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著社長遠去的背影,沈丹青坐在他的辦公室里,忍不住翻了個白眼。
她是社長憑私人關系請來的表演指導,海棠劇社這邊從上到下都對她相當尊敬,但沒有決定性的話語權。
沈丹青原本的打算是利用這段時間,把許臻塞進劇團里來沉淀沉淀的。
一方面讓他熟悉一下舞臺劇的演出氛圍,另一方面也讓他近距離的感受一下那種千錘百煉的表演帶來的獨特質感。
在《我是演技派》的舞臺上,沈丹青親眼見識到了許臻排練的效率。
這孩子入戲很快,背臺詞更快。
劇本到了他的手里,基本上幾分鐘之后就能達到登臺演出的標準。
效率之高,令人嘆為觀止。
這種高效消化劇本的能力固然是天賦異稟、令人驚艷,但倘若長此以往下去,很容易給他養出一種惰性來。
——不求甚解的惰性。
沈丹青猜測,許臻拍電視劇的時候恐怕效率也不會低,絕不是那種一個鏡頭NG多次的演戲困難戶。
這種演員對于導演來說當然是福將,省時間、省精力、省資金。
但是,一個演員如果想要持續拔高自己,不斷往上走,就不能一直拍“快戲”,而是應該沉下心來,時不時地拍一出“慢戲”。
這就像是閱讀有精讀、有泛讀,表演也同樣應該有精演、有泛演。
書讀百遍,其義自現。
同樣一出戲,在舞臺上磨練個幾十遍、上百遍,精益求精,不斷調整不妥的地方,才能從量變到質變,引起演技的升華。
這種升華是教不了的,必須要靠自己來頓悟。
這也就是現階段許臻最欠缺的東西,也是帶領他持續走向進步的正途。
不過可惜,海棠劇社的社長前幾年連續遭遇了幾次糟心事,這兩年已經不太歡迎這種玩票性質的影視劇演員了。
沈丹青對此倒也能理解。
但是,海棠劇社建立的初衷就是為了給年輕人提供歷練的舞臺,這里除了少數工作人員,哪個不是來“玩票”的?
非要說的話,許臻還是中戲的在校生呢,在海棠劇社算是最“根紅苗正”的玩票人。
沈丹青也不打算跟社長繼續廢話了,等一會兒外賓走了,她打算直接帶著許臻去跟社長當面聊聊。
這個年輕人到底是來刷資歷的,還是來認真學東西的,親眼看看就明白了。
不一會兒,沈丹青離開社長的屋子,回到了他跟許臻約定好會面的辦公室。
許臻見她來了,連忙起身相迎。
“小許來這么早啊,今天下午沒什么事?”
沈丹青走到許臻跟前,沖他笑道:“哎,計劃趕不上變化,我本來想讓你跟著這邊的新劇一起排練的,結果原定明天過來的外賓今天下午就到了,社長現在有點忙,咱們這會兒就先別給人家添亂了。”
“等稍晚一會兒,外賓走了之后再說吧。”
說著,她轉頭看了一圈,將目光鎖定在方才接待許臻的那個中年人身上,對許臻道:“來,給你介紹一下。”
“這位是演員組的副組長,胡志勇,也是咱們中戲出去的,你叫胡師兄。”
許臻恭敬地朝胡志勇微笑問好。
沈丹青對胡志勇道:“志勇,勞駕你給小許安排點事兒干,別讓他閑著。”
“我一會兒還要去舞臺那邊看演員們排練,得稍晚一些才能過來,小許就先交給你了啊。”
說罷,她又簡單交代了幾句,便將許臻又留在了這邊,自己先去舞臺那邊了。
待沈丹青走后,胡志勇領著許臻出了辦公室,帶他去簡單熟悉了一下劇團的環境。
胡志勇說是演員組的副組長,實際上日常工作主要就是接待劇團里的各路小爺,對“帶孩子”這項工作倒是駕輕就熟。
兩人一邊走,胡志勇一邊打量著身邊的這個年輕人。
許臻……
剛出道不久的一位年輕演員,稱不上很紅,但戲路走得特別穩。
近兩年先后出演了數部口碑不錯的電視劇,又在春晚上表演過節目,連自己這種不看電視劇的人都能叫出他的名字來。
在胡志勇接待的諸多“小爺”里,他算是知名度相當高的一位了。
但實話實說。
以胡志勇對自家社長的了解,許臻想來劇團里蹭角色恐怕是相當困難的。
社長看在沈老師的面子上,頂多也就是同意他參與排練,然后給個形同虛設的B角,大概率不會同意他登臺演出。
越是有名的、越是形象好的,社長就越不待見。
因為最近幾年,自家劇團曾經被這類演員坑了好幾回。
這些人一面享受著“話劇演員”這個身份的高逼格,另一面又對劇團的安排視若無睹。
新聞稿刷得飛起,圖片全是擺拍,干擾日常排練任務不說,還四處碰瓷老藝術家。
演技、藝德一無是處,出了負面新聞還往劇團身上潑臟水。
你要是敢說他,就是打壓新人,人家就要發動自己的千萬粉絲來罵你。
稱職的演員千篇一律,不稱職的演員五花八門。
社長多少次被這幫人氣得想吐血。
不過,這些事跟自己又沒有關系。
作為一個合格的“保姆”,胡志勇只是態度十分和藹地帶著許臻在劇團里轉了一圈,然后按照沈丹青的吩咐,給他安排了一點整理劇本的小活兒而已。
至于后續的他會被怎么安排,那就不是自己該管的事了。
而此時,許臻本人則對這些情況完全不了解。
聽說沈丹青想讓他參與劇團里的排練,他像是小孩子看到了櫥窗里的新玩具,心下十分期待。
“就是按劇目和時間,把這些文件整理好是嗎?”
