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昏的瑯琊依然熱鬧。
作為樞紐縣城,沒有宵禁的瑯琊是允許晚上小販走街串巷的。
因為很多商販游俠以及異人是不分時間段的在縣城來往。
許惑逆著人流而去,很快便走出了城門。
此刻,走在路上,許惑能夠清楚的感受到自己的雙腿因為帶脈的打通,而靈活有力了不少。
他甚至可以操縱自己的腳步,每一步邁出的距離分毫不差。
待到無人處,許惑奔跑起來,幾乎每一步都能跨出一丈!
不過自身對于力量的掌控還略微差了一些,每一步落腳,都會在地上踩踏出深深的凹陷。
許惑一邊走,一邊熟悉著身體四脈,嘗試控制此刻的力量。
驟然增加萬斤之力,還是需要自己來慢慢適應的。
天色漸漸低垂,晚霞溫柔的掃過山野,與人間告別。
而許惑也慢慢接近了死人灣。
這里只有一條小路,除了撈尸人,幾乎不會有人走這里。
天空昏沉,許惑默默感受著周圍的空氣。
他挑選了一個陰氣最為濃重的方向走去。
雖說瑯琊不鬧鬼,但是經年累月的積累尸體,這片靠近死人灣的丘陵,早就被陰氣浸透。
這林子里,最茂盛的樹木,是槐樹。
其他的植被除了灌木全部都長得干瘦低矮。
進入陰間,需要走桃樹影子。
而離開陰間入陽間,則要走槐樹影子。
槐樹,也是天下最為吸納陰氣之物,可以在陰陽兩界生長。
“嗯?”
突然,許惑眼神一動。
此刻天邊已經日落,晚霞幾乎化為了濃稠的深紫色。而在丘陵間一處空曠的山谷中,竟然坐落著一個小院子。
院子里一顆碩大的槐樹在晚風中簌簌作響。
簡陋的木屋看起來有些殘破,不像是有人居住的樣子。
遙遠的天際灑落絳紫的暈光,將小院和樹梢染上一層淡紫的妖凝。
一陣谷風吹來,許惑不禁打了個寒顫。
好濃的幽冷,好沉的陰氣!
許惑心頭當即一緊!
這股陰氣,幾乎趕得上那孤山上百的野鬼!
許惑體內剩下的法力流轉,時刻準備燃起白焰。
他慢慢靠近小院。
就在此刻,在那老槐樹布滿褶皺的黑色樹皮后,不知什么時候,露出了半張臉來。
是一個怯生生的小女孩。
她不是人。
許惑心頭有數,這種地方,樹影下冒出個女童,怎么可能是人!
尤其是她身上帶給自己的陰冷感,幾乎超過了普通鬼類十倍!
噗呲——
一縷白焰在自己指尖點燃,許惑慢慢走向女童。
“呀!”
“啊!”
“啊嗚!”
……
而就在自己靠近的同時,一個個小女娃從陰影中跑了出來。
小家伙們害怕的縮成一團,直勾勾的看著自己。
許惑一愣。
怎么這么多?
都是女童?
“呀呀?”
許惑甚至看到一名嬰兒好奇的朝著自己爬過來,但是卻被一女童提著脖子拉到了人群中!
“嗷嗚!”
此刻,看起來年紀最大的女娃站在最前面,一臉兇相的裂開嘴巴,朝著自己露出鋒利的雙層利齒。
但是她自己的身體,卻因為害怕抖的厲害。
許惑愕然。
“唉。”
他沒有感到什么惡意,一群奇怪的小鬼罷了。
“槐樹底下,可不是什么好地方。”
此刻,紫霞漸落,漫天星斗清晰。
許惑搖搖頭,輕聲默念房星咒。
白焰煦煦,明熾溫柔。
一群小家伙臉上的恐懼慢慢消散,露出了懵懂舒服的表情。
女娃嘴巴里的嬰牙竟然緩緩消散,那雙粗壯如蛙類的腿,也慢慢的變回纖細。
但是此刻,許惑的眼中卻浮現出一絲悲憫。
他并不是什么圣人。
這群小鬼若是惡氣鼓蕩,那么他也會毫不留情的將其燒成灰燼。
但是眼前看到的走馬燈,卻讓他心頭發緊,胸口發悶。
一個嬰兒生出來,直接被父母裝進漏水的木桶里,丟進了蒼川。
一個嬰兒生出來,被父母掐著脖子,勒得失去意識,然后丟入了沼澤。
有的父母,擔心嬰兒還會投胎過來,于是將女嬰用火燒、用鼎煮、用刀刺、將其裝入滿是鐵釘的木桶從山上滾下,活活扎死……
為的,就是讓嬰兒害怕,下一世不敢投胎過來。
她們在父母眼中,有大錯。
錯在她們是女童。
一襲紅衣身影不知何時出現在了前方,眼神微皺的看著許惑指尖的白焰。
隨著每一個女娃身上泛起珠玉光彩,兩個鬼差身影漸漸隨著霧氣走來,接引眾鬼。
還是老熟人。
正是孤山遇到的兩名黑白無常。
看來,瑯琊也屬于兩人的業務范圍。
只不過兩位看到許惑剛要打招呼,就直接僵住了。
他們看到了旁邊的紅衣女子。
這這這?!
