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地方,怎么越看越嚇人?’
吳妄初次窺探天宮神庭時,就已注意到了那條位列天宮核心十一條大道的死之道。
繁衍、壽元、死亡三者詮釋了生靈的基本三要素。
但因死亡是生靈的終結,被生靈恐懼,且被生靈大道排斥,故繁衍與壽元兩條大道成為了與生靈相關所有大道的總領,死亡與生靈兩道并列。
吳妄此刻的理解中,生與死是均衡的,但生靈并非只有‘生’,生與死是生靈的兩種狀態罷了。
‘所以說,死神也沒什么好忌憚的。’
吳妄心底如此嘀咕著。
前方,火山口懸浮的那座漆黑神殿,散發著一縷縷幽光。
吳妄目中流露出幾分遲疑,心底微微打鼓。
他也是生靈,對此地有著天然的排斥,道心在微微收縮,仿佛被一只無形大手摁住了咽喉,讓他呼吸都有些不暢。
大殿的殿門在正北方。
吳妄也不知這有什么講究,仙識盡可能的探出,神念包裹全身,元神也打起了十二分精神。
只差一點,元神小人兒就伸手去抓周圍懸浮的四把禁制小劍了……
“逢春神?”
大司命的傳聲突然鉆入吳妄耳中。
吳妄前行的身形立刻頓住,略微扭頭看向了大司命。
后者于遠處憑空而立,對吳妄露出淡淡的微笑,悠然道:
“吾其實還為你留了其他職位,若你不中意這般差事,吾這就帶你去下一處。”
激將法?
吳妄心底略微思量,與死亡大道接觸的機會其實頗為難得。
故,吳妄假裝作出受激的樣子,立刻扭頭朝殿門落去。
大司命嘴角保持著淡淡的微笑。
等吳妄在那漆黑、宏偉如一座古墓般的神殿前站穩,大司命轉身欲離開;
吳妄又想到了什么,對大司命傳聲道了句:
“不管如何,我自是不能讓她看扁的。”
言罷揚長而去,幾步沖進了那殿門連接的漆黑甬道。
遠處,大司命那英俊的面龐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變黑,最后一甩衣袖,轉身消失不見。
死之神殿中,吳妄露出算計得逞的微笑,淡定地走過了十數丈長的甬道,開始打量起殿內的環境。
與外面的幽暗、陰森、莊嚴不同,殿內的陳列反倒很簡單,只有一口石棺橫在大殿正中。
大殿外觀以方形為基礎,殿內卻呈圓筒狀,好似巨大的鳥籠,又如規整的墓穴。
那連成一片的、圓弧狀的墻壁上,刻畫著一幅幅煉獄模樣,仿佛有無盡生靈在其內怒吼、哀鳴,傳遞著生靈死亡時的絕望與痛苦。
大殿地面似是懸空的,下方就是滾燙的巖漿池。
吳妄仔細打量了一陣,才發現地面鋪著一層純凈之極的明璃寶礦,踩上去的質感十分舒適。
石棺內,傳出了死亡大道的波動。
吳妄站在甬道的出口處,朗聲道:“天宮逢春神,前來為死亡之神滋養神軀!”
吳妄等了片刻,依舊沒有回應。
他仔細盯著那樽石棺,又喊:“死之神何在?還請出來配合下!”
還沒回應?
真的在沉睡?這點警覺意識都沒了嗎?
“死之神,若你不回應,我就在這里施法了!”
