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誰?
我在哪兒?
這喊了兩次讓自己轉過頭去的西王母到底幾個意思?
吳妄身形有些僵直地站在水潭旁,感受著周遭靈氣的流動,腳下卻宛若釘了釘子般。
他已感覺到,自己仙識探查范圍內,包括他在內,此地只有兩股氣息。
嘩嘩的水聲作響。
那尊古神似已從湖水中慢慢走出;
一縷縷仙霧朝著周遭彌漫,籠罩出了百丈高的密室。
似是柔軟的鞋跟踩在石板,又像是手指輕輕拍打在玉體時的輕響,吳妄周遭突然出現了一只只淺金色的光團。
他還未作出反應,這些光團瞬息間化作了一面面寶鏡。
此刻,吳妄的雙眼已失去任何效用,寶鏡之中折射出的光影,直接投在了他的元神之上。
便是閉目凝神,也無法‘拒絕’所見所聞。
鏡中,那絕美的身姿緩步而來,每一寸肌膚都在闡述著何為大道之美,每一個動作似都在詮釋著何為大道之韻。
吳妄暗自皺眉,雖知閉眼無用,但還是閉上雙眼。
突然間,吳妄感覺有人在自己背后說話,離著自己不過三寸距離。
“呼——”
耳根吹氣?
這通常是一種挑逗的手法,常見于女子主動發起進攻。
難不成,是考驗?
是了,定然是考驗……
雖然吳妄完全不知道,西王母為何要考驗自己,但他現在寧肯相信這是個考驗。
又聽一聲輕笑,吳妄‘看’到那身影在自己身周緩步走著。
突然間,她那白皙晶瑩的肌膚化作了小麥色,背后出現了一只豹尾,嘴邊出現了兩對虎牙,那身姿揉和了柔美、健美,渾身上下散發著某種野性。
這一瞬,吳妄道心詭異地燃燒起了一把火焰。
但他機警地察覺到,事情完全不對勁。
絕對的不對勁!
西王母這般強神能在大荒屹立不倒,必然是有她獨到之處。
哪怕吳妄不要臉的自夸一句,他有吃軟飯的終極潛質,但他終究不相信,一個如此強大的神靈,會對他動什么欲念。
這未免太過荒謬。
吳妄輕輕吸了口氣,反倒是放松了許多,雙肩沉下了半寸。
如松木,似翠竹。
獨身立于此地,自有傲氣伴生。
西王母那雙鳳眼瞇起時,總有幾分說不出的嫵媚,連帶著她那稍圓潤的臉蛋也多了幾分芳華女子的活力。
她上下打量著吳妄,虎齒、豹尾悄然隱去,又是那般白皙透亮的女神。
一縷縷仙霧飛來,環繞在她胸腹之前,凝成了抹胸短裙。
她略微側身,隨手挽起長發,又在吳妄正面迫近,離著他不過三寸,凝視著吳妄的面容。
“你為何不敢睜眼看吾?”
吳妄卻并不著急回答,而是斟酌了許久,一字一句想明白了,確定沒有歧義,才道:
“西王母為前輩,我為晚輩。
前輩性情高潔、境界高深,參透禮之虛妄,明悟道之本真,但晚輩卻需尊長幼尊卑之序。
并非晚輩不敢睜眼,只是覺得若晚輩睜眼,晚輩道心便會失卻,心底的那份自持也就沒了。”
“禮之虛妄?道之本真?”
眼前女神的表情有些古怪,笑道:“你是在討好吾?”
