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荒東南域,人域與天宮雙強對峙之地。
天宮一方的大軍中樞安安靜靜,各處神衛軍營寂靜無聲,被強行聚集在此地的百族眾生也無太多聲響。
而人域一方就不同了。
此時的人域大軍中營大帳內,氛圍就特別……尷尬。
主位上,霄劍無比糾結,仿佛劍修修到了臀部之下、屁股下面插了幾把小劍,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他好端端一個劍修;
修劍的初心一直不曾忘卻,就是單純覺得帥是一輩子的事;
怎么就被拎出來,摁在這位置上了?
尤其是,這座位還帶著自家老師的余溫,老師笑瞇瞇地去了側旁落座,那眼神,仿佛就是在說:
‘唷,小子翅膀硬了嘛。’
這不是把他這個當徒弟的架在火上烤嗎!
霄劍抬頭看向了這一切的始作俑者,又悻悻地收回目光,雙手捧著陛下的寶劍,眼觀鼻、耳聽心……
吳妄正站在一張不斷有光點閃爍的幕布前。
仙識探入其中,就能直接、迅速的觀察到小半個東南域的情形,且不會損耗太多心神之力。
這‘幕布’人域煉器之道與陣法之道結合的杰作,雖需要大批人力來持續探查各處訊息,但確實極大提升了戰場指揮的效率。
吳妄抱著胳膊,對周遭的目光渾然不覺。
很快,他收回仙識,心底暗道:
‘與之前所知相差不大。’
吳妄淡定地走回了劉百仞身旁空著的木凳上,而后閉目凝神,并未多言。
倒不是他故意擺譜,也不是在故意吊人胃口、不去搭理旁人;他單純是不想在收集足夠多的訊息前貿然開口,對戰局造成不利之影響。
此地發錯一道玉符,可能就是數以萬計的修士死于前方。
“無妄殿主……”
有位老嫗緩聲呼喚著,那嗓音倒是頗為溫和,甚至溫和到有些溫柔。
吳妄睜眼笑道:“前輩,怎了?”
目之所及,大半老者老嫗露出了善意的微笑,投來了和藹的目光。
那老嫗組織著言語,帶著些試探性地問著:“您覺得,當前戰局該如何應對?”
吳妄沉吟一二,緩聲道:
“我剛抵達此地,對戰局尚未窺得全貌,不敢亂說什么,各位與天宮對壘多年,自是經驗老道。
我只是戴罪之身,各位不必太過在意我的意見。
倒是,我來的路上聽聞,各位對于當前之局勢,有些拿捏不定?”
忽聽角落傳來少許冷笑聲:
“無妄殿主當真好口才,既說讓我等莫要在意你的話語,又切中要害,開口就是當前局勢如何如何。
殿主這是將好話賴話都說了,自是怎么聽怎么占理。”
吳妄笑而不語。
看看,怕什么來什么!
他就知道,自己只要回到人域權勢中心,就必然會遭受各方的‘狙擊’,哪怕他什么都不做,也會有人站出來挑刺。
上次東南分閣陳糧一案,得罪的人可不少,必然也是引起了一些生活作風有問題的人皇臣子心中警惕。
這就是一拳打在人域秩序上,所必須承受的反震之力。
不等吳妄開口,霄劍道人清清嗓子,將捧在手中的長劍慢慢舉起,手腕輕輕一抖,劍鋒露出半寸,映出了霄劍道人那清正的面容。
這座有著數十根立柱支撐的大帳,氣氛頓時有些冷凝。
霄劍道人笑道:“陛下給的劍,當真是好劍!”
話語似意有所指,此前開口的那老者低頭看向側旁,喜怒不形于色。
“陛下的劍,自不會是凡品,”劉百仞緩聲道,“但你不要沒事就拿出來顯擺,這樣會讓人覺得你有些浮躁。”
“是,老師教訓的是。”
霄劍含笑應著,手腕一抖,長劍閉合,繼續被他端在身前。
劉百仞目光掃過各處,笑呵呵地說著:“如今大敵當前,天宮糾集了數萬年都不曾一見的陣勢,咱們可不能將精力浪費在斗嘴上。
無妄,你剛才想問什么?”
“閣主,”吳妄拱拱手,笑道,“我想問,剛才大家在吵什么?”
“大家的意見出現了分歧。”
劉百仞緩聲道:
“在座的各位,三成覺得該及時退走,在東南域耗損人域戰力實為不智。”
一些前輩高人不斷點頭,有幾人還有些欲言又止,似乎想補充幾句。
這部分高人,以老大爺為主。
劉百仞繼續道:“三成覺得該主動出擊,天宮在此地駐扎、擺陣,明顯是有所圖謀,咱們該找準一點、全力一擊,殺他個天翻地覆!”
