十一娘的話讓四奶奶眼睛微瞇。
羅振興的打算她還是第一次聽到。
沒有人會對她說這些。
就像昨天五娘拉她去三姨娘那里一樣。劈頭蓋臉地把她訓一頓,說了些“五姨娘要是生了兒子,再有十一娘撐腰,你們只怕到時候連水都沒喝的,你還沒心沒肺地替她們高興,也不用腦子想一想”之類的話,等要商量著該怎么辦時,卻把她打發出去。
妻以夫貴,也以夫賤。
十一娘這話是什么意思?
在向她顯擺自己的身份地位嗎?
四奶奶不禁抬瞼打量十一娘。
她星眸閃爍,正含笑的望著她。哪里有一點點憂愁的樣子。
四奶奶心中一跳。
她曾經打聽過這位排行十一,嫁給赫赫有名的永平侯為繼室的姑奶奶。大家都說她性情溫和,待人寬厚,行事大度,從不與人一爭長短,極得大太太的喜歡。她當時就納悶了。這樣一個人,怎么就能把適齡又漂亮的五娘和十娘都擠下來嫁到了永平侯府去的——雖然大家都說是因為她年紀小,大太太想讓她幫著多帶幾年諄哥。可這門婚事卻不是羅家說了算的。就算羅家有這樣的意思,只有一個嫡子的徐家難道為了諄哥也會這樣想不成?要知道,諄哥對羅家來說,那是元娘唯一的骨血。可對徐家來說,卻必不是唯一的選擇。
就這含笑的一望,四奶奶立刻明白,眼前的女子不簡單。
既然是個不簡單的女子,那就肯定不會說廢話。
她收起漫不經心,細細地思索起剛才十一娘的話來。
告訴她羅振興對未來的打算,讓她知道羅振興對徐令宜的重視與依賴。這個很好理解。可她為什么要提公公總有一天會回余杭去的事呢?
羅家遲遲早早會回余杭去的。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
就是五娘,也曾不止一次的說,讓羅振聲趁人還在燕京,好好的跟著先生讀書,有什么不懂的地方,最好去問錢明。趁機和錢明多多走動。要知道,親戚走得多了才親。待到錢明高中時,她這個做姐姐的也好跟錢明說項,把羅振聲帶到任上去。
五娘擔心的是羅振聲回余杭后和錢明疏了往來,那十一娘擔心的又是什么呢?
思忖間,她眼角的余光掃過腳下的青石磚。
自己怎么忘了,她們此刻正是往五姨娘那里去。
答案立刻浮現在四奶奶的心頭——十一娘擔心的是五姨娘!
可這與自己有什么干系?
要知道,五姨娘得勢,最倒霉的可是三姨娘。大太太可是想三姨娘幫著管屋里事的。
十一娘看著四奶奶很快露出若有所思的表情,暗暗點頭,笑道:“對了,我上次聽五姐說,四嫂原來為四哥謀個帳房的差事。四嫂怎么會想到這一茬的呢?”語氣很隨意,好像突然想起來似的。
在這種情況下,句句都有深意。
四奶奶當然不會等閑視之。
何況當時她也是沒有辦法了,置之死地而后生。
羅家是余杭有頭有臉的人家,娶她時那些管事的媽媽們卻斤斤計較,針頭線腦也要算清楚,一點也不肯吃虧。她當時就看出來了,羅家根本就沒有把她放在眼里,有意在這樁事上為難她,看她的笑話。況且前面還有個氣宇軒昂、學識淵博的嫡出大哥壓著,一個與羅家門當戶對、嫁妝豐厚,為羅家生了嫡長孫的嫂嫂擋著,她就是想巴結婆婆,只怕婆婆未必就喜歡她在眼前晃來晃去。待她嫁過去把自己丈夫一看,分明就是個拎不清的。她就起單過的心思——趁著丈夫年紀還輕,還有改的機會,不如一拍二散出去單過。以前在娘家,家里的事全賴她支撐。她既然可以撐起那個家,一樣能撐起這個家。何況這個家比那個家底子要厚很多。
可這話卻不能對十一娘說。
剛嫁進門的媳婦想出去單過,那就是不孝——旁人會認為你不想侍候年紀漸大的公婆。
她想了想,斟酌道:“成家立業。我也是想給你四哥找點事做!”
十一娘笑:“那也不用讓四哥去當帳房先生啊!”
四奶奶想到羅振興為了前程還去商量永平侯……她不由心中微動:“姑奶奶的意思是?”或者是太渴望羅振聲能自立,她語氣里不覺就透著幾份希翼。
“大哥都不擔心四哥在家里吃閑飯,四嫂何必著急呢?”十一娘笑吟吟地望著四奶奶,說出一句完全不搭邊的話。
四奶奶聽著心里有著說不出的失落。
她以為十一娘有什么好主意能讓羅振聲擺脫目前這種依附的狀況。
十一娘之前問那些話就是想讓四奶奶對自己有一份希冀,這樣,四奶奶才可能重視她的話,看見有效果了,她笑道:“大哥是嫡長子。家里的產業又是由母親管著的。認真算起來,這一大家子的人嚼得都是大哥的。以后就是要分家產,分的也是大哥的應得的那一份。所以我說,只要大哥不在乎,四嫂不必著急。”
四奶奶此刻才恍然大悟。
這位十一娘拐了這么大的一個彎,原來是想告訴自己,五姨娘就算是生下兒子,與自己也沒有什么利益沖突。
仔細一想,還真是如此。
這么多年以來,家里的產業都是大太太掌著,嫡母的陪嫁庶子是沒有份的,憑大太太的精明強干,只怕羅家的產業早就成了大太太的陪嫁。加上嫡子要承擔祭祀,一般會多分一份祭祀的田,就算沒有五姨娘的孩子,以大太太的為人,羅振聲肯定分不到多少。
自己成親的時候,永平侯府就隨了三百兩銀子的禮,加上徐家幾房的見面禮,共有五百多兩銀子。
人家未必就把那點銀子放在眼里。
她笑起來:“十一姑奶奶說的對。只要大哥不在乎,我們也不必著急。”
和聰明人說話不費勁。
兩人相視而笑,抬眼看見五姨娘的住處。
四奶奶想到今天十一娘的表現,又想到她的身份地位……不巴結,但也犯不著得罪。她索性表明了自己的態度:“五姨娘是個不操心的,屋里的事全由六姨娘打點。現在有六姨娘幫著照顧五姨娘,您也可以放心了!”
