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幫大忙了啊,大司命。’
回返仁皇閣總閣的路上,吳妄便是睡著了,嘴角都帶著淺淺的笑意。
后面的事,已不必他操心。
睡神雖然不想摻和天地之爭,但好歹也是從第二神代就已揚名的云夢之神;
此前短暫接觸中,吳妄也隱隱察覺到了,這睡神雖言語圓滑,但他始終沒有放低格調,只是盡力將他自身從神、人的斗爭中‘摘’出去。
他說最多的,無外乎:
‘這話天宮強神說的,跟我可沒關系。’
‘我就是個傳令的小神,你們為難我也是白為難。’
睡神被派來人域,本就已對大司命頗為不滿。
此刻,吳妄做夢都夢到,那長袖善舞的大司命正在天宮之中侃侃而談,要以睡神之死說動天宮,收緊奪回火之大道的步子。
大司命對滿臉失望的少司命吼說:
‘睡神已死了!你選的嘛妹妹!火之大道我收定了,天帝都救不了人域!’
真要這樣,那就有意思了。
吳妄夢中咧嘴輕笑,讓飛梭中的幾人也相視而笑。
挪移陣開啟一次,不只是要耗費靈石,對大陣陣基本身也有較大的損耗。
在人域內趕路,他們還沒奢侈到直接挪移來去。
又不急。
吳妄心底門清。
這次對人域而言,并不算什么大事,那睡神不想幫帝夋,也不太可能幫人域;
神農前輩自不會勉強此神,頂多是將其名義上囚禁起來,使其擺脫天宮影響。
那睡神順勢透露點天宮弱點給老前輩,雙方算是達成了某個契約。
說實話,這睡神要走,人域很難留下他的本體。
對方本體是一縷氣,是天地間對氣的定義,已是離著天地本源無比接近的大道。
就算人域有著伏羲氏、燧人氏兩位先皇所留的后手,也不太可能用在這‘睡神’身上。
睡夢之神,云中之君。
那東皇太一是否也曾出現在大荒的歷史,隨著神代更迭,淹沒于歲月長河?
久遠之大荒。
于生靈誕生前,就已有過無數歲月。
根據人域典籍記載,先天神中其實也有幫過人族的神靈,比如那給過神農延壽靈草的西王母。
若是沒有天宮,仙與神,其實并非就是不死不休。
此云夢之神,人域完全不必跟他起任何沖突。
與此同時,北境那片荒莽的山林中,吳妄親造出的木樓前。
樹蔭中擺了一方石桌、兩只石凳,人皇陛下今日異常開心,與面前的睡神含笑寒暄,毫無架子。
神農道:
“尊駕不去相助天宮,已是幫了人域大忙,也不必言說自身根本,便是睡夢之神足矣。
造化生靈,何其玄妙,人域少了一個強敵,多了一個可以和平相處的朋友,幸甚!
稍后或是安排尊駕假死,或是對外放出消息,我人域囚了尊駕,都是可行之計,且讓他們去折騰就是。
來,咱們,喝一杯!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這無妄,當真是我人域的福星吶。”
一只看著有些眼熟的大葫蘆,被神農懟到了石桌上。
那睡神雙眼一瞪,白凈的面容在不斷抖動。
這熟悉的道韻,這熟悉的水聲,還有那熟悉的濃香氣息……
“你們人域,都是這么交朋友的?”
睡神的嗓音有那么一絲絲的發顫。
天宮。
臨近云海那處雄偉壯麗的宮殿中。
大司命身著蔚藍長袍,頭束高冠,神情悠閑,坐在那開闊的窗臺上,身周跪坐著幾名美麗的侍女。
服侍的內容倒是很正經,也就吃靈果、飲清泉,或是捧一捧香爐、捶一捶背。
宮殿入口處出現了少許騷亂,大司命目中含笑,示意身旁美姬散去。
一抹白影閃過,少司命出現在木桌對面。
她俏臉微寒,低頭凝視著大司命,目中流露出掩藏不住的失望之情。
“兄長派使者去了人域邊界。”
“不錯,我們天宮不可能因為一個小神,就被人域所脅迫。”
大司命端起面前的琉璃樽,喝了口其內的天宮特供清茶,一股甘甜滿口回味。
他道:“人域將睡夢之神扣住,不就是這般心思嗎?”
