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娘換了件素凈的衣裳和羅振興辭了太夫人,去了弓弦胡同。
大奶奶穿著件月白色的褙子在垂花門前。她眼角微紅,見了十一娘未語先落淚:“怎么會出了這樣的事?”又自覺不是說這話的地方,忙掏了帕子出來抹了抹眼角。
十一娘苦笑,由羅振興領著,和大奶奶一起去了正房。
大老爺坐在大太太床邊,錢明和五娘坐在臨窗的大炕上,羅振聲和四奶奶立在大老爺的身后,大家都繃著臉,氣氛顯得有些沉重。
見十一娘進來,大老爺抬瞼打量了她一眼:“來了!”神色怏怏的。大太太卻表情茫然,對十一娘視若無睹,神思恍惚,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羅振興和十一娘分別上前給大老爺和大太太行了禮。
五娘過來握了十一娘的手:“這可怎么是好?偏生膝下沒個一兒半女的。”
四奶奶卻端了個錦杌過來:“十一姑奶奶吃了飯沒有?坐下來歇歇腳吧!”又給和十一娘一起進來的羅振興搬了個太師椅過來。
五娘這才反應過來,有些訕然地笑道:“看我,只顧著為十妹著急了,倒忘了問十一妹吃沒吃飯了……”
現在也不是講這些客套的時候。
十一娘立刻道:“我想著大家都忙,吃了飯才過來的。”
五娘點頭。
大老爺已道:“大家都到齊了。振興,你去過順天府了,你說說看,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羅振興就把事情說了一遍。
大老爺越聽臉色越差,到了最后,已連連冷笑:“……分明是那任昆殺了人要小廝頂罪。這種事我見得多了。”然后吩咐十一娘,“既然王家的姑奶奶要見你,你到時候和王家姑奶奶好好說叨說叨。怎么也不能讓那任昆就這樣逍遙法外。”
十一娘低聲應“是”。
錢明卻欲言又止。
大老爺沒注意,一直神游太虛般的大太太卻突然道:“聽,聽錢明的……”吐詞雖然吃力,卻很清楚。
大家俱是一怔,目光落在錢明的身上。
錢明很是意外,半晌沒有回過神來。
大老爺想到錢明的急智,恍然道:“是啊,是啊。子純,你一向機智,這件事,你怎么看?”
五娘聽著眼睛微亮,與有榮焉地笑望著丈夫。
羅振興把錢明請來就是想著“三個臭皮匠賽過諸葛亮”,只因大老爺沒開口,他不好越俎代庖。現在大老爺和大太太都讓錢明幫著出出主意,他自然樂見。道:“五妹夫,如今暫且不說十妹夫是怎樣死的,就是十妹的處境,只怕也需要我們幫著出謀劃策才能渡過這道關口。坐在這里的都不是外人,有什么話直管直說。爹和娘可從來沒有把你當外人。”
錢明畢竟是女婿,當然有所顧忌。但從內心講,他卻是很想管管這事的。要知道,這件事不僅涉及到茂國公府王家和余杭羅家,還涉及到樂安姜家、常寧公主、永平侯徐家,甚至還可以牽扯到東陽江家……對別人來說,這是件避之不及的事。可對他來說,卻是一次機會——處置的好了,自己能在這幾家人心目中留名。萬一不好處置,不是還有永平侯在前面頂著嗎?
雖然蠢蠢欲動,但他一直沒做聲,就是在找一個合適的機會開口。如今羅振興把話說到這個份上了,他自然順坡而下。佯裝沉思了片刻才把早就在心里打算好了的話說出來:“我看這事挺復雜的。我想,做為十妹的娘家人,我們到底是要先追查兇手?還是先想辦法為十妹撐撐腰……王瑯死了,王家的人正是悲痛的時候。不免亂糟糟的。一旦冷靜下來,恐怕就要考慮寡媳、子嗣的問題了。”
屋子里一陣沉默。
錢明的話說的很委婉,大家卻都聽明白了——他這是在勸大家,別管誰殺了王瑯,先保住十娘再說。
“可王瑯他……”大老爺還有些猶豫。
羅振興卻想到那王瑯是為何而死的,心里不免有幾份忿然。見父親態度不明,又想到徐令宜勸他看著大老爺點,別讓大老爺被人利用的話,就不顧尊卑地接了話茬:“王瑯是怎么死的,那是順天府和王家的事。我們做為十妹的娘家人,自然最關心的是十妹以后的生活。”
錢明要的就是這句話。
不管是茂國公府還是常寧公主,他們都惹不起,卻又不能在這件事上保持沉默。如果沒有目的地亂來,說不定把茂國公府和常寧公主都得罪了,還連累著十娘的事沒有著落。死的已經死了,還不如顧著活人。想辦法保住十娘再說。
“既然如此,我的意思,我們今天去吊唁,只盡禮數。”錢明不緊不慢地道,“給十妹一個定心丸。至于以后怎么辦,就看王家的意思了。”
羅振興就望向大老爺。
大老爺猶豫不決了半晌,輕輕地點了點頭。
大家懸在心上的石頭這才落了地。
“那就準備準備,我們這就去王家。”羅振興站了起來。
大家都跟著起身。
大奶奶卻道:“五妹是有身孕的人,還是留在家里陪娘吧!”
