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妄子啟:
吾為天帝,得道自久遠神代,成勢于遠古之前,推翻燭龍、鼎定秩序,今成天地之經緯。
今,天地多憂患。
燭龍于天外虎視眈眈,生靈與神靈爭執愈重。
人域神農執劍至今,吾自人域之中輪回體悟,感受何為生靈,何為天人互處。
今,吾歸于天宮,面對蒼莽生靈,欲造化神、靈之事,然身旁多先天神而寡生靈。
先天神縱有經天之材、緯地之德,卻始終對生靈寡淡冷漠,生靈為奴,此為神靈之通性。
吾知無妄高才,于人域頗多建樹,兵法韜略與土神不分伯仲,對人心之把控不輸大司命,又與少司命交好。
吾有意請無妄入天宮高任。
若無妄來此,天宮與人域之間可定不戰之約,北野亦無憂慮。
思火神之崩隕,至今已過漫長年歲,天宮與人域之爭連年不熄,生靈涂炭、秩序崩壞,若燭龍歸來,此天地之神、靈自當無所幸免。
吾知無妄與燭龍神系有頗多關聯,然燭龍絕非善主,混亂之意志禍患無窮。
盡此,皆為秩序。
吾亦存私心。
昔日吾被困人域,化名三鮮,渾噩而不自知此身何名,著書立傳多年而心無所依,東南海域一遇,吾視無妄為忘年之交,當得知己。
今吾歸于天宮,雖已無三鮮之趣,也須立于天宮正中,為先天神之領袖,三鮮對人域之好感,也對吾有少許影響。
故吾決定嘗試一次,與人域和解,共筑天地秩序。
可天宮人域頗多仇怨,欲化解何其困難。
無妄可愿一試?
是非功過暫不提,若無妄想來天宮,自以天宮主神之禮相待,封地、封族、侍妾、珍寶,任無妄取用。
而今之天地,吾之友寥寥。
帝·三鮮,留。
吳妄閣樓,書桌旁站著的十多道身影,此刻落針可聞。
那些散發著金色微光、包裹著秩序大道的文字,在吳妄面前緩緩鋪開;
周遭幾顆留影寶珠還在閃爍著光亮,遠處端著兩面留影銅鏡的老者,表情略有些呆滯。
“咳!”
吳妄淡定地抬手,將面前的文字抹去,想開口說點什么,但一時間又找不到合適的話語。
思前想后,吳妄還是扭頭看向一旁的劉百仞,緩聲道:
“不要擔心,我跟帝夋……不熟。”
“這!”
劉百仞那雙眼珠子差點蹦出來,罵道:“這帝夋,挖墻腳挖到長墻腳底下了?這!這叫什么事!”
“嗚呼哀哉,噫吁嚱!”
睡神在旁抽了口冷氣,瞪著吳妄喊一句:“那三鮮老道是天帝?!”
“天帝的一部分,”吳妄仔細想了想,“老哥不必擔心,三鮮前輩在此地時,你又沒暴露什么。”
“那我這個天宮小睡神,在這里跟你談天說地罵天宮,還當著天帝的面。”
睡神一拍腦袋,眼珠子一轉,轉身朝殿門疾馳而去。
“山高水遠,四海有盡!
無妄,咱們兄弟一場,以后莫說你我見過,告辭!”
吳妄笑而不語,卻并未阻攔勸說。
他總覺得,這睡神老哥嘴上說跑路如何如何,實際上每次都是氣定神閑,并未將天宮眾神放在眼中。
而且,等睡神老哥回過勁后,自會溜達回來……
“無妄,”霄劍道人在側旁負手而立,面露思索,又問,“你怎么看此事?”
“不排除天帝想用拖延之計。”
吳妄正色道:
“天宮新敗,內部也有些動蕩,燭龍與人域的兩面施壓,讓天宮到了一個比較難捱的階段。
我雖看不懂天帝真正在意的是什么,但想必是與燭龍有關。
各位應該發現了,天宮對人域的態度,隨著主政之先天神不同,在不斷變化。
大司命主政時,走的是消耗人域資源,慢慢蠶食人域力量,最終收回人域火之大道的路子。
可惜,大司命沒有足夠的耐心。”
話語一頓,吳妄在面前鋪開一張紙,斟酌著話語,又道:
“土神主政,對人域是哪般態度,暫時還未有定數,不過從東南域一戰可以看出,土神性情沉穩,應當是以保守居多。
保守,就代表著天宮會以維持現如今的天地封印狀態為主。
但現在又有了變化。”
一旁靜立的大長老接話道:
“宗主,依老夫之見,天宮今后怕是要比之前難對付許多,天帝竟能用這般措辭、這般口吻,對宗主一個名不見經傳的人域修士發出邀請。
這般胸懷,確實是大司命與土神無法比擬的。”
吳妄:……
“嗤!”