“睡神可是你派去的?”少司命質問著。
“不錯。”大司命略微頷首。
少司命繼續道:“他被困人域,你不思對人域施壓救他回來,反而派人去說,天宮并不在乎那睡神的死活?”
大司命笑道:“這反而更能救他一命。”
“你本就沒心思去救。”
少司命目中滿是不解:“兄長不只是對生靈沒了憐憫,便是對天宮之中,這些與你我相同的神靈,也不在乎了嗎?
你到底怎么了?”
“吾只是竭盡所能,在為陛下分憂罷了。”
大司命淡定地說著:
“妹妹,你依舊還是在天宮初立的那段歲月,還未適應秩序的變化。
如今的天地間,秩序已十分穩固,而這穩固的秩序也是抵擋天外古神的根本。
陛下本就是要收回火之大道,給人域的冊封,可以看做是試探,也可以理解為,這是開戰前的必要步驟。
吾為陛下信任,必須將這些邊角之事處置妥當。
他們如今扣住睡夢之神,與吾此前所想,并無半分錯漏。
只要人域殺了那睡夢之神,你我就有理由發兵向南攻打。
他們一直扣押睡夢之神而不殺,你我也可對外宣揚,那人域對天宮無比忌憚,進一步收攏百族人心。
若他們將睡夢之神放回來了,那對人域在大荒九野的影響力,將會是致命的打擊。”
大司命話語一頓,勝券在握般抬頭看著少司命。
他道:“從人域將神衛、百族使者放回來,卻扣留了睡夢之神開始,他們已輸定了。”
少司命皺眉道:“自始至終,兄長從未考慮過睡神的生死。”
“不過一小神罷了。”
大司命捏起面前靈果,“未對天宮做過什么功績,反倒是不斷汲取神池神力,大戰中也無他功勛。
而今為天宮立下功勞,還可得一些聲名。
新的睡夢之神誕生后,吾會讓其保持這一任的身形樣貌,以此緬懷。”
少司命表情漸漸平靜了下來。
她看著眼前的神靈,不知為何,低頭行了個禮,轉身閃去了宮門,身形、道韻與氣息,迅速自此地抽離。
“婦人之仁。”
大司命目中劃過少許無奈,略微搖頭。
宮殿角落中,一團黑影不斷蠕動,化作一名面容陰鷙的中年男人身形,卻是窮奇現身。
“大人,林怒豪那邊已基本沒問題了。”
“呵。”
大司命嘴角露出少許微笑,端起面前的琉璃樽,映出了他自信的笑容。
東南域時所受的恥辱。
他定要讓人域,如數償還。
‘無妄子,這次的運勢,似乎站在吾這邊。’
吳妄又睡了幾日,那酒勁才算完全消退。
等他徹底清醒時,人已是在床榻上,總覺得臉上癢癢的,自戒指中拽出鏡子一看,臉上被畫了兩只小羊羔。
吳妄臉一黑,那青鳥已是用翅膀捧著胸腹,啾啾啾的笑倒在鳥架上。
這幾天的熟睡,不只是因為酒勁吧?
別說,畫的還挺好看。
“前輩,”吳妄淡定地抹去臉上的墨痕,正色道,“您要有前輩的樣子才是,跟我這晚輩打打鬧鬧的,您這身份,嘖,不合適。”
“啾。”
青鳥答應一聲,那不斷左右踩踏的小鳥爪,總有種心虛之感。
“少爺醒啦?”
林素輕端著解酒的湯羹自側旁而來,埋怨道:“您下次可別喝這么多酒了。”
“這不是躲不過去的應酬嘛。”
吳妄笑了笑,立刻問道:“這幾天可有什么消息傳來?”