大老爺點頭,突然對十一娘道:“你既然回來了,就去看看姨娘吧!她這幾天一直念叨著你。”
十一娘眼睛不由脧向大太太。
就見大太太臉色鐵青地閉上了眼睛。
她卻不敢遲疑,低聲應“是”,去了五姨娘那里。
五姨娘見到她自然是十分歡喜:“我好著。你不用掛念。六妹妹一直很細心地照顧我。珊瑚也常來看我。還有四奶奶,在幫我做小襖……”說著,露出幾份傷感來,“沒想到十娘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她以后就是金山銀山這日子也難熬。你們同在燕京,有事沒事的時候多去看看她才是。”
“我知道的。”十一娘見她精神比上前來時好多了,放下心來。又想到十娘對自己的成見,含含糊糊地應著,“我們馬上要去王家吊唁,父親特意讓我來看您。我不能久待。您有什么事或是缺什么東西,就讓六姨娘給我帶信。”
“那你快去。”五姨娘點頭,送她到門口,“你是小的,別讓人等。”
十一娘快步去了正屋,和大家一起到垂花門坐車。
羅家只有一輛馬車,五娘是雇小轎來的。十一娘按徐家的規矩,隨身帶了丫鬟,因此坐了一輛大車,隨了一輛小車。去王家的除了羅振興、羅振聲、錢明還有大奶奶、十一娘、四奶奶,如果按夫妻關系坐車,十一娘和錢明就撇了單,那就只能按男、女關系坐車。
四奶奶就笑道:“要不大哥和大嫂坐一輛,我和十一姑奶奶坐一輛,五姑爺和我們家四爺坐一輛?”
這樣分就很合理了。
眾人都沒有異議,四奶奶就扶著十一娘上了車。羅家的馬車在前面,十一娘大車在中間,小車隨后,一行人往王家去。
路上,四奶奶和十一娘聊天。
“十姑奶奶難就難在嫁到了公聊之家!”
十一娘想到剛才四奶奶主動出面安排馬車的坐次,又扶自己上車,心中一動,知道她是有話對自己說。
投之以木瓜,報之以瓊琚。
她既然給自己面子在姨娘面前示好,自己也不能潑了她的面子才是。
十一娘笑望著四奶奶,做出認真傾聽的樣子。
四奶奶一笑:“公卿之家,看重子嗣,更看重爵位。”她若有所指,“如今十妹夫不在了,又沒留下子嗣。以后怎么辦,只怕最后還是要求到侯爺面前來。十一娘姑奶奶也要早拿個主意才是。”
十一娘怔住。
她沒有想到四奶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來。
十一娘昨天仔細想了想。
不管什么時代,實力說話。羅家只有幫十娘爭取到過繼的權利,那十娘把誰過繼到十娘的名下,怎么過繼,羅家的人說了算。如果羅家的人不能把這個權利爭取過來,那說什么也是白搭。十娘命運始終也只能由他人擺布。
錢明及時提醒大家,羅家要明確在這件事上的目的是什么,四奶奶明確地提出了怎樣解決這件事。
真是一個比一個聰明,一個比一個遇事冷靜,考慮周祥。
十一娘不由抬頭打量四奶奶。
四奶奶卻眸帶笑意地望著她。
和聰明人說話最好的辦法是坦誠。
“問題是,侯爺昨天剛被皇上免了職。”在這件事上,十一娘也沒有把握。
徐令宜重視他的家族更甚于其他。他現在正是韜光養晦的時候,多半不會幫十娘去出這個頭,何況中間還夾著徐家和王家的恩怨。
免職的事四奶奶還是第一次聽到。她面露驚愕。
十一娘苦笑著朝她點了點頭,再一次強調:“侯爺昨天被皇上免了職。”
隨著她話音落地,四奶奶的神色已恢復了從容。
“三十年河西,四十年河東。姑奶奶不必神傷。”她立刻勸慰十一娘,“留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何況侯爺年紀還輕,幾位皇子正是長身子骨的時候。以后有的是機會。”又道,“聽說侯爺有足痹之癥。正好趁著這時候好好休養一番,姑奶奶也不必受那更鼓即起的苦。也是件大好事。”
如果說以前十一娘覺得四奶奶周氏不簡單,那現在她對周氏就是刮目相看了。
行事這樣老練,說話這樣妥貼。羅振聲能娶到她,真是上輩子修來的福氣。
十一娘想到羅振聲的無能,又是可惜又是憐憫。
“多謝四嫂!”她真誠地向四奶奶道謝,“我也是這么想。讓侯爺趁著這機會好好修養修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