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他們為什么要這么做?”肖恩陷入沉思,“如果不想讓眾人知曉猶大環的存在,當初直接不予報道即可。”
作為一名新聞從業者,肖恩很快就得出了自己的猜想:因為事后發現了擴散報道的危險性。
“對猶大環的全面封禁應該是后來追加的,
“1904年的時候,相關消息是可以被報道的。
“在那之后,也許是神廷發現了某種危險,為了保護大眾,所以追加了噤聲要求,之前的報紙也因此被刪改了……”
“難道……”肖恩有些難以置信地抬起頭,“知曉‘猶大環’的存在會招致什么厄運?”
這是聞所未聞的事,不過,在神秘泛濫的紐蘭德爾,肖恩認為這種猜想并非無稽之談……
他苦笑搖頭:“所以我的運氣才會這么……特別?”
雖然沒有定論,但此刻的肖恩也不得不將自己的“特殊體質”,跟這件事聯系起來。
但是,他不可能因為一個猜想,而中斷追尋艾莉雅的過程。
將館藏的舊報紙瀏覽完畢之后,有關“猶大環”的情報仍然有限:“猶大環是由兩名叛教的圣徒組建的組織,在1904年年底,被神廷完全剿滅了……
“消失二十年之后,如今突然再次出現,綁架了艾莉雅……”
“艾莉雅身上到底有什么特殊?讓一個死灰復燃的叛教組織費盡心力也要確保控制?”
肖恩皺眉,有了一個新的猜想:“難道她身上也有神根?”
不過,他無法確認:“他們沒有嘗試綁架我,而是想要弄死我,應該不是為了神根……”
雖然知道不是因為神根,但肖恩猜測,艾莉雅身上肯定有什么特殊之處:“所以她才能在有惡靈的靈間里游走而不會遇到危險,所以才會一再出現在各種象征之夢里……”
“調查好歹還是有進展了,雖然突破不大,但我還是獲得了幾片‘拼圖’,相信之后獲得其他線索之后,我能逐漸拼湊出全景……
“比如,得知猶大環是一個反叛救世教的組織之后,就可以確定,唱片午夜私奔中的理想國宣教錄音就是他們的手筆。而理想國,極有可能就是他們創造出來的,用來反對救世教的宗教。
“比如,神廷的宣傳與事實并不一致,猶大環的余孽仍在暗中行動,并未被全數殲滅。”
“而且,他們肯定在籌措什么大事,綁架艾莉雅,應該與這件大事有關。
“這件事十有八九跟反救世教有關,不過,具體他們需要艾莉雅做什么,就不得而知了……
“既然是涉及反救世教組織死灰復燃,我能否借助神廷的力量對抗猶大環,以解救艾莉雅?”肖恩陷入了深思。
很快,他搖搖頭:“這樣做的話變數太多,天知道神廷在處理過程中,會對艾莉雅做什么……穩妥起見,還是我進行獨立調查更好。
“不過,從立場上來看,有了共同的敵人,我跟神廷算是‘朋友’了。”
“接下來,只能等待比爾那邊給出肯尼迪的調查結果了。”
肖恩暫停思緒轉過頭,忽然發現身邊的提燈老人,眼神沒有再盯著自己。
他此刻仰著頭,一雙眼睛瞪到了眼角幾乎要開裂的地步,死死盯著天花板。
“有什么東西?!”肖恩頓覺不妙,靈質觸手再次抽出手槍在手。
順著提燈老人的視線往上看,肖恩只看到沉靜的吊燈,和黑暗之中的天花板,沒有任何奇怪的東西。
他再低頭觀察,發現老人的視線是沒有焦點的。
他的眼神仿佛看穿了舊書墳場五層廢墟,看穿了圖書館之上的探秘者中心,直直地瞪視著大廈之上的天空。
那眼神中明顯流露出恐懼。
“小心!”老人忽然狂吼起來,聲音大得讓肖恩心中一凜,“小心!”
他歇斯底里地四處尋找,找到了一張桌子鉆了下去,慌亂的動作撞得桌椅叮咣亂響。
“怎么了?!小心什么?!”被老人的舉動驚到的肖恩大聲問道。
“天……天空!天空!”
天空?肖恩皺起了眉頭,這個老人害怕天空?
他聽說過很多恐懼癥,但是第一次見到有人恐懼天空:“這就是他躲藏在這地下的原因?”
肖恩走了過去,用靈視觀察,發現對方的靈體已經徹底被黑色的恐懼占滿了……
“也許……”肖恩有些憐憫地看著在桌下瑟瑟發抖的老人,“他從前是個睿智博學的賢者。
“在經歷了非常可怕的事情之后,精神就變得不正常了,躲藏在這不見天日的地下。”
肖恩無言,席地而坐,只能陪著提燈老人度過這難捱的恐懼……
片刻之后,老人驚懼的囈語漸漸低了下去,他似乎睡著了,額頭前傾,挨在了頭頂的馬燈上。
似乎被燈壁燙到,他“嘶”的一聲醒轉過來。
眼神環顧四周,變得格外清明。
“終于,又清醒過來了……”老人站直了身子,氣質跟剛剛截然不同。
如果說剛剛的他是個神經兮兮的瘋老頭的話,現在看上去則更像一位睿智的賢者了。
他起身拍了拍落滿灰塵的衣服:“你叫什么?”