鳴蛇從窗外露了個臉,表示自己一直在旁守著,并未做違背吳妄命令之事。
泠小嵐的身影自二樓飄下,靜靜地站在一旁,似是有話要說,但也未去與林素輕搶話。
林素輕道:
“這幾日風平浪靜,并無大事發生。
此前劉閣主派人來說,那睡神與陛下一敘,已是定下了互不干擾之約,人域對外放出消息囚禁睡神,以作對天宮迫害人域的懲處。
睡神此時已去了一個安全的角落,閣主讓您不必擔心。
閣主還說,您功勞越來越多,兇神神力有些不夠給您做賞賜的,讓您謀劃謀劃,想辦法再搞來幾只兇神。”
吳妄眼一瞪,罵道:“兇神是說搞就搞的嗎?他怎么不讓我把天宮的神力池搬回來!”
林素輕小嘴微張,贊嘆道:“您跟劉閣主真的是心有靈犀!他派來的人也這么說的,然后劉閣主已經提前給您答復了。”
“什么答復?”
“真要去搬,也不是不可以。”
吳妄不禁一陣黑臉。
決定了,他要摸魚!他要回滅宗休息半年一年!
不然這些人域高層自己能做的事,一件件都要落在他肩上!
“素輕去刑罰殿喊那幾位高階執事過來。”
“哎,我這就去。”
林素輕答應一聲,哼著小調、喊上東方沐沐,就朝刑罰殿而去。
仁皇閣總閣內有不少禁制,林素輕修為太低,走錯路就容易受傷,帶沐大仙在身旁最是穩妥。
泠小嵐笑道:“素輕仙子倒是越來越能干了。”
“我看她在文秘路線上,是越走越遠了。”
吳妄小聲嘀咕了句,看泠仙子眨眨眼,不由問:“怎么了仙子?可是有什么要事?”
“無事就不可關心你了嗎?”
泠小嵐含笑說著,袖中飛出一抹方帕落在床榻旁,她便自顧自地坐在方帕上,扭頭看著吳妄。
她道:“你可忘了,立志百年內沖破超凡?”
吳妄笑道:“這可是大事,怎么會忘?”
一旁青鳥湊近了些,時不時看一眼泠小嵐。
吳妄道:“計劃趕不上變化,天宮不斷發難,人域難以太平,我也是被牽扯了精力;后面我自還是偏重修行,你我同修之事,也不可懈怠。”
“不錯,我也想早日成為能派上用場的高手。”
泠小嵐目中帶著幾分向往。
青鳥低頭啄了啄翅邊的絨毛,多少有些不太舒服。
泠小嵐又輕笑了聲,緩聲道:“畢竟無妄兄你只要堪破大道,躍升超凡,身上這怪病就可解了呢。”
吳妄:……
故意說給小味精聽的?
青鳥豁然抬頭,轉身飛去了書桌旁,在那鋪著的紙張上一陣跳動,又叼著那張紙迅速飛了過來。
其上赫然用繁復的人域古字,寫著……
同修!同修!
泠小嵐掩口輕笑,吳妄也是不由莞爾。
那星空深處的大殿中,正托著下巴注視著這一幕的蒼雪,卻露出幾分思索的神色。
“季兄和林祈呢?”
吳妄納悶地問了句,“這兩個家伙竟這般勤勉,閉關修行去了?”
“他們現如今勤勉的很。”
泠小嵐道:
“那日跟著無妄兄去見識了那睡神的使者,兩人大受刺激。
無妄兄已是能與這般強神侃侃而談,互相算計,他們兩個卻依然只是人域年輕一輩,所謂的青年才俊。
在無妄兄身旁呆久了,兩人身上的壓力也就越大。
林兄還好些,他一直將無妄兄看做老師。
季兄現在,已是滿心修行之路、刻苦鉆研戰法謀略之道,整個人都變得越發正經。”
吳妄笑道:“還是覺得,季兄放蕩不羈的樣子比較討人喜歡。”
“呸,”泠小嵐嗔道,“他可還是正經些吧。”
“成婚使人漸漸成熟嘛。”
吳妄笑著說了幾句,青鳥卻只能在旁聽著,加入不了這般談話。
‘他這些年的經歷,確實很豐富呢。’
且說。
吳妄喊來幾名執事,將刑罰殿日常事務交代了下去,言說自己要閉關修行之事。
不等劉閣主前來阻攔,吳妄就喊上大長老、召回了在刑罰殿中當差的楊無敵,一同踏上了回返滅宗的路途。
楊無敵最近一直在調查三鮮道人之事,不斷與四海閣合作,搜查著東南域的角角落落。
吳妄不斷回味自己與三鮮道人相遇的那段時光。
隱隱的,他能感覺到,三鮮道人身上的秘密,對人域而言,可能十分重要。
一路無風無浪,也未提前通知滅宗。
半路時,徹底醒酒后的霄劍道人也追了上來,說劉閣主擔心吳妄的安全,讓霄劍在旁護衛。
吳妄自是覺得,這不過是個借口。
擺明了就是讓霄劍看好他,并且隨時通過霄劍跟他聯系。
果然,睡神老兄說的沒錯,該摸魚、就摸魚,不要跟自己‘老板’客氣!