“這些孩子輪回,不要讓她們做人了。”
此刻,女子看著鬼差,輕輕開口。
“憑什么?”
許惑睜開眼睛。
他早就感受到了旁邊的女人。
不過在許惑的感受里,那是超出尋常鬼類數百倍的陰冷。
其他的許惑感受不到,畢竟他練氣只是個九品。
在他的感官里,既然是鬼,那就不用怕。
女人淡淡看了許惑一眼,道:“女嬰生下來豬狗不如,倒不如輪回畜生道,做一世野獸或花草。”
“那你怎么不去做畜生?”
此話一出,旁邊的黑白無常差點跪了!
兩位做了數百年無常,見過成千上萬世面的鬼差,現在卻鵪鶉一般的哆嗦。
大哥,你想死等我們哥倆走了再來行不?
女人一愣。
少年的話,讓她有些沒反應過來。
而許惑卻是皺眉看著她,道:“這群孩子可以投胎為人,那是福德造化。”
“你一鬼類,都知道化身人形,她們投胎做人有何不可?”
此刻,女人看著許惑,卻是冷笑道:“投胎了,等著被父母溺死嗎?”
“總會改變的。”
“呵呵呵……”
聽了這話,女人笑了。
“之前有一個人,和你說過類似的話,他用了整整十年,一事無成。”
“那就做畜生?”
許惑搖頭,道:“沒這個道理。”
女人淡然道:“我說有,就有。”
許惑麻了。
哪來的杠精?
他看著女人,深吸一口氣,道:“女孩就沒有做人的資格?”
“在我看來,男女并無不同。”
許惑指著女童,道:“讓她們自己選,我想她們也愿意為人。”
女人一愣。
男女……并無不同。
這句話,就算是空語也未曾說過!
因為在如今的天下,男女地位的差距,就算是她紅拂也承認。
但是她能感受到,面前少年所說,便是心中所想!
這句話,若是讓儒家老頭聽到,怕是能氣得跳腳。
紅拂深深看了許惑一眼,道:“空口之言。”
“女子和男子一樣,那古往今來,可有一女子,如男兒一般建功立業?”
“不巧,還真有。”
許惑輕聲道:“在我的家鄉,就曾有那么一位。”
“是誰?”
“你不認識。”
“呵,信口開河?”
許惑定定看著女子。
“愛信不信。”
他呲笑一聲,搖了搖頭。
但不等那女子說什么,卻幽幽開口——
“昔為烈士雄,今為嬌子容。親戚持酒賀父母,始知生女與男同。”
“門前舊軍都,十年共崎嶇。本結弟兄交,死戰誓不渝。今者見木蘭,言聲雖是顏貌殊。驚愕不敢前,嘆息徒嘻吁。”
“世有臣子心,能如木蘭節。忠孝兩不渝,千古之名焉可滅。”
詞畢,許惑滿意的看著面前女子一臉呆滯。
對付杠精,只有比她更杠才可以壓制。
“親戚持酒賀父母,始知生女與男同……世有臣子心,千古焉可滅……”
紅拂心臟狂跳。
多少年了,三千年前絕地天通以來,自己再也沒有如此心神失守。
詞并不精妙,卻描繪出了一名女將歸家,顯露真容后鄰里和部下的認可。
認可,世俗對女子為將的認可!
“她叫木蘭?在哪里?”
許惑沒有回答。
沒法回答啊!
不過,許惑卻是淡然抬手,指向那群懵懂女娃,道:“在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