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神廟外。
許惑坐在一處青巖上,沙孩兒乖巧的站在他的身邊。
許惑看向他,輕聲道:“你出生在烏山?”
沙孩兒點了點頭。
“一直都生活在烏山沼澤附近?”
沙孩兒又點了點頭。
“那以后跟著我吧。”
許惑笑了笑,果然是意外誕生的精怪嗎?
聽了許惑的話,沙孩兒露出了一抹笑來。
“爹……爹爹?”
許惑:“……”
這孩子人語是跟誰學的?
他這模樣,必然是學過。
妙蛙寺和尚教的?不過顯然,小家伙雖然會說話,也有正常的思考和對話能力。但是缺乏一些常識性的東西。
對于這個世界,他還單純的很。
“不。”
許惑搖頭。
一個七八歲的娃娃叫自己爹算什么事?
這可是妨桃花的大問題。
“要叫我公子,或者少爺。”
許惑糾正道。
小家伙聞言點了點頭,道:“少爺?”
“嗯。”
“你有名字嗎?”
“好吃嗎?”
許惑拍了拍沙孩兒的小腦袋,道:“以后,就叫你……許同塵吧。”
同塵,混同于塵俗,不立異趣。
許惑希望這孩子可以融于世俗,踏入人間。而非孤獨的生活在山野為怪。
“同塵……許?”
“是許同塵。”
許惑看著他,輕笑道:“來,把身體外的沙子,變得有質感一些。”
“嗯,對對,就這樣。”
當袁劍八來到山神廟的時候,他看到的除了許惑,還有一名身穿褐色長袍的清秀男童站在許惑的身邊。
那男童雙眸青錠,發絲紅褐微卷,被一根木簪束在腦后。
而許公子則是披散著頭發。
清晨的陽光灑落那長發之上,黑色中泛著點點浮金。
被長發遮住臉頰棱角的許公子,比起平時的英氣,更多出了一分俊美。
此刻聽到動靜,許惑也抬頭看向自己。
“許公子!”
袁劍八小跑著走上來,滿臉帶笑,揮舞著手中的一件黑色甲胄。
他好奇的看著旁邊的沙孩兒,道:“這是誰?”
“你可以叫他許同塵。”
“哦!”
袁劍八好奇的看了一眼,卻也沒有多問。
許公子這般人物,身邊出現什么都不奇怪。
看這孩子的眼睛,恐怕也不是凡人。
朝著小家伙點了點頭,袁劍八當即略帶興奮的朝著許惑道:“許公子,看我給弟弟買的軟甲!”
“這是用獸筋做底,用地龍的鱗片通過蝠蛇的血泡軟編制的。硬度不減,同時柔韌性很好,而且也不重!”
“給他穿上,出去降妖伏魔一定更簡單!”
“弟弟一直丟三落四的。”
“我還專門挑了一個帶內兜的,人家還多要了二兩銀子。”
“許公子,你說值不值啊。”
“人家說這個內兜可以放一些暗器什么的。”
“可是小二從小瓜兮兮的,感覺暗器玩不轉,也就放一些雜物之類的。”
看著袁劍八絮絮叨叨的興奮模樣,許惑卻一時間有些失語。
關于他弟弟的事,自己一時間有些說不出口。
那袁家小二,還有活路嗎?
許惑知道,應該是沒有了。
想想那縣衙中的下人仆從。
他們的情況和佛童都是類似的。表面看起來和人一樣,但是它們的腦子里,已經被蝌蚪啃食的千瘡百孔了。
“許公子,你說小二他喜……”
“劍八。”
突然,許惑看著他的眼睛,道:“你弟弟死了。”
袁劍八表情直接僵住。
許惑抬起頭,看著袁劍八。
死亡,永遠是一個無法贅述的話題。
無論為何溫柔如何拐彎抹角,都不得不去說出最后的那個答案。
此刻任何溫柔的言語,都不過是死刑犯的最后一餐。
如何的豐盛甘冽,都改變不了那殘忍的結局。
現在自己就要帶著他去村落,若是不告訴他,讓他保持著憧憬和興奮,每多一分,都是一份折磨。
“許……許公子,你開什么玩笑啊。”
袁劍八有些沒反應過來,他呆呆道:“我弟弟他,昨天不還和咱們見面了嗎?”
“他現在可是妙蛙寺的佛童呢,他……”
“妙蛙寺的和尚,是妖怪。”
許惑輕輕開口。
咣當!
袁劍八手中的甲胄直接摔在了地上。
“不……這怎么會呢……”
“許公子,你別開玩笑,哈……哈哈哈。”
袁劍八笑著,但是他的手卻是哆嗦。
這一路跟著許惑,他見識到了許惑的本事。
那是和他們這種底層異人完全不同的階層。
而且,許惑是討魔校尉。
他的話袁劍八明白,很可能是真的。所以他的身體下意識的發抖。
“許公子,我弟弟還等著我給他送甲胄呢。”
“今天回去,爹一定給小二準備了紫藤花糕。”
“回家一次,他就不會下山了。”
“他……”
“袁劍八!”