意思是說,有什么事也是六姨娘的主意,不關五姨娘的事。
十一娘璨然一笑。
六姨娘可是位身經百戰的主。想當年,她對上要應付大太太,對下要應付四姨娘,還要抽著空子盯著五姨娘,只要四奶奶不摻合,像三姨娘這種只知道討好大太太狐假虎威在羅家立足了的人根本不是對手。對六姨娘的戰斗力十一娘可是很有信心的。
“四嫂說的對。”她望著四奶奶眨了眨眼睛,“我們家姨娘是個性子綿和的人,沒有六姨娘幫著,我哪里能放得下心。”
十一娘毫不猶豫地把禍水引向了六姨娘。
就讓三姨娘和六姨娘過過招吧。說不定還能讓三姨娘早一點意識到彼此間的差距,讓五娘也消停消停——現在三姨娘不就是抱著五娘狠嗎?
四奶奶則掩袖而笑。
五娘處處瞧她不起,踩自己的同胞弟媳不手軟,說白了,不過是看羅振聲沒本事,仗著自己是個舉人娘子,以后前程遠大,只有羅振聲求她的,沒有她求羅振聲的。既然如此,那就讓她支持的三姨娘和有十一娘支持的六姨娘好好爭斗一番好了。三姨娘贏了,自己與現在沒有什么差別,反正她們母女都瞧不起自己;可要是輸了,羅振聲少了五娘和三姨娘這兩個在背后搗騰的,在自己面前肯定會更老實。她自然樂得裝糊涂。
兩人各懷各的心思進了五姨娘的門。
六姨娘正服侍五姨娘吃早飯,見十一娘和四奶奶連袂而來,掩飾不住自己的驚訝。
沒有想到十一娘竟然能說動太夫人和永平侯讓她回娘家。
她笑得比昨天更殷勤了:“十一姑奶奶吃了飯沒有?五姐姐正在喝粥呢。十一姑奶奶要不要來一碗。這可是我一大早起來親手熬的。”又和四奶奶打招呼,“四奶奶難得來一趟,快坐下來歇會。”
五姨娘看見十一娘也很吃驚:“姑奶奶怎么來了?一個人還是和侯爺一起?”
“我一個人,帶著孩子們給大哥和四哥拜年。侯爺還有事。”十一娘一面應,一面上前扶了五姨娘:“昨天一回去,侯爺就跟太夫人說了您有身孕的事。太夫人說,能為夫家添丁進口,是件好事。還特意賞了二十兩銀子讓我帶給您。侯爺也備了些藥材、尺頭讓我一并帶過來。東西我已經交給大奶奶屋里的杭媽媽。”
五姨娘聽了松了口氣,這才回頭和四奶奶打招呼:“四奶奶快請坐。”
而四奶奶見六姨娘招呼打得響亮,人卻立在那里動也沒動一下,知道她只是口頭熱情。又想著羅振聲是三姨娘生的,十一娘又是專程來看五姨娘,自己在這里也不方便。就笑著和五姨娘、六姨娘打了聲招呼,轉身走了。
話是說到了,至于會怎么做,那又是另一回事了。
十一娘沒有留四奶奶,笑著扶五姨娘上床:“您還是多歇歇的好!”
五姨娘點頭上了床。
六姨娘就借口要收拾碗筷去了廚房,把空間留給了兩人。
十一娘就細聲對五姨娘道:“六姨娘和您是一個屋里的姊妹,我和十二妹又是一個屋里長大的。六姨娘又是個聰明能干,有什么事,您托了她就成了。”
五姨娘知道六姨娘的厲害,猶豫著點了點頭。
十一娘見五姨娘并不十分相信六姨娘,憑五姨娘的性情,要是自己說出來是和六姨娘換手搔癢,五姨娘肯定不愿意她拿十二娘做交換條件。真實情況不好和五姨娘說,只好編話:“六姨娘想幫十二妹攢一筆嫁妝,我答應出一部分錢……”
五姨娘由己度人,這個理由卻讓她相信了。她點頭,又擔心起十一娘來:“那豈不是很大的一筆銀子?你可不要苛刻了自己!”
“我現在是永平侯夫人了,這點錢還是拿得出來的。”十一娘安慰五姨娘,“您直管放心安胎。其他的事有我呢!”
兩人敘叨了幾句,五姨娘就催著她走:“……幾位少爺還在正院。”
十一娘見事情都交待的差不多了,又囑咐了幾句“好好保重身體”之類的話,然后去了正屋。
六姨娘不免感嘆:“五姐姐可守得烏云見青天,要享福了。”心里到底有點不甘,說出來的話帶著幾份酸溜溜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