吳妄清清嗓子,隨意編了個施法口訣,感受著逢春神神位之力,使之聚在掌心。
他口中念著:
“春天多美好,枯木開花了。如果不開花,當做干柴燒。”
掌心對準石棺輕輕一推,蘊含了枯木逢春奧義的微弱神力,朝那石棺飄去。
如微風拂過,卻沒能吹動半點灰塵。
瞬時,吳妄察覺到死亡大道波動了下,在那石棺之中,似乎出現了一點靈光,有個沉睡的意識正在蘇醒。
進入此地之前,吳妄心底不斷打鼓,身為生靈對死亡大道本能的恐懼,讓他道心時不時輕顫。
但在此地后,吳妄道心反倒平靜下來了。
無他,因為他感知到的這些,所見的這些,都是可以解釋、且自己能理解的道理。
石棺中的也是大道之靈,還是個十分悲慘,不斷崩潰又不斷重聚的大道之靈。
每次重聚,此前的意識就相當于死了,新生的意識又要渾渾噩噩地成長一段時間,然后再次走向崩潰。
故,從遠古神戰至今,死亡之神除卻拖后腿之外,沒有給天宮提供任何實質性的幫助。
且還耗損了天宮不少神力。
吳妄在出入口處盤腿坐了下來,繼續觀察那石棺的變化。
很快,石棺中的大道波動再次歸于平靜。
那一點意識的靈光重新沉寂了下去。
吳妄又送了兩次逢春之力,他能感覺到,石棺中的那道意識稍微變強了些,但距離完全蘇醒,還有較遠的一段距離。
‘到底要不要把這個先天神弄醒?’
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個誕生不久的意識體,應該具有可塑性。
可如果死亡大道被天宮利用起來,人域無疑又會承受新的壓力,這條大道是所有生靈的克星。
大司命讓他這個逢春神前來滋養死亡之神,其實也是煞費苦心的一步妙棋。
不說其他,就算死亡之神只有普通正神的實力,只要它出現在戰場上,就能利用大道特性,讓一片區域內的人域高手道心失措。
但不去跟這個意識交流,那就永遠不可能挖到這塊磚……
挖墻腳是一個注定漫長的過程,不可能一蹴而就,吳妄也做好了長期在天宮奮斗的準備。
越早接觸,越有機會去尋找天宮這面墻壁上的縫隙。
這就需要仔細權衡了。
“死亡之神,今日就到這里吧。”
吳妄一時拿不定主意,輕聲說了句:
“我過幾日再來繼續為死亡之神滋潤神軀,告辭。”
言罷,吳妄對著石棺拱拱手,身形后退兩步,化作一縷清風遁出這座神殿。
那石棺似乎輕輕顫動了下。
吳妄停頓身形,仙識觀察了一陣,沒有察覺到任何大道波動,也就不再猶豫,轉身直接遁走。
與死亡之神的初次接觸,也沒什么驚險,一點都不刺激。
太陽星轉過了兩圈,人域的日冕走過了兩輪。
天宮,吳妄的神殿中。
那只剛從牢獄殿搬過來的吊籃正前后搖擺,蜷縮在吊籃中的先天神,正捏著一塊淡黃色的果干,眸中泛著少許驚奇:
“兄長讓你去滋養死亡之神?”
“嗯,”吳妄癱坐在軟塌中,放下了手中的書卷,“不過是想為難為難我罷了,不過我也不至于被死之神嚇到。”
“那個神也是頗為凄慘,無數次重塑,無數次崩潰。”
少司命輕嘆了聲,檀口微張,將那果干含在口中,任由外層包裹的酸甜粉末在舌尖化開,又輕輕地咬破了它的果皮。
吳妄問:“死亡之神,有什么說法嗎?”
“嗦伐……唔!”
少司命發現自己說話走了音,連忙閉嘴咬斷果干,細細咀嚼將其咽下,才出聲道:
“說法是指的什么?”
吳妄道:“對生靈的克制,或者其他忌諱。”
少司命輕吟幾聲,仔細思索了陣,緩聲道:
“我也說不出,按大道對立的道理來說,我跟兄長應該與死亡大道互相厭惡,就跟水神與火神那般先天對立。
但奇怪的是,在死亡之神可以活動,且我與每一屆死亡之神打照面時,都沒有覺得對方有什么可厭惡的。
反而覺得,那與我的大道有著千絲萬縷的聯系。”
“繁衍,死亡。”
吳妄與少司命各自思索,又討論了幾句,也都沒探討出個所以然來。
不過,這倒是給了吳妄少許提醒。
就算他不去用逢春神力滋養死亡之神,這個神依舊是可以蘇醒的,在漫長的天宮統治之中,這個神也能偶爾現身。
如此倒不如全力潤一潤他。
吳妄又問:“我滋潤死亡之神花費的神力,能去找天宮補充嗎?”