許惑猛然站起身來。
陽光被他的身形擋住,淡淡的影子落在了袁劍八的身上。
“妙蛙寺是妖窟。”
“豐縣這些年太平沒有妖怪,是因為有它們這群妖怪圈地為王。”
許惑看著袁劍八,道:“今天回去,是救你父母和妹妹。”
“救你村子里的所有人。”
袁劍八愣了愣,嘴巴癟著,表情說不清是哭是笑。
他帶著一絲茫然哭腔道:“不是……去吃糕點的嗎……”
昨天發生的事,袁劍八并不知道。
顯然溫庭筠回去忙著找蕭麝和柳如,并沒有和他細說。
許惑輕輕嘆了口氣。
他撿起地上的甲胄遞給袁劍八,然后將事情慢慢復述一遍。
妙蛙寺隱藏的很好。
尤其是有韓昭庇護的情況下,四年來幾乎沒有任何暴露。
畢竟,在這豐縣的地界,也沒有那么多的人來關注。
就算是韓昭這些年憑借太平縣令的名頭在江州有些人氣,也改變不了豐縣只是個彈丸之地的現實。
能夠讓周邊的人知道紫藤花的名號,已經是極限了。沒有人會專門來關注。
有一說一,如果不是自己可以察覺到星光氣息,甚至也沒有去懷疑妙蛙寺和韓昭。
畢竟,它們的表面功夫做的太好了。
而且寄生在人體的妖怪,從蝌蚪就生長在人的身上,妖氣淡得和沒有一樣。
隨著許惑的話,袁劍八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旁邊沙孩兒歪著腦袋靜靜看著,兩人的對話他每個字都聽得懂,但是連起來他就不知道什么意思了。
許惑將真相復述一遍,也就不說什么了。
袁劍八并不是小孩子。
他是一個見過血腥生死的禿鷲。
只不過這種事情,就算是誰也無法坦然接受。
晨曦中的風沾染著初夏的溫熱,輕輕的沿著山巔吹拂過許惑的發絲,吹過袁劍八此刻身上的白袍。
“我知道了。”
許久,袁劍八聲音低沉道。
他說著將自己的白袍脫下,然后將那買來的甲胄給自己穿上,最后套上白袍。
他的腰間兩側,分別是兩把刀劍。
刀是袁開山的,劍,則是一柄青色的。這應該是他從之前的刀劍中挑選出的。
袁劍八沉默著,神色有些麻木,并沒有預料中的悲痛。
或許,之前袁開山的死,已經讓他體會過一次。
苦難總是接踵而至,人的承受能力總是一次次疊加。
“需要殺了他嗎?”
晨風撩起許惑的發絲。
他沉默片刻,道:“需要。”
“我知道了。”
袁劍八沒有反駁,點了點頭,道:“縣令現在死了?”
“應該死了。”
“妙蛙寺的和……妖怪,也會被誅殺嗎?”
“會。”
許惑點頭。
溫庭筠的實力,足夠了。
就算是之前那個水池中襲擊自己的妖怪,對于五品境的溫庭筠來說,也不難解決。
袁劍八深吸一口氣,冷靜道:“我明白了。”
“我會先救父母和妹妹,以及鄉親們。”
“恩。”
袁劍八冷靜的有些出乎預料。
但這讓許惑也是松了口氣。
生離死別,自己想不通,那誰說也沒用。能夠淡化悲痛的,只有時間而已。
就在此刻,一道綠袍身影也在山間縱躍。
每一次接觸到樹干,那身影就會突然從前方數丈的位置浮現。
正是溫庭筠!
溫庭筠一襲綠袍翻飛,落地便朝著許惑點頭,道:“蕭麝已經準備好了。”
“柳如那邊也交給他了。”
溫庭筠看了看自己腰間的犀角魚符,道:“他會在十二個時辰之內,將所有的異人引入地道。也會安排柳如將地道封堵,并以柳條籠罩地道周圍的土地,防止異人中有人以法術符咒逃走。”
“他一個人……沒問題吧?”
溫庭筠一頓,道:“蕭少爺京城第一才子,他的急智,信得過。”
聞言,許惑也點了點頭。
此刻,溫庭筠看了一眼袁劍八,道:“說了嗎?”