許臻指著擺在樓道角落里的一個鐵皮文件柜,問道。
胡志勇點點頭,道:“對,咱們劇團經常拍新本子,有時候劇本經常需要調整,一些廢棄不用的中間稿我們就堆在了這里。”
“有的本子改過好幾版,封面上標了日期。”
他從文件柜的最底下抻出一箱子文件盒來,做示范給他整理了一份,道:“就比方說這個《荊軻刺秦》,一共有六版廢稿,你按從前到后的順序把六版的劇本都裝進同一個盒子里,然后在文件盒側面寫上名字就行了。”
“要是有訂書釘松了的,你就重新再訂一下。”
說著,他把文件盒、訂書器和抹布等物品都交給許臻。
胡志勇見他穿著干干凈凈的米白色棒球衫,便又給他翻了一件藏藍色的工作服來讓他套上,省得他把自己的衣服弄臟了。
許臻點點頭,接過東西,擼起袖子便干了起來。
這份工作他可太熟悉了。
從前在甘州的時候,每逢雨季過后,他都會將自家廟里的經書拿到院子里去曬曬,打掃一下藏經室,然后再把經書放回去。
他很喜歡做這種整理的事情。
由于時間上不著急,看到感興趣的題目,許臻還有功夫順手翻翻,滿足一下自己對于話劇劇本的好奇心。
樓道的角落里少有行人。
不知干了多久,才有一個穿著跟他同款工作服的人拎著掃帚一路打掃了過來。
這清潔工的個子很高,普通的掃帚把對他而言實在太短,因此,他只能把腰彎得很低才能掃到地,模樣看上去有些滑稽。
許臻見他掃到自己腳下,便抱起一摞劇本走到了對面,讓開了這片地方。
清潔工瞥了一眼許臻剛剛整理好的幾摞劇本,悠悠地道:“《塵埃》和《塵埃落定》是同一出戲,只不過中間改名了。”
“前面三版叫《塵埃落定》,從第四版開始改成了《塵埃》。”
“劇情上的調整較大,女主角也換了,但是核心內容沒變,你應該把這兩摞放在一起。”
聽到這番話,許臻不由得愣了一下,有些詫異地扭頭看向了這人。
——這是個有藝術追求的工作人員啊!
劇團的氛圍這么好嗎?
連工作人員都能對劇目的演變如數家珍?
他張了張口,剛想要感謝一下對方的提醒,然而定睛一看,卻忽然發現這個“清潔工”看上去有些眼熟。
“孟一凡?”
許臻摘下了臉上的口罩,愕然叫道。
對方聞言也是一愣,抬頭一看,見是許臻,臉色登時一綠。
臥槽!
怎么是他?
奶奶個熊,你跑我們劇院來干嘛?!
孟一凡本以為能趁著掃地的功夫裝個逼,調劑一下被罰做苦力的無聊生活,沒想到對面站著的人居然是許臻……
這特么就尷尬了。
兩人面面相覷,半晌無語。
隔了許久,孟一凡才終于勉強抽了抽嘴角,道:“你怎么在這兒啊?”
說著,杵著掃帚,努力挺直腰桿道:“怎么,你也想來我們劇院打雜?”
話里話外,莫名將“打雜”當作了一個很高級的事業。
許臻也不知道沈丹青老師跟社長那邊溝通得怎么樣了,想了想,只得模糊其詞地道:“我也不知道,剛來,等安排。”
孟一凡當然知道自家劇團經常有新人過來玩票,自然而然地便將許臻歸為了這類人。
他看了看角落里的文件柜,撇撇嘴,道:“剛來安排你整理文件,看來勇哥也不咋看好你。”
“他要是覺得你能登臺,就會安排你去給演員們送水,順便混個臉熟;”
“不看好你才會讓你來整理文件。”
許臻無所謂地笑了笑,不予置評。
孟一凡看見他就想起自己的一樁樁糟心事,沒再多說什么,掃著腳下的垃圾便默默走了。
然而剛掃出去沒多遠,他便又拎著掃帚走了回來,氣勢洶洶地道:“許臻,有個問題我一直想問你!”