不少老人胡須抖動、眉角展開,以老嫗居多。
吳妄見狀差點笑出聲。
暫且不提正事如何,人域看男修斗法打仗也就是圖一樂,真要說好勇斗狠,還是看這些老奶奶。
怎得一個個都如此暴躁。
“剩下之人,則是覺得不必著急立刻做出決斷,咱們有實力、有底氣跟天宮耗下去。”
劉百仞停下講述,注視著吳妄,正色道:
“無妄,你如何看?”
“其實不是我如何看,而是陛下如何看,”吳妄問,“閣主,陛下此前下令進軍東南域時,可有什么話語叮囑?”
劉百仞道:“自是有的,但本座此前覺得,不好與各位言說,故沒有多說此事。”
吳妄笑道:“閣主,有時候我們做臣子的,還是以傳遞陛下的意思為主,陛下對閣主的叮囑,其實就是對咱們這些臣子的叮囑。”
劉閣主目中思索,對吳妄拱拱手,面露慚色。
“還是多虧了無妄你這般提醒,”劉百仞嘆道,“總是忘記陛下已親自接管人域之事,難免按此前的習慣辦事。
是本座會錯了意,當將陛下對本座的叮囑,與各位言說。”
言罷,劉百仞站起身來,對著人域方向拱拱手。
道道目光匯聚,各位老者紛紛起身,盯著劉百仞的身形。
“來東南域之前,陛下召集諸閣主議事,當時是這般說的——”
劉百仞吸了口氣,緩聲道:
“陛下有言,東南域有諸多潛力,有諸多人域走出的人族,此地若失,不只會讓天宮直接威脅到人域后方,更因我人域將主要防御陣勢放在了北面,會對人域造成極大的威脅。
但如今天宮意圖不明,天帝所圖不定,或許這就是一場單純要耗損人域實力的對碰。
所以,我們必須現在就做出決定。
若出兵,就必須將天宮趕出東南域,若不出兵,我們在人域之外,將會徹底失去主動。
能不能將大戰之地拒之于門外,或許是咱們避免第三次黑暗動亂的契機。”
劉百仞話語落下,目光掃過各處。
此刻,絕大多數有資格出現在此地的高手,目中沒了疑慮,心底沒了躊躇,眼底只剩戰意。
吳妄見狀暗自點頭。
其實很多時候,劉百仞還沒適應當前人域內部的變化,下意識將人皇的話語,當做了對幾位閣主的訓示。
——他們幾個領略了人皇的意思,再將他們領略的意思付諸實踐。
但這般情形下,直接傳達就足夠了。
隱隱的,吳妄突然想通了,為何神農老前輩喜歡沒事差遣他,而不是直接差遣劉百仞這些閣主。
無他,他比起劉百仞、風閣主等人,少了牽掛、少了牽扯,也沒養成這么多久居高位的‘權病’。
就聽眾人開口吹捧一陣神農前輩。
這個說陛下真知灼見、所站的位置遠非他們能企及;
那個說這才是真正的大局觀,他們看到的還是太過狹窄;
總之就是非常‘君臣’。
吳妄在旁聽了一陣,主動起身、開口道:
“陛下的話其實早已說的很明白,東南域之戰勢在必行。
且陛下也提出了要求,咱們最好能將傷亡控制在一定程度之內,且將天宮勢力,自東南域徹底趕出去。
這一點確實有些難以達成。
想必各位也已經體會到了,如今的天宮,與大司命掌權時的天宮,已徹底不同。
那土神太過于沉穩,防范做的滴水不漏。”
眾老者各自點頭。
又有一人笑道:“無妄殿主既然都已這般開口,想必早已成竹在胸,不如直接將計策說出來,讓我們這些只知修行的老骨頭聽一聽。
陛下如此器重無妄殿主,在無妄殿主辭官之后,都特意喊過來助陣,那自是無妄殿主在行軍布陣之道,有過人之處。
貧道當真已是忍耐不住,想多見識見識。”
吳妄雙眼微微一瞇,看向說話的那人。
火神閣副閣主,道號忘了,但實力不凡;畢竟火神閣并非主政之地,專門負責為人域高手提供‘支持’,其內大批高手都算是人域的底蘊之一。
得,該針對他的還是在針對他。
這話可不是什么好話,這是把他高高的捧起來,然后再找機會用力砸下去。
吳妄雙手緩緩垂落,又背負于身后,目中笑意漸漸收斂。
那一直靜靜站著的鳴蛇突然開口,嗓音清清冷冷,表情無比冷酷,兇神的氣息自身周環繞,有一種說不出的威嚴。
她道:
“我家主人的兵法韜略如何,與你又有何干?
堂堂人域,如此多高手,如此多修道之士,號稱與道相近、與天地相合,要取天宮以代之,構建屬于生靈的秩序。
怎么,你們就是這般去構建秩序,凡事都要依靠一個年輕人族?