“你神殿中沒有神池嗎?”
少司命輕聲問了句,又后知后覺般從吊籃中跳了出來,左右打量了一陣。
“奇怪,為何你神殿中沒有神力池,按理說,正神的住處都該有一個神池,接納天宮每年派下的神力。”
“應當是逢春神這個神位太過低階。”
“若是沒有神力池,就需去我兄長那里領神力了,”少司命秀眉輕皺,“莫不是他又暗中對你使了絆。”
“我是人域生靈,他們信不過我是應該的,我也沒想讓他們信得過。”
“無妨,既然是在天宮,那就按天宮的規矩辦事,稍后我去找一次大司命就可。
而且大司命與我雖有過節,但他終究是天宮第一輔神,總不可能用這種小事絆我。
此事你就不必上心了,我自己便能解決。”
少司命叮囑道:“若他為難你,你可對我說的。”
“你我相交,是為心情舒暢,是為性格相合,是為大道相近,是為興趣相投,”吳妄笑道,“莫要讓咱們的交情摻雜其它事。”
少司命目中帶著幾分觸動,抬手理了下耳旁的秀發,又錯開視線,輕輕嗯了聲。
吳妄端起書卷,細細讀著有關星辰的陣法,心底參悟著那三百六十面小旗。
她拿起了裝有果干的紙包,讓自己不去看其內的情形,想著下一次抓取能抓出什么樣的口味。
歲月如水流淌,窗外不覺已是新日東升。
少司命不知何時睡著了,晨曦灑落在她那薄薄的眼瞼上,讓她睫毛微微顫抖,再次睜開眼來。
吳妄已不在軟塌靜坐。
她尋著一點聲響看去,見到了在殿前空地上舞劍的吳妄。
那沒有多少神力加持卻顯得更為凌厲的劍光,讓少司命心底毫無半點念想地看了一陣……
忽見殿外飛來一隊神衛,吳妄停下練劍,少司命也從出神中醒轉,身形飄去了殿門前。
她剛臨近,就見那些神衛在云上單膝跪下,有個實力還不錯的神衛統領高聲呼喊:
“啟稟逢春神!
您的神像已立于帝下之都,請您下界驗查!”
“神像?”
“這東西還用我去驗收?”
那統領抬起虎首看了眼吳妄,立刻道:“全憑大人您自行做主,按照慣例是該去看看的,那畢竟是您身份的象征,也是您今后招納追隨者的基石。”
“帝下之都,我倒是有些感興趣。”
吳妄微微頷首,道:“且在前面引路,我這就過去轉一圈。”
“是,大人請!”
那虎首統領朗聲作答,眾神衛起身列隊。
吳妄剛想跟少司命打個招呼,少司命卻已是背著手,一步跳到了吳妄身旁。
“我也去看看,可別神像都被人做了手腳。”
“也行,”吳妄并未回絕,當下收起長劍、架起白云,與少司命一同跟在那群神衛之后。
然而,片刻后,帝下之都某個偏僻、荒廢、神像林立的角落。
少司命的小臉有些泛白,輕輕咬著嘴唇,低聲道:“我去找他!”
