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夋開始認真了。
這是吳妄從天宮最高的神殿走出來時,心底忍不住泛起的念頭。
這位一直高高在上、坐在天地之巔,卻只是笑看眾神紛爭的天帝,突然開始認真起來了。
就在這神殿之中,帝夋剛才進行了一場煽動性極強的宣講,以罪己為切入點,以天地間的生靈大勢為借口,表達了要對天宮當前體制進行革新的愿景。
如果把帝夋的語義簡單總結,其實就是給生靈一個機會。
給生靈一個,跟隨眾神一起締造全新天地秩序的機會,并在先天神的領導下,提升生靈的地位。
但本質上,這其實是帝夋在團結天宮諸神,給諸神外部壓力,并進一步鞏固天帝帝權。
吳妄本以為天宮眾神都活了這么久,差不多都能看清帝夋這套說辭下隱藏的真實意圖,但他很快就發現……
他有些高估了大部分先天神。
除非這些家伙演技高過了帝夋!
那一個個感慨莫名甚至感激涕零的小神、正神,在離開神殿時,目中都閃著希望之光。
他們仿佛看到了天宮大興,看到了帝夋領導的天宮再次抵住燭龍、收復人域,開辟出一個更為輝煌的生靈紀元。
當然,那些強神的表情也是多多少少有些激動,但他們的眼神之中,大多都帶著幾分思索。
想想也應是這般,能在天宮混成強神的神靈,除了自身大道有較強‘先天優勢’的極個別神靈,一個個都不簡單。
“逢春神,請這邊來。”
土神再次站了出來,自殿門引著吳妄前行。
土神對吳妄露出溫和的微笑,也不知從哪學來的人域傳統,竟對吳妄當面傳聲:
“奉陛下之命,為逢春神換個住處。
陛下對逢春神竟是這般看重,想憑逢春神之能,搭建起天宮與人域對話的路徑,這確實是吾此前沒想過的。
今后同殿為臣,還請逢春神勿念前事,多多關照。”
“土神客氣。”
吳妄神情有些低落,對土神微微拱手。
土神露出溫煦的微笑,吳妄的笑容則是有些勉強,像是有著極大的心理負擔。
這是吳妄仔細揣摩‘一個懷揣理想、繼承伏羲先皇遺志的人皇繼承者’該有的心態后,竭盡全力給出的答卷。
真情流露,自然舒展,既不會有矯揉造作之感,也不會讓人察覺半分突兀。
土神凝視了吳妄幾眼,繼續露出那溫和且滴水不漏的微笑,前方已招來了自己的神龜,落在殿前第三個臺階處。
一人一神并肩前行,剛走下第一層臺階,一陣淺淡甘甜的香風拂面而來。
“逢春神?”
吳妄駐足扭頭,便見那身著長裙的女神自殿門走出,腳尖輕點、玉臂前探,已如鴻羽般飄到了他們兩人面前。
她那得體端莊的拖地長裙閃爍著光亮,裙邊消失了大半,恢復成了那靈動活潑的黑色短裙,給人的感覺卻是截然不同。
“少司命,”吳妄擠了個難看的微笑。
“我知你心里可能會不痛快,”少司命柔聲道,“可以與你同行去你住處嗎?我或許能開解你幾句。”
土神:那我走?
“多謝了。”
吳妄拱拱手,心底捉摸著,該如何請少司命幫忙解開元神封禁。
他好不容易來了天宮,在達成自己的目的或取得階段性成果前,自是不可能就此逃了……
罷了,想來稍后自己應當不會被繼續禁錮著。
土神的神龜背上多了個座椅,土神淡定地坐在靠前的位置,將后面的兩個靠著的座椅,留給了吳妄和少司命。
這座椅有些低矮,少司命那雙纖足并攏,擺在離吳妄稍遠的方向。
吳妄身形塌陷在椅內,目光悠遠且深沉。
仿佛有一股濃郁的鄉愁環繞,他正面臨著巨大的心理折磨。
“唉,”少司命輕輕嘆息,“突然覺得,陛下也不是那般、那般令人反感,他是如今天地間的最強者,能去考慮生靈的處境,已是頗為不易了呢。”
吳妄微微點頭。
看,極個別神靈。
那最高的神殿內,大司命面容陰沉如水,雙眼倒影著神龜鉆入下方云海的情形……
硬了!
他的拳頭已經硬了!
這個無妄子到底給自己妹妹灌了什么迷魂藥,他明明是在故作姿態、博取同情,在剛剛得了那么大的好處!
當真!
“大司命。”
那清潤的嗓音突然傳來,大司命立刻轉身,看向了寶座上尚未離開的帝夋。
此刻大殿之內,已只剩這對君臣。
“陛下!”
大司命向前快走幾步,身形幾次閃爍,已是到了寶座之前。
“這無妄子狼子野心,來天宮的目的絕非如此簡單!陛下為何還要用他?”