此時不摸魚,等天宮全面開戰,也就沒機會繼續悠閑了。
吳妄仔細想了想,自己還真是有些不孝順。
如今四海閣在北野成立了分閣,他想給家中傳遞書信,也非什么難事,且北野的風吹草動,都會及時傳達到吳妄面前。
加上之前又睡過了幾年,已是許久沒有跟家中聯絡。
吳妄在路上來了興致,便提筆寫了一封家書,問候父親身體安康,又讓楊無敵搜羅一些人域的新鮮玩意,稍后一同托四海閣送去北野。
游子在外,大多都是這般。
一封家書、一句問候,心底那時而泛起的不安就會化為烏有,繼續心安理得的在外奔走闖蕩,讓自己不去懷念家中那飯來張口的閑散時光。
浮云游子意,落日故人情。
“三鮮前輩為何非要躲著?”
他喃喃自語,注視著小窗外那紅彤彤的旭日,心緒一時有些難平。
臨近滅宗,楊無敵小聲道:“宗主,咱們搞點聲勢?”
“莫要吵擾到大家修行,”吳妄正色道,“我回來又不是什么大事,只是為了修行安靜些。”
“好嘞,”楊無敵咧嘴笑著,不時有些欲言又止。
大長老在旁溫聲道:“無敵可是有事要對宗主稟告?”
“這個,屬下不敢說,”楊無敵拍了拍光頭,“算了,還是算了。”
吳妄正色道:“有話就講,我還能把你在這里踢下去不成?”
“那屬下真說啦?”
楊無敵搓著大手嘿嘿笑著,嘀咕道:
“我聽人說,您不是被天宮封了逢春之神嘛,天宮也沒來第二道天帝旨意撤了您的神位,您現在還是執掌逢春對不對?”
吳妄點點頭,笑道:“你說這個倒是提醒了我,確實是這般。”
“那您看。”
楊無敵那對招子賊亮,喉結也上下顫動著,“您也知道,我上次為了在那東南域的十兇殿站穩腳跟,虧了不少元氣。
您看,是不是可以給屬下逢一下,屬下在宗門內還有幾位夫人,這!
哎!宗主大人您別生氣,屬下就是這么一說!別別別……哎!”
蔚藍的天空中,一只飛梭悄然劃過,其上掉下了個小黑點,慘叫著朝大地飛撲而去。
“哼。”
吳妄收回自己的右腳,大長老淡定地用仙力填補了飛梭側壁的缺口。
這家伙,也是飄了。
不過逢春之神,好像還真管這事,吳妄細細體會了一陣自己得到的神位,瞧這大長老看了一眼。
這天地間,不只是迎春、冰雪消融這些事歸他管。
枯木逢春,也歸他管。
當然,吳妄不去插手,這條大道也會自行運轉。
“大長老,您有需要隨時招呼。”
大長老扶須點頭,目中滿是笑意。
他比楊無敵,還是地位高那么一點點。
飛梭內的氣氛,略微有些尷尬。
林素輕小聲問:“少爺,您說那睡神,會被安置在何處?”
“不用多想了,跟咱們沒關系了。”
吳妄如此道了聲。
于是,半個時辰后,滅宗的宗主寢殿。
吳妄看著在蓮池居中水床上熟睡著的微胖身影,嘴角扯出幾分微笑。
老、前、輩!
干得漂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