我家主人年歲不過百,修為不過真仙境,雖有諸多手段,也讓吾無比敬佩,但總歸不能在你們面前多說、多談。
人族的嫉妒之心,可是百族中最重的那幾家之一。
當真可笑。”
眾人表情齊齊變了,不少人皺眉注視著鳴蛇。
吳妄心底略微沉吟,知曉接下來他們將會針對鳴蛇的兇神身份進行發難,但鳴蛇這話……
他還蠻喜歡聽的。
果然,立刻有老嫗出聲:
“無妄殿主,讓一名兇神在此,似乎有些不妥。”
“無妄殿主如何知曉,這兇神不是假降?實則包藏禍心。”
“無妄子,你若心底對我等不滿,可直接說出來,不必讓你的坐騎在這里大放厥詞。”
一聲聲,一句句。
眾老者的話語如刀劍,朝吳妄攢射而來。
劉百仞見狀,已是忍不住站出來,緩聲道:“諸位,無妄子乃是陛下選中之人,為人域立下了赫赫功勛,你們這些話,是不是有些過重了?”
又有不少老人挺身而出,將吳妄護在身后。
一人道:“咱們在場的各位,有一個算一個,打退過兇神、堵過大司命的,站出來老夫看看。”
“功績都不如一個孩子,你們還有臉在這里指桑罵槐,說什么大道理!”
“這是欠罵了?”
仁皇閣有位副閣主冷笑道:
“無妄殿主在東南分閣罵的咱們還不夠嗎?陛下已何等高齡,還要從山林中走出,半日都不得清閑,不就是因為咱們無能嗎!
不管你們心底在想什么,有什么古怪,惦記著什么位置。
現在是一致對外,抵擋天宮!
無妄子都已辭官回山修行,你們當真還不知足,非要將他徹底隔絕在人域之外,以護持自身那點蠅營狗茍!
你們還為人域做表率?
這都有些無恥了!各位!”
眾老者無聲,有幾人明顯有了火氣,要與這副閣主分辯幾句。
‘人心啊。’
吳妄心底感慨兩聲,在極短的時間內,象征性地反思了下自己的不足,分析了此地眾人與自己之間的矛盾點。
說來說去,無非就是人皇之位這四個字。
吳妄其實一直明白一個道理,入世與出世是兩件極難之事,想去做‘眾人獨醉我獨醒’之人,反倒容易成為跳梁小丑。
倒不如讓自己也俗氣些,也帶上幾分醉意,如此才可過的舒適。
但唯獨人域、唯獨在此地,不該存在這么多揣著明白裝糊涂之人。
大敵當前,猶在排除異己。
這樣的人域,拿頭去阻止黑暗動亂降臨?
真就‘天帝有狼牙棒,我們就有天靈蓋’。
“我確實對你們有些不滿。”
吳妄突然出聲,背著手,慢慢向前走了兩步,自幾名傾向自己的老者身旁走過,嘴邊露出溫暖的笑意。
他緩聲道:
“各位可能不知,我是與陛下一同來的東南域。
說這個不是說別的,也不是說我背后有陛下撐腰,就可對你們為所欲為。”
吳妄話語一頓,又笑道:“就算沒陛下為我撐腰,我想對各位為所欲為,也不是沒這個條件。”
不少老者齊齊皺眉;
但各處也有沒忍住的笑聲響起。
吳妄笑道:“我們不如坦率點,今天就把話說開。”
“無妄,”劉百仞緩聲道,“本座知你心里委屈,大家對你也有誤解,但只要相處時間長了,各位同僚自會知曉你為人。”
“前輩,我其實沒必要去解釋這些,也不必對誰證明這些。”
吳妄淡然道:
“我曾走過各位沒有走過的路;
也曾看過各位可能漫長修行時日都未曾看到的風景。
那些想著將我從追逐人皇之位這場大戲中趕出局的各位,你們為什么不想想,為何你們的子孫,就得不到陛下的賞識?
當真是因他們不夠優秀,還是因他們有你們這般長輩?”
霄劍劍眉挑了挑。
這話過了,這話當真有些太重了,已經有不少老家伙怒氣沖頂了。
“哼!”
吳妄冷笑了聲,此時已走到了霄劍道人身旁。
他道:“知我者謂我心憂,不知我者謂我何求。
你們不必出言恫嚇,也不必多說什么,看我不順眼就在此地一巴掌拍向我,不敢出手就把話憋回去。
道兄,劍給我。”
他目光掃過,有幾名面露怒色、皺紋顫抖的老者,卻將目光挪開,不與他對視。
“善。”
霄劍道人立刻站起身來,高聲道:“陛下所賜之劍,本就是貧道代無妄子保管!”
言罷,他將長劍雙手捧到吳妄面前,吳妄雙手接過,道了聲謝。
隨之霍然轉身,單手握住長劍劍柄,在手中轉了兩圈。
“不出手嗎?”
吳妄淡定地道了句,單手撩起道袍下擺,輕飄飄地坐在了主坐上。
“那就請各位將目光放在北面。
接下來,誰提出來的計策足夠高明,我親自去陛下面前替你請功。
但如果誰再提與此戰無關之事。
以私通天宮之罪論處,當場格殺,焚尸消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