“對人域之事不用他,難道要用你嗎?”
帝夋淡淡地扔了一句話,大司命面如醬色,卻不知該說什么。
“大司命關心則亂,吾自是明白的,只是你要明白,少司命并不是你的附屬。
你護持少司命的長兄之心固然令吾欽佩,可若是與少司命有關之事都會讓你心神失措,你今后如何擔當大任?”
“謝陛下教誨,”大司命的笑容滿是苦澀。
“吾欣賞無妄子,一部分是受當年與他的交情影響,一部分卻是在他身上看到了一條路徑。”
“路徑?”
“以生靈之力鞏固天地秩序的路。”
帝夋輕笑了聲,雙手揣在袖中,自寶座之上慢慢走了下來。
“人域對天宮滿是恨意,而人域卻可以成為吾這天地的最后一塊拼圖。
吾重用無妄子,讓無妄子去詔安人域,如此既會讓無妄子在人域內的名望一落千丈,讓他失去成為人皇的可能。
又可給人域那些強者指一條明路。
你覺得,吾在人域數百上千次輪回間,看到了什么?”
大司命仔細思索,緩聲道:“強弱分化?”
“吾手中,一直握著一張底牌,如今也是時候對人域用了。”
帝夋與大司命并肩而立,前者看向神殿之外,后者低頭思索。
“陛下,這張底牌是……”
“就是你啊,”帝夋微微一笑,“你的壽元大道,能賦予生靈長生之資。
這本是吾當年定下的中策,只等伏羲氏隕落就開始實行,卻不料被伏羲氏破壞,耽誤了一整個神農的紀元。
兩次強行去奪回火之大道的結果,你也看到了。
燧人氏將火之大道與人族血脈捆綁,要想奪回這條大道,就要殺盡人族,可只要殺了足夠多的人族,火之大道就會以生靈之魂為燃料,在一個人族體內以強過原本火神的姿態凝聚。
伏羲氏時是這般,神農氏也是這般。
若我們再強壓人域一次,結果也會是這般。
所以,吾的秩序化身統籌計算了所有后果后,選擇了那條路徑。”
大司命瞳孔一縮,那段不愿回憶起的往事再次浮現,讓他渾身開始絞痛。
‘你可以吞噬死亡之大道,成就無上神明,為天宮第二強者,吾給你這個機會。’
‘林家是個不錯的突破口,去吧,給人域一些顏色看看。’
‘大司命,你雖然敗了,卻還能為天地作出最后的貢獻。將你的大道獻祭成全你的妹妹,生靈大道回歸后,吾會讓你妹妹成為天宮之中超然的存在,天地也會徹底安穩。’
大司命的肩頭,帝夋的手掌輕輕落下。
“秩序化身只存秩序,是秩序大道的意志居多,吾當時被困人域,并未歸來。
吾并非秩序的奴仆,而是秩序的主人,既然吾等聯手能開辟出當前的秩序,也能再去勝過那燭龍一次,開辟新的秩序。
你我聯手才是根本。
那次,你受苦了。”
“陛下!吾!”
“吾好友不多,你算一個。”
帝夋在大司命耳旁溫聲說著:
“這天地秩序就算再長久,若只是吾孤零零地坐在這里欣賞,又有什么意義?
去休息下吧,讓那個自信且謀算天地的大司命回來吧。
你我聯手,可勝燭龍,如今不過區區人域罷了。”
“是!陛下!”
大司命朗聲高呼,那已經沉寂許久的雙目之中,漸漸綻放出了銳利的神光。
“對了,還有一件事。”
帝夋笑道:
“你或許應該放下戒心,與無妄子多多交談,他是個很有意思的小家伙。
他并非單純的生靈,你可以當他是星神的親骨血,與吾等乃同類。
你總不能一直守在你妹妹身旁,她已經開始對你疏遠了,還沒察覺到嗎?”
大司命緩緩點頭,目中滿是思索。
“阿嚏!”
人域南部區域,滅天黑欲臨風大魔宗,吳妄的洞府內。
林素輕捂著鼻尖,忍不住眨了眨眼。
“少主身邊缺服侍的了?”