“可以這么說。”
吳妄慢慢睜開雙眼,眼底光芒悄然隱去。
他讓自己的目光盡量保持清澈,定在眼前這尊古神的面容上,絲毫不去挪移。
控制目光其實是十分困難的一件事,尤其是此情此景之下,但吳妄心底告訴自己,多看一眼就容易被西王母拍死。
他眼神頓時充滿了正經。
突然間,吳妄明白了,為何神農會說,莫要將西王母當做女神看。
吳妄開始反復告訴自己,眼前站著的是一條大道的化身,是一團混沌的意志,本質上就是虛無之海泛起的微小波瀾。
他開始發揮想象力。
吳妄構想成一套標準的‘中山’裝,套在了眼前這古神身上,又給她加了一身大花襖、大棉褲……
道心頓時寧靜了大半。
似是察覺到吳妄的心境起伏,西王母露出了幾分滿意的微笑。
“你隨我來。”
她腳尖輕點,身形看似不動,但吳妄明顯感覺到了乾坤如桌布般被扯動,在自行挪移。
略微晃神,他們已處于精巧的閣樓中。
西王母身形后仰,斜靠在一處翠綠淺白摻雜的玉塌內,嬌軀橫挪、鳳目如絲,她向前輕輕抬手,一縷白霧環繞在吳妄身周。
一換地方,氣氛頓時變得更加不同尋常。
吳妄強行穩固道心,負手站在玉塌前,還特意向后退了半步。
西王母淡然道:“坐吧,我這里可沒什么茶水點心。”
“多謝前輩,”吳妄感覺自己背后多了一張椅子,便扶著膝蓋端坐下來。
閣樓中的氣氛倏然沉默。
西王母托著臉頰,斜躺在玉塌中,打量著吳妄的面容身形。
吳妄老老實實坐在那,接受著這個古神的注視。
‘大不了就是回溯。’
吳妄心底一橫,越發的從容淡定,他露出得體的微笑,溫聲道:
“前輩召我前來,不知所為何事?”
“尋歡。”
“哦,原來是尋……咳!咳咳!”
吳妄喉間一緊,瞳孔震顫,不敢置信地看向西王母,似乎在問西王母剛才是不是在逗他。
床榻上的神靈不禁笑出聲來,笑的前俯后仰、花枝亂顫。
那輕顫的身子印在吳妄心底,許久揮之不去。
這位天刑大道的執掌者笑道:“不可嗎?你為何這般表情,呵呵呵,當真是可愛。”
“前輩您莫要逗我。”
吳妄有些哭笑不得,“這當真、真……算是我聽過最嚇人的玩笑。”
“玩笑?”
西王母笑意盈盈,但那雙鳳目突然閃過了濃烈的威壓。
吳妄幾乎就要奪路奔逃,但他很快就看到了西王母眼底劃過的落寞。
她道:“我便不可尋歡?”
“自是可以的,”吳妄低聲應著,又略微思索,繼續道,“只是這對我來說沖擊太大了……咱們遵循的道德觀念不同。”
“道德?”
“道為行事準則,德為心之框架。”
吳妄緩聲道:“人域的秩序就是建立在道與德之上,所以我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說法。”
“你是說這個,你不都說禮為虛妄,”西王母淡然道,“既然來了我這,何不放下這些條條框框?”
吳妄能感覺出,這位先天神已是有些不滿。
但他終究不能說服自己‘眼一閉一睜一晚過去了’,只能道:
“前輩有前輩的行事準則,也全然不必在意我們人域的禮法,但我不行。
我需堅守道與德,才可堂堂正正做人。
而且,晚輩心有所屬,心底有了佳人,必須約束好自身言行舉止,才可在她們面前抬起頭來。”
“堂堂正正,重要嗎?”
“很重要,”吳妄笑道,“唯有問心無愧,方可成就大道。”
古神不解道:“可你我一夕歡愉,你又能如何愧疚?”
吳妄當真被問住了。
他心底浮現出了幾道倩影,卻無法繼續用兒女情長這般理由講回去。
不然,這尊古神一句‘莫非我還不如她們’,這咋整?