林素輕掩口輕笑。
“爹,你這就過分了,”靠在遠處屏風旁的妙長老笑道,“宗主現在可是譽名滿天下,怎么就名不見經傳了。”
大長老面色有些尷尬,忙補充道:“是指咱們宗主的修為。”
吳妄淡定地露出了自身道境氣息,真仙境中期的道境流轉開來……
在這屋里,確實比較弱,也就對林素輕這個未成仙的小修士有比較明顯的優勢。
“先莫說這些了。”
劉百仞仰頭長嘆,低聲道:
“無妄,天帝給你的這些條件,人域這邊除了侍妾這種事,都能幫你滿足。”
吳妄下意識看了眼書架上的青鳥,后者淡定地低頭整理羽毛,恍若未聽見此事。
“不必如此,不必如此。”
吳妄連連擺手,忙道:
“我當真是消受不起這般待遇,劉閣主你也別動什么歪心思。
我再過幾天就回返北野,回家中探望父母,走之前,我自會給天宮寫一封回信,當著各位的面來寫。”
“那,行。”
劉百仞點頭答應了聲,又道:“這幾只留影珠,可需毀了?”
“毀了吧,”吳妄淡定地道了句,一旁林素輕卻有些欲言又止。
正當劉百仞要抬手拂過,林素輕終究忍不住出聲:
“哎!前輩您等一等!”
吳妄納悶地看向老阿姨:“怎么了?”
“少爺,這些留影球不如留下來。”
林素輕笑道:
“人域不是總有人,覺得少爺您覬覦人皇之位,覺得您不夠資格嗎?
那就讓他們看看,就算是天帝,也想請您過去相助。
您是有真本事的。”
“你呀!”
吳妄目中帶著幾分笑意,責怪的口吻都頗為輕淡。
“哎嘿嘿,”林素輕不好意思的笑了笑,小手端在身前,目中似有意難平。
吳妄不由莞爾,溫聲道:
“你不懂這些,就莫要開口亂說了。
這般東西流傳出去,只會加深他們對我的懷疑,成為質疑我的證據。
素輕你要記得,真正決定他們說什么的,是他們屁股坐在什么位置,腳下在走什么路。
你去跟這些人講道理,他們只會暗自笑你,在你話語中找到破綻漏洞,給你制造更多的麻煩。
做自己就是了,何必在乎這些跳梁小丑、蠅營狗茍。”
“哦,”林素輕答應一聲,“反正我覺得他們挺過分的。”
角落中,泠小嵐握著玉笛,柔聲道:“咱們不必爭一時之長短,但有人要拿走本屬于無妄兄的東西,我們自也不可讓他們得逞。”
“啾啾!”
青鳥附和式地回應了兩聲。
劉百仞在旁含笑挑眉,緩聲道:“那這般,本座留一顆寶珠,拿去呈給陛下。”
“閣主隨意處置吧。”
吳妄擺擺手,笑道:“現在我可是無事一身輕。”
“那行,”劉百仞答應一聲,將幾顆留影寶珠捏碎,又將最后一顆寶珠鄭重地放入袖中。
“我這就寫回信吧。”
吳妄仔細斟酌了一陣,攤開一張此地最貴的白紙。
這白紙乃數千年靈木的樹漿煉制而成,有布帛之觸感,彎折又會有白紙之觸痕,又夾雜了薜荔草之香氣,以荀草增其色,便是捧此紙品讀,都有心曠神怡之感。
給天帝回信,自然是要下點血本。
泠小嵐主動向前,纖指撩起白砂袖,在旁為吳妄研墨添彩。
周遭眾人也離著近了些,想看吳妄想寫什么。
大長老問:“宗主,可需我們回避?”
“不用,”吳妄笑道,“事無不可對人言,此地都是我能信得過之人。”
書桌前入座的劉百仞笑意更明顯了些。
吳妄斟酌一陣,提筆時已是成竹在胸,寥寥幾百字寫下來,未有半點刪減。
書曰:
天道蒼蒼,人道茫茫。
天、地、人三相互增。
天帝陛下能興此善念,實為眾生之福澤。
晚輩自人域修行至今,能遇三鮮前輩,實為生之幸事。
遙想昔日與三鮮前輩相遇,論道、品畫,得諸多閑趣,三鮮前輩所贈之畫作,晚輩一直隨身攜帶,從未離身。
得知前輩為天帝化身,晚輩心多有震撼,而今依舊難以接納此事。
有關天帝陛下所言,欲促使天宮與人域相合之事,晚輩尚有幾點疑慮。
此事長久乎?
可說服眾神乎?
人域需付出哪般代價?
