陰晦的天氣下,雄踞玄都城西的大都督府十分寂靜。
府里的家仆們一個個龍精虎猛,比折沖府的府兵都要威武,但行走言談都十分輕柔,據說府里那位神變境界的鎮西王武道已臻巔峰,但因為在平定妖亂時受了重傷,變得異常好靜,誰都不敢驚擾到他。
不過大都督府靜則靜矣,歇山頂上的蟬紋筒瓦,磨磚對縫的府墻上高豎的風、雨、雷、電、軍、牙六纛大旗,還有披堅執銳的私兵,仍無聲顯赫著迫人的威勢。
一名錄事參軍捧著數卷來自神咤司的卷宗,交給府里的長史,長史覺得有些奇怪,神咤司直屬玉京諸元臺,一般不需要向西州大都督府報備什么,他翻開卷宗一看,皺起眉頭,覺得這些事有必要上報給鎮西王。
長史在大都督府深處的書房里見到了鎮西王韓克。
這時的韓克沒戴八旒冕也沒穿七章服,只著了一身輕便的紫袍,正在端詳墻上的一幅龍淵劍書,神態儒雅,要不是一臉烏青虬髯實在駭人,誰能看出來這是個曾經眼都不眨就坑殺數萬降虜的梟雄?
長史把卷宗呈上,韓克簡單聽長史稟報之后,踱到書桌后邊坐下,緩緩問道:“神咤司報上的事,你怎么看的?”
長史答道:“如今玄都有妖氛四起之兆,想必是為了阻礙圣人西行,妖魔能悄無聲息潛入玄都,一定是有人接應的。”
韓克臉色沒有變化,只是點了下頭。
讓長史離開后,他便把卷宗丟到了摞得極高的卷帙堆里。
這些卷帙的不光來自西州,還來自龍武關,以及龍武關外的諸羈縻州、守捉城鎮。
他背著手繼續去端詳那幅龍淵劍書,偶爾并指比劃兩下,突然書房里中央傳出嘣的一聲。
一柄被頭發絲懸在梁上的青銅小劍嗆啷一下墜落到青石板上。
韓克斜飛入鬢的眉角一下挑了起來,蹲身拾起小劍,看向巽寧宮的方向。
……
呂磨鏡停在興道坊北門的石牌坊下,遠遠望向蒼青天幕下的巽寧宮,金琉璃瓦的廡殿頂像匍匐的龍獸,只在赤色宮墻上方露出些許形跡。
他聽到那隱約的獸吼后,就沒有再往前走。
熙攘的人群從身邊流過,沒人注意這個突然駐足的普通老人。
卻有一個滿臉烏青虬髯的男人從興道坊的坊道里徑直走了過來。
他一身紫袍,身上沒有攜帶兵器,走在坊道間行人卻自主避讓,擁擠的人群中,竟然讓出來一條頗寬的道路。
奇怪的是,市井里的人們似乎完全沒有發現這件事,所有人都避開了那身紫袍,卻又好像沒人注意到這身紫袍。
呂磨鏡回頭看著韓克走過來,這個紫袍男人身無法力,沒有使用任何神通術法,他不禁贊賞道:“外人說你韓克身受重傷,甚至被破了勢跌回先天,現在一看,你反而是返璞歸真了。”
韓克停在呂磨鏡身前七步外,沒有再接近,這位磨鏡老者看似尋常,卻是青雀宮當世存世的唯一一位祖師,百年前已劍解八轉,離成道只差一線。
只不過百年前,他想要一劍劈開桃都山的地門尋求成道契機,卻被人阻止,并且在與那人的賭斗中落敗,于是第九度劍解轉世,遁入紅塵,至今都幾乎不曾踏足修行界。
這位磨鏡老者的真名,該叫呂紫鏡。
韓克對呂紫鏡拱了拱手,“再怎么也比不過呂真人劍解九轉啊。”
過往的市井中人仍不自覺避開,給二人的對話騰出好大一片空地,坊道一下就擁擠了不少,有人因為擦碰爭吵了幾句,卻始終沒人向石牌坊兩邊的呂紫鏡和韓克投來一道目光。
呂紫鏡攏了攏袖子,對韓克笑了一聲:“鎮西王坐鎮玄都鎮壓群邪,日理萬機,怎么今天有空來尋我的麻煩了?”
韓克深深看了呂紫鏡一眼,說道:“圣人命我坐鎮玄都,除了威懾西方妖眾,還得守著幾個人,呂真人當然也是其中之一。”
呂紫鏡瞥了一眼巽寧宮的方向,嘆道:“老夫只是閑來無事,想看人作畫,何必弄得草木皆兵。”
韓克劍眉一挑,要說能入這個老者眼里的畫師,除了那三位神品,也找不出其他的了,可那三位要是進了玄都,韓克不可能不知道。他沉吟了一下,問道:“看誰作畫?”
“巽寧宮里的那個后生。”呂紫鏡抬起攏在袖里的手,指了指巽寧宮的方向,“可惜,我不便過去了。”
韓克望了一眼巽寧宮,又看了呂紫鏡好一會兒,說道:“要看畫也不必去巽寧宮,我府里那座得月樓可以俯瞰玄都,呂真人不妨移步一觀?”
呂紫鏡頓了一下,對韓克呵呵一笑:“也好。”
……
得月樓號稱云臺飛闕,高足有三百尺,在樓頂可以俯瞰玄都全城,也就是玄都已經不再是京城了,不然,誰敢造這么一座樓,非得被扣上一個謀反的帽子不可。
韓克站在樓頂的云闌邊,目光穿透稀薄的冷霧,遙遙俯視巽寧宮東宮的那片宮墻。
隔了十余里,他也毫無阻礙地看清了那幅受損的壁畫和畫下的眾人。
呂紫鏡背著手眺望下方,在這個距離下,李蟬的背影小得像只螞蟻。
他說:“曹赟把這后生請過去,要他修繕受損的萬靈朝元圖。”
韓克沉吟,轉頭看向呂紫鏡,“那年輕人什么來歷?”
呂紫鏡搖了搖頭,繼續遠遠的打量巽寧宮東墻。
韓克走回樓中,提壺自斟了一杯酒,說道:“呂真人只是來看他作畫的?”
樓頂高風呼嘯,呂紫鏡背對著韓克,衣裳和發須在風里鼓動,像是沒有聽到韓克的話。
閑來看人作畫,倒是種不錯的消遣,呂紫鏡一代劍仙,已棄劍在紅塵中磨鏡百年,他有這雅興也不奇怪。
只是,二十余年前,李承舟揮筆畫下萬靈朝元圖后,呂紫鏡出世請李承舟為他作一幅畫,李承舟不允,這位青雀宮祖師便提劍與李承舟大戰了一回。
那是呂紫鏡百年間唯一一次出劍,但直到李承舟飛升,呂紫鏡終究也未能求得那一幅畫。
韓克心底有些疑惑,但也只是仰頭喝了一杯酒,沒有徒勞追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