而且吳妄已經差不多搞明白了。
西王母是看上他了,但并不是那種看上了,只是覺得他可能長相不錯、合了眼緣,招他過來尋歡作樂。
就……挺離譜的。
但先天神能有這般舉動,也并非不能接受。
更何況,西王母此時眼底流露出的寂寥與孤獨感,讓吳妄察覺到了她心神的不同尋常之處。
她好像有些疲倦。
吳妄突然想到了少司命,想到了少司命曾說的話語,心底劃過少許靈感。
他正色道:“前輩若有興致,我可與前輩說些人域的禮法是如何逐步形成的。”
西王母饒有興致地挑了挑眉,笑道:“那你說來聽聽,若你說的不好……我可是會對人域心生不滿的。”
吳妄點點頭,心底斟酌一二,開始東拉西扯。
他先是講述起了人域當前禮法觀念是如何逐步形成,又將人域現如今凡人與修士的婚戀禮儀詳盡地說了一遍,并用北野如今的風氣變化做補充論述。
吳妄講的滔滔不絕、有條不紊,已是漸入佳境。
西王母卻單手撐著臉頰,躺在床榻上……睡了過去。
“前輩、前輩?”
吳妄眨眨眼,還納悶地在心底嘀咕了一陣,莫不是云中君老哥出手了云云。
這西王母當真是難得的美麗神祇。
用人域的道德善惡觀念去衡量先天神,其實多少有些耍流氓的性質;但吳妄自身觀念與人域是接近的、相契合的。
一夕歡愉什么的……
算了吧。
他又不是帝夋,一生能生一個國。
吳妄很快讓自己恢復淡定,見西王母在那睡的頗為深沉,也不敢打擾,便躡手躡腳退出了這閣樓。
扭頭看去,才發現這是一處環水樓臺,玉樹紅花都浸泡在一尺深的靈液之中,下方是斷斷續續的綠苔與石板。
空中鳥兒飛旋,樹杈上蹦跳著一些小巧的靈獸,水中偶有靈魚甩尾。
這端的是不錯之地。
吳妄伸了個懶腰,閉目、凝神,準備等西王母睡醒就告辭而去。
這種事情講究你情我愿,大家好商好量,強扭的瓜通常不怎么甜。
他,正經人仙,上輩子那也是讀過《春秋》的!
“奇怪,西王母為何會把無妄老弟招過去,無妄老弟此前做什么了?”
人域北部邊境,一處風景優美的山谷中。
幾株桃花,一張床榻,幾名在旁演奏舒緩樂曲的美姬。
‘睡神’挪動著微胖的身形,找了個最舒服的身位,躺在金色枕頭上,閉目小憩。
他嘴角帶著淡淡微笑,心底卻是一陣嘀咕。
對于西王母,云中君其實打過交道。
那是個狠人,又是個怪人;沒聽說她做過什么驚天動地的大事,甚至在平和的神代中,她極少會露面。
云中君仔細追溯著自己浩如煙海的記憶,在其中尋找著有關西王母之事。
很快,他進入了玄妙的夢境,在夢境中分出了數十分身,齊齊思索、不斷與自我辯論。
“不對勁,西王母從未離開過昆侖之墟。”
“準確來說,如果不是發生什么改天換地的大事,她就會一直在昆侖之墟。”
“遠古傳言之中,昆侖之墟隱藏著某種隱秘,似乎是跟第一神代的消失有關。”
“現如今的先天神強神,絕大多數都是誕生于第二神代,第一神代與第二神代之間出現了斷檔……”
不多時,云中君突然睜開雙眼。
四個大字跳到了他眼前,云中君的喉結微微顫動,表情竟多了幾分震撼。
天地意志,天刑大道!
緊跟著,云中君心底浮現出了吳妄坐在他睡神殿內哇哇吐血的情形。
“算了,算了,這家伙自己就能搞定。”
云中君打了個哈欠,又慢慢仰頭倒了回去。
“保重啊,老弟。”
與此同時,昆侖秘境中。
吳妄靜靜站在水面之上,宛若進入了悟道之境,那西王母卻不知何時睜開雙眼,手中多了一面花紋快被磨平的寶鏡。
她略微皺眉,看著鏡中浮現出的人像,又看向了門外。
一縷兇意,在她目中悄然劃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