凡事還請陛下言明,若只是這般三言兩語,人域怕難以承受天帝之美意。
自天宮與人域戰起至今,尸骨何多,累作北之長墻;英靈何多,繁星難蓋其數。
若天帝只是想以這般話語拖延,靜待千年之后再起戰戈,人域悔之晚矣。
且晚輩只是人域閑云野鶴一修士,人微言輕、無多話語。
但若天帝陛下想促成和解之事,只需有足夠誠意,人域自會慎重考慮。
此致敬上。
另,晚輩十分懷念與三鮮前輩溫泉論道。
人族無妄子,留。
“呼——”
落筆,吳妄輕輕呼了口氣。
兩旁眾人各自端詳、沉吟,自這書信領悟自是不同。
劉百仞含笑道:
“這回信當真滴水不漏,通篇翻來覆去的看,也只是兩個字——誠意。
你這拐彎抹角在罵帝夋想空手套白狼。
不錯,此事你這般回復著實不錯,天宮想要求和,那就擺出姿態、拿出誠意,先把人域修士的壽元大限解了再說。”
吳妄笑而不語。
“哦?”大長老笑道:“為何老夫覺得,宗主這封信寫的巧妙,既敘了舊,又保持了距離,讓人說出不話來。”
劉百仞正色道:
“無妄,這信可要讓旁人知曉?
本座覺得,你應對得體,給人域增光添彩,是一件對你頗有好處之事。”
“別了,傳出去就會被人罵。”
吳妄瞇眼笑著。
“這怎得會被罵?”泠小嵐有些不解,又問,“是怕那些偏激之人嗎?”
“不錯。”
吳妄笑道:
“我這封信不過是在表明態度,我是人域修士,不去天宮做官。
同時問帝夋,你想促成和談,能拿出什么條件,底線又在哪,如何保證今后不會翻臉不認賬等等。
保持距離的同時再哄幾句,免得激起帝夋的怒火。”
青鳥用蒼老的嗓音問:“可老身還是有些不明白,這如何會被罵的?”
吳妄沉默了一陣,回道:“他們會有人問——你怎么不罵帝夋?”
“啾?”
青鳥有些猝不及防。
吳妄張開左手,手指上覆蓋了一層冰凌,青鳥撲閃著翅膀落在他指上。
很想碰,又不敢碰,碰了會暈的,周圍這么多人看著。
吳妄正色道:
“不管如何,帝夋都是現有秩序的締造者,該給的敬意還是要給的。
天宮與人域積累的仇恨太深,非三言兩語就能化解。
且今后,天宮與人域很可能還會爆發大戰。
那會是真正的生死之戰,并非東南域這般有目的有算計、為了達成另一個目的而發動的戰爭。
如果能在死戰之外,找到另一條解決天宮與人域、神靈與生靈這些矛盾的路徑;
那無論是誰;
伏羲先皇、神農陛下這般引領人域向前的人皇也好;
我這般懶散的閑人也罷;
都會去嘗試,且愿意背負一些罵名。
不過,我沒有對天宮抱有任何幻想,必須時刻準備這場大戰,將這大戰當做人域生死之戰,才能避免那些無辜之人被天宮所侵犯。
我想在這個基礎上,去探究有沒有其他辦法。
比如可以解放百族之思想,告訴天地間的生靈,先天神并不是天生的主宰,意識與意識都需互相尊重。
我也想告訴那些神靈,你們執掌大道、擁有大道權柄,就該去為天地穩固做些事,而不是滿足自身之私欲。
束大道于無求;
規神靈于寡欲。
凝秩序以護天地生靈,再去引導生靈走一條美好之路。
這樣的事,不值得我們去做嗎?”
吳妄嘴角帶著淡淡的笑意。
他就坐在書桌后,像是在聊家常般,對眼前的這些人說著自己的想法,傾訴著自己的理想。
點點星光,在周遭之人眼中點亮。
洞府隔壁,那神殿之中,正將那群俊男靚女恢復成木雕的睡神,有些出神地站在那。
他不知站了多久,或許是到劉百仞帶人匆匆離去,或是聽吳妄與大長老談論起了滅宗繼位者是誰……
“這家伙。”
睡神眼神略有些迷離,嘴角露出幾分釋然的微笑。
束大道于無求;
規神靈于寡欲。
凝秩序以護天地生靈,再去引導生靈走一條美好之路……
“心還挺大,這三條,哪條容易做到。”
睡神嘀咕了句,卻揮了揮衣袖,面前擺著的幾十個木雕化作神光自神殿各處散開,凝成了那一個個靈動的身形。
“下次再跑吧,帝夋反正也抓不住老哥我。”
幾日后。
中山正中,天宮最高神殿處。
帝夋端著那觸感如布帛的紙張,嗅著那淡淡的香氣,讀完了吳妄所寫話語。
“不愧是你,著實不好糊弄。”
帝夋那張英俊面容上露出淡淡的笑意,又想到了那些畫作,不由得啞然失笑。
倒是,好久沒去愛妃們的住處了。
略微思索,帝夋手指微微晃動,那渾厚的傳聲已沿著大道傳向了天宮邊緣的兩座神殿。
“大司命、少司命,來吾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