許臻回過頭來,放下手中的文件,道:“什么問題?”
孟一凡似是下定了很大的決心,道:“我后來去對比了原版的《萬家燈火》和你在表導樓演的那段,完全一模一樣。”
“你到底是怎么做到的?沈老師手把手教的?”
許臻有些不太愿意搭理他,回身繼續整理文件,語氣平淡地道:“照著原樣演而已,多看幾遍也就是了,哪用得著手把手指導。”
孟一凡被這話噎了個半死。
這個賤坯!
明明背地里不一定怎么拼命呢,卻偏要說得一副云淡風輕、唾手可得的模樣,我怎么這么看不慣!
孟一凡鄙夷地道:“你可得了吧。”
“你真有這個本事,那我演一段,你給我照著演一遍試試!”
許臻豈會怕這種挑釁,他重新回過頭來,看向孟一凡,毫不怯場地道:“好啊,你來,演哪段?”
孟一凡略一思索,便隨手抓起手邊的掃帚,用掃帚把做出了一個拔劍的動作,道:“To
question(生存還是毀滅,這是一個問題)。”
“《哈姆雷特》第三幕第一場,英文原版,會不會背?”
許臻點點頭,微笑道:“當然。”
就在兩人正準備即興飚一段戲的時候,二樓的連廊上,海棠劇社的社長正領著十幾個外國友人在附近參觀。
“這邊的輔樓是我們存放道具和資料的地方,”社長笑著指了指前面的幾個房間,道,“從前排過劇目的劇本、以及當時用過的道具都存放在這里。”
“剛才提到的青春版《哈姆雷特》、華夏語版的《靜靜的頓河》的資料也都在這里。”
“有興趣的話,我可以領幾位去看看。”
他說完這番話,一旁的翻譯將內容轉述給了那些客人們。
幾人互相看了一眼,皆有些興趣缺缺。
這些人所在的劇團和海棠劇社一樣,都是波羅的海戲劇節的參賽單位。
然而海棠話劇社在眾多參賽劇院之中,顯然是屬于水平相對比較低的那一批,多年來從未獲得過什么高含金量的獎項。
這次他們過來,不過就是抱著考察華夏市場的心態來的,并不認為海棠劇社真有什么值得交流的價值。
為首的一人剛想說不看了,然而還沒開口,他忽然聽到樓下傳來了一段擲地有聲的慷慨陳詞:
t肉bles(默然忍受命運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無涯的苦難)……”
一行人的注意力一下子被吸引力過去。
這段臺詞太過經典,以至于在場的無論是哪國人,英文怎么樣,都一下子就聽了出來:
這是莎翁的《哈姆雷特》。
而且還是最最經典的那段“哈姆雷特的獨白”。
背誦這個片段,可謂是所有戲劇從業人員的基本功。
倘若有人在劇院里表演這個片段,有時候,甚至連臺下的觀眾們都會隨之一起念誦起來。
然而會背是一碼事,背得好又是另一碼事。
有的人念誦得味同嚼蠟,也有的人激動得不在點上。
而剛剛從樓下傳來的這段臺詞,情緒、節奏的水平就相當之高。
高到了幾乎足以在一家中檔劇團里當男主角、在波羅的海戲劇節上登臺演出的程度。
這些遠道而來的客人們頓時被激起了興趣,紛紛走到連廊邊,探頭朝下張望。
但下一秒。
當他們看到了念誦這段精彩獨白的究竟是一個怎樣的人時,卻不禁面面相覷。
——只見,站在樓下的是一個穿著藏藍色工裝、拎著掃帚當佩劍的年輕人。
他的腳邊堆著掃成堆的垃圾,手套臟兮兮的,臉也臟兮兮的,一看就是真的干了不少活。
這是個……清潔工?
清潔工居然能把哈姆雷特的獨白念得這么好??
然而這還不算完。
不一會兒,這個工人表演完了自己的臺詞,又將手中的掃把交給了身邊的一個“工友”,那人如法炮制,也拿著掃帚當佩劍,將這段“哈姆雷特的獨白”念誦了一遍。
水平之高,絲毫不遜于剛才那人。
二樓的連廊上,一群外國友人們被這兩人演得聽得一愣一愣。
——華夏這邊的藝術氛圍這么濃郁的嗎?
連清潔工都能有這么高的戲劇造詣?
這一刻,所有人心中都同時升起了一個念頭:
業界對于海棠劇社的實力是不是嚴重低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