“哎,”吳妄連忙抬手將她攔下,笑道:“莫生氣、莫生氣,這地方不是挺好的。”
少司命嘆道:“這里好什么,你半點神力都收不到的。”
“確實。”
吳妄打量著此地環境,那些神衛都遠遠站在空中,生怕這個人域來的人皇繼承者會突然翻臉動手。
此地距離帝夋的神像不遠,也算帝下之都的核心圈子,但也因此,此地成了神力最為貧瘠之地。
強神的神像一般都是遠離帝夋神像的,如此避免自己的追隨者冒犯天帝陛下。
故,此地留下的都是些小神,且都是些沒什么信眾的舊神。
朝帝夋神像前行百里,能見到一片繁華的城中城,高樓林立、生靈繁多,盔甲鮮明的神衛在各處巡邏,還有厚厚的結界將兩地隔絕。
逆著帝夋神像方向尋找百里,又能看到一片片較為繁華的城區。
而在這個地帶,完全就是帝下之都的‘貧民窟’,十室九空、生靈稀少。
吳妄這尊三百五十丈高的逢春神神像,就聳立在……一處空地上。
雖說逢春神神位不高,但吳妄有第四輔神的加持,又有‘帝夋的欣賞’護身,安排神像的小神,總不可能把吳妄放在這種地方。
也不太可能只給吳妄立三百丈高的神像。
這擺明是被穿了小鞋。
敢這般做的,也只有那位天宮第一輔神,大司命。
少司命還有些不忿:“此事就該與他說明白,你如今已是天宮神靈,又是為生靈做事,他怎得……”
吳妄道:“我聽說這神像是土神派人搭建的。”
“那定是他安排的人故意使壞!”
“使壞就使壞,”吳妄笑道,“既來之則安之,下方那人是誰?”
他下巴對神像基座上站著的那道身影抬了抬。
少司命低頭看去,有些不明所以,那神衛統領在遠處連忙呼喊:
“大、大人,按照規矩,每一位天宮神靈都有一個在地上管理追隨者、保護神像的神將,那就是您的神……神將……”
“你心虛個什么勁?”
那虎首統領喉結顫抖了下,低頭不敢答話。
吳妄慢慢落了下去,瞧了眼那低頭站著的魁梧身影,眉角輕輕跳動。
這‘神將’,正是人域外的人族出身。
與此同時,天宮之中。
大司命坐在金色寶椅上,目中帶著幾分舒爽之意,聽側旁兩名小神不斷稟告。
“大人您盡管放心,我們選的地界是最爛的。”
“周圍有二十多個小神,直接把他的神像圍了起來,稍后暗中打個招呼,他還想見到半個追隨者的影子?”
“大人我們還特意給他找了個厲害的神將。”
“哦?”
大司命眉頭微皺:“哪般神將?”
“那神將頗為厲害,一手箭術千里之外百發百中,就是可惜,此前神斗中被人斬斷了胳膊,留下了咒術,拉不動弓弦了。”
大司命淡然道:“你們做的有些過了,那畢竟是咱們的第四輔神。”
兩位小神連忙低頭告罪。
“下去吧。”
“是,大人您歇著。”
“對了,那神將叫什么?”
“大人您應該沒什么印象,我們其實也沒什么印象,他被原本追隨的神驅逐了。”
“好像是叫、叫什么……”
地面上,吳妄的神像基座上,吳妄正站在那低頭的莽漢前,對方抬頭看了眼吳妄,雙目有些木然,慢慢俯身跪了下去。
“拜見偉大的神,我、我是您今后的第一神將。”
吳妄心底一嘆,已看出這神將遍體鱗傷,自身生機都開始衰敗。
但他依舊溫聲說著:“以后不必稱我偉大,我沒什么偉大之處,稱我做逢春神就是。你叫什么名字?”
天宮中,那個小神一拍腦袋,道:“他名字就叫、叫什么來著?小神記得,他名字就是善射射師之意。”
“行了去吧,”大司命微微搖頭,對此倒也沒當回事。
大地上,那個兩鬢斑白的壯漢微微仰頭。
看著面前伸來的手掌,看著吳妄眼底的溫暖,感受著那來自于同族血脈的律動,厚厚的嘴唇一顫,眼眶已是泛紅。
“我叫羿!大羿!
我不配做您的第一神將,我的左手已經廢了!
您最好換一個……換個能為您征戰的!我現在幫不上您什么!”
“咳!”
吳妄一口氣息劈了叉,差點把自己嗆出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