隨之,她目中泛起遮掩不住的牽掛,自床榻上起身,走去了洞府外面。
林素輕瞧了眼精衛的住所,才想起精衛昨日回返神農陛下那了,說是要去提升下斗法的實力,以后萬一吳妄出什么事,她就去天宮劫法場什么的。
可以說是十分理智了。
在洞府內逛了一圈,發現沐大仙又把自己卷成了光繭。
最近沐沐的勤于修行,讓林素輕的修行速度一落千丈……
林素輕逛去了侍女房,遠遠地就聽到了里面傳來的笑聲。
她用靈識巴望了一眼,見她們三個正跟幾名黑欲門的女弟子打牌打的火熱,也就沒過去吵擾她們。
‘咱可是侍女長,總不能跟她們一同玩耍。’
雖然也有點小羨慕就是了。
林素輕哼著輕快的小調,背著手走過那玉橋,宛若一陣溫暖的清風飄入了洞府那兩扇厚厚的大門。
她左右忙碌了一陣,給自己煮了杯茶,在里面添了一些靈果,嘗試著不同的茶水搭配。
隨后就笑嘻嘻地坐去了吳妄常坐的位置,學著吳妄的樣子,蹺起二郎腿,端起那茶茗,先對著茶水吹了吹,又低頭抿一口,按吳妄的口吻說道:
“嗯——齒間留香,果然是極品。”
隨之就是一陣竊笑,那張越發白皙透亮的俏臉上滿是滿足。
洞府內安安靜靜的。
林素輕喝了幾口茶,便坐在那出了會神。
她想到了那片草原與那兩間木屋,又想到了她在清風望月門的點點滴滴,所有的畫面慢慢淺淡,凝成了那個戴著獸骨帽、眼神說著‘就這’的少年。
‘素輕?’
“哎!”
林素輕下意識站了起來,才見洞府依舊是空蕩蕩的。
她靜靜站了一陣,嘴角露出少許溫柔的輕笑。
“去修行吧,還想著多活幾萬年呢。”
微微腳步聲響起,玉釵墜子碰撞的輕響回蕩,那個裹著仙裙的女子哼著小調回了側旁石壁上的內洞。
洞門附近的池水蕩起了輕輕波痕,其內的蓮花有幾朵已經開了,下方的靈魚輕輕甩尾,鉆入了一片片蓮葉下。
天宮,較為偏僻但層數較高的一處灑滿了金光的空曠神殿內。
吳妄額頭掛滿黑線,站在那足足十丈寬的殿門前,嘴角瘋狂抽搐,心底連聲質問:
就這?
天宮的待遇就這?
神和神之間的信任在哪兒?
這天宮還能不能行了?
帝夋這老……老看還覺得有點小帥的天宮之主,都直接說了要讓他這個第四輔神擁有實權,去調和天宮與生靈之間的關系,他身上的這些禁制,怎么就不能提前解了!
這么大的神殿,他一點神力、仙力都沒,元神被禁錮后,身體力量也無法充分調用,空有一身蠻力。
怎么裝點神殿?
他怎么出行?在神殿之間奔騰跳躍?
“少司命是不是忘了這茬?”
吳妄忍不住嘀咕了句,背著手溜達進了這個已經被劃分為他住所的大殿。
過來此處的路上,少司命倒是沒少與他聊天,但討論的都是如何護持生靈,如何讓生靈平和地接納神靈的引導。
吳妄差點就反問:
‘神靈有什么資格引導生靈?’
對大道的理解,大部分先天神都不如與他們相近大道的人域頂峰強者。
先天神的德行?
不說其他,天宮各處神殿中養了多少美男美女?
吳妄來的路上,都看到了幾個男神神殿中,有幾名對他好奇張望的男人,讓他道心一陣惡寒。
天宮已經存在了漫長歲月,這歲月之久,足以讓大部分先天神腐化墮落。
假若站在天宮的角度考慮問題,如何幫天宮改革?
吳妄仔細思索,很快就找到了一個治標不治本的問題——先天神的大道、實力,與他們擔任的神位完全分離。
天宮對天地的管理權限分層劃分,設立對應的‘衙門’,每個先天神競爭上崗,每個崗位幾百年考核一次。
當然,風霜雨雪、四時節氣變化,這些還是要交給‘專業’的先天神去做。
那些固定的神位完全可以這么搞。
如此,天宮的效率就能提升大半,整個天宮的能量就會被迅速調動起來,鎮壓人域也只是時間問題。
吳妄當然不會把這些意見給出去。
若稍后天帝問他有沒有類似的意見,吳妄必然會說三件事。
第一,集權于天帝;
第二,分封強神;
第三,舊神重塑。
總體思路就是利好帝夋,而不去利好天宮與當前天地秩序!
如果折騰不死,那就往死里折騰。
“嘖,”吳妄站在神殿東面那空白的墻壁上,想著在這里掛點什么。
一幅豪氣萬千的詩作?
不行,那樣太過高調,而且詩作這個東西,很容易被人曲解里面的意味,對自己有些不利。
壁畫?那也沒有合適描繪的情形,而且他不擅長丹青之事。
吳妄看向手上的戒指,頓時來了靈感。
此處何不擺帝三鮮的大作?
雖然帝夋現如今是自己最大的敵人,但在徹底鬧翻之前,自己需要盡可能的放出一些煙霧彈。
稍后等自己能打開儲物戒指了,就把四面墻壁都掛上三鮮前輩的畫作!
那場景!
“逢春神對此處可還滿意?”
少許金光綻放,羲和身形尚未顯露,那威嚴且溫柔的嗓音已在殿內回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