“說了。”
不等許惑回答,袁劍八直接開口,他知道溫庭筠的意思。
他此刻挺直胸膛,扶緊刀劍,深吸一口氣道:“我會將烏村的父母和妹妹帶出來,然后疏散鄉親。”
“至于弟弟,交給你們了。”
袁劍八的話說的平靜,溫庭筠訝然看了他一眼,點了點頭,道:“好。”
“那就馬上走。”
溫庭筠道:“山下我備了馬匹。”
“半天時間可以過去。”
“去烏山拿了黃妖的儲物袋,便在村子等著。”
溫庭筠指了指腰間的犀角魚符道:“蕭麝一切準備妥當之后,會給我消息。”
“嗯。”
一行四人立刻起身,
身后許同塵不用說,直接緊隨著許惑而動。
當到烏山地界的時候,溫庭筠直接一個人去了烏山。
他去索要儲物袋了。
這個時候,妙蛙寺也是全員緊張,不可能因為一個儲物袋而留他一個五品在山上。
所以他過去要,妙蛙寺是一定會給的。
而且會以最快的速度打發他離開。
對于溫庭筠來說,拿到儲物袋,然后靜待蕭麝的消息便可以動手了。
許惑此刻便先隨著袁劍八回了村子。
馬匹上,許惑默默思索。
應該沒有什么大問題了。
畢竟兩人都已經深入烏山探查過了。變婆交給異人對付,烏山上剩下的妖怪,對于溫庭筠根本不成問題。
有遺漏的嗎?
應該沒有。
許惑默默盤算,除了蟬衣。這個妖怪是神隱來的,體內沒有星光。
但是他的實力也沒有強出太多,應該也不是溫庭筠的對手。
算上他,加上妙蛙寺中閃過的那股氣息,中境大概率不會超過三人。
溫庭筠算是五品的老牌強者,問題不大。
“呼——”
許惑長出一口氣。
他的手心滿是汗水。
緊張啊。
十二個時辰之內,就要動手了!
這可不是鬧著玩的!
馬上要來的戰斗那是一整個寺廟!
就算是一切按照計劃,那么自己隨著溫庭筠山上,要面對的也是千百的僧人妖怪。
還是有些沖動了。
許惑幽幽嘆了口氣,轉頭看向身邊的袁劍八。
此刻,袁劍八一直低著頭,沉默不語。
許同塵坐在許惑身后,好奇卻乖巧的打量著四周。
“許公子。”
馬匹上,袁劍八突然道:“一會就要殺了我弟弟嗎?”
“不。”
許惑搖了搖頭,道:“現在動他,是打草驚蛇。”
“你……一會要裝作什么事都沒有。”
“和那妖怪正常相處,然后將它送回去。”
“剩下的,交給我們。”
“嗯。”
袁劍八緩緩點頭,沒有多說什么。
陽光下的小道空曠暢通,很快,兩人來到了村子。
“你是……劍八?”
剛下馬走了不多遠,一名老人從村口的樹下站起來,一臉驚喜道:“是你嗎劍八?”
“王伯!”
袁劍八看到老人,露出了一絲笑意來,道:“好久不見。”
“嘿,還真是你小子!”
“長這么大的個子了!”
那老人快步走上來,朝著袁劍八打量著,立刻指了指村子,道:“快回去吧,你爹早就給你做好吃的東西了。”
“不過,你弟弟今天早上就走了。”
“嗯?”
袁劍八一愣,道:“走了?”
“是啊,你爹一路送到村口的,說讓他等等你,可是同行的大和尚說花會在即,必須提前回去。”
“嗯,我先回去看看我爹。”
聽了這話,袁劍八的神色甚至還帶上了一絲輕松。
讓他和一只吃了他弟弟的妖怪裝一天,更是痛苦。
此刻,許惑看到老人的目光望向自己,也隨著點了點頭。
村子里老人見到生人雖然好奇,但也沒有多問。
都知道袁劍八是干禿鷲的,估摸著跟著一起的也是同行。
“那王伯,我先回去了。”
“好嘞,去吧去吧,袁妮子現在長高一截了!”
“嗯!”
聽到自己小妹,袁劍八的臉上才露出一抹真心的笑意。
山村的房舍差距很大,茅屋到瓦房大院錯落其中。
兩人一路穿過街巷,大中午的時間,村子里人不多。
袁劍八的家,是一座敞亮的兩進大院。
畢竟有袁開山這么個八品在,他們家還是比普通百姓富裕很多的。
站在接近三年沒回來的家,袁劍八默然許久。
有種近鄉情怯的感覺。
片刻,他指了指墻角的石塊道:“小二小的時候,有時候出去瞎玩,回來的時候怕挨打,就給爹撒謊。”
袁劍八的聲音發顫,帶著哭一樣的笑意,道:“他那時候就會把事兒寫下來,塞在石頭底下,讓我回來看到給他圓謊。”
“他……嗯?”
正說著,袁劍八突然看到了那石頭底下,露出了一道白布條兒。
他微微一愣,上前將那布條抽了出來。
白色的布條輕輕滑落。
幾個黑紅色的小字浮現出來。
袁劍八驟然間如五雷轟頂,僵在了原地。
那布條上用干涸的血漬歪七扭八的寫道——哥,救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