“迷霧。”
似乎對于探秘者的習氣有些不滿,老人嚴肅道:“我是說真名。”
他沒有望向肖恩,只顧著慢慢整理身上亂七八糟的衣服:“即使你不說我也能知道。根據你的行為和動機,我只要稍作調查,就能知道你的真實身份。
“雖然你極力掩飾,但是你的口音和說話習慣,說明你是個萊昂人,來紐國沒多久。
“你的靈魂很強大,在遇到危機的時候卻使用非常普通的手槍,說明你是個有天賦,卻沒什么資歷和積累的新入行探秘者。”
“你跑到這里來翻閱報紙,顯然是在尋找一些被封禁的新聞,而被封禁的新聞只有那么幾則,我大約能猜到你尋找的是哪個組織的情報。不過很抱歉,對于那個組織,我知道的也不比你多,所以沒什么可以告訴你的。
老人一連串的話語讓肖恩有些無言以對。
“我沒有太多時間,”老人摘下了有些可笑的燈架,將提燈放在了桌上,直了直腰,似乎在自言自語,“清醒的時間越來越短了……”
“我叫埃德加爾·龐貝。”他轉向肖恩,“你的名字?”
“肖恩·狄金森。”
龐貝眉頭動了動,仿佛想起了什么,但是沒有說下去。
“謝謝你救了我這把老骨頭。”背對著肖恩,龐貝伸展著肢體,仿佛剛剛接管身體,還不適應,“你沒出現的話,那堆書就是我的墳墓了……雖然我是個早該死去的人,但是看來上蒼還不想見到我。
“我也因此還能再多讀幾本書……”
對于埃德加爾·龐貝的身份,肖恩有些好奇:“你之前為什么會呈現那種狀態?”
“神經癥本來就是所有思考者的敵人——偏偏在我最脆弱的時候,遭到了強大存在的干擾,所以我才……”龐貝似乎不想再提及自己的過去,“我的故事已經要歸于塵土了,沒什么好說的。關鍵在于未來。
“你是一個很好的讀者。”龐貝舉起一根手指,眼神中透露出肯定,“你對知識和信息有一種天生的饑渴。”
正是出于這種學者角度的欣賞,所以半瘋狀態下的龐貝,才會站在肖恩旁邊觀察他讀報的狀態。
“肖恩,你信哪個神?”龐貝坐在了肖恩的對面,火光照亮它的輪廓,表情十分認真。
突如其來的問題。
肖恩如實回答:“雖然我小時候曾經去過教堂,可是我算不上一名信徒。”
加入探秘行業到現在,肖恩都未能確定自己的“信仰”,得不到免費的“信仰增益”。
他隱約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他看了很多書籍,想了很多事,因此比別人有更多的疑問。
這也解釋了很多他的人生選擇。如果他的心中沒有任何疑問,只是虔誠信奉著某個神的話,是不可能選擇成為一名新聞從業者的。
他從未向別人提起過這些。在這個神主宰著世界的時代,他的思想有一點點危險。
不過,他覺得可以向面前的老人說起這些。
他感覺到對方跟自己是一類人——在黑夜里,所有人都睡著了,只他們這些人的眼睛晶亮地看著星空,思考著歷史,想象著未來,質疑著……噓!肖恩停止了自己的思路。
龐貝又問肖恩是否看過幾本書,幾本溫姆和歌利思先賢的書籍。肖恩給予了肯定的答復。
簡單說了一些對于古代先賢思想的理解之后,兩人就一些平日里禁忌的話題聊了起來。
關于神與人的關系,關于歷史的真實與虛幻,關于時代發展的可能……
肖恩曾在墨利納斯的信徒集會上,感到一種無法融入人群的出離感。
面對免費的“信仰增益”,他始終無法決定自己的信仰,但是在挖掘真相和維護自己篤信的真理時卻干勁滿滿。
當所有人都認為被神庇護是福事之事,只有他遲遲未動,選擇靠自己。
當所有人都認為知識是詛咒的時候,只有他知道,人的欲望和愚昧才是……
那些跟大多數人格格不入的理念,此時卻讓自己與面前蒼老的賢者產生了巨大共鳴。
龐貝沉默了,眼神在火光里閃爍,嘴角帶著滿意的微笑——他似乎也聊得很盡興。
在火光躍動之中,他沉默了半晌,然后抬起了渾濁但清醒的眼睛:“你知道,肖恩,無論你讀了多少書,想過多少事,到了年老的時候,總是或多或少地會開始相信命運。
“比如說,今天你來到這里,將我從書堆中救了出來,然后我們聊了這些東西,我想,這就是命運的必然。
“不知道我下一次清醒是什么時候,所以我有想做的事,只能在當下就完成。
“肖恩。”龐貝聲音篤定,“我想邀請你入會。”
入會?肖恩有些驚訝,入什么會?
“歌利思先賢,河畔的索格拉特斯,在‘諸神遠航時期’的開端成立了一個隱秘組織,之后被他的弟子們發揚光大,在‘圣歸’發生之后,才日漸式微……
“我們不是天生反叛的組織,成員之間的聯系也并不緊密,也許正是因為這種松散和沒有明確目標的氣質,比起曾經站在幕前的靈匠會,自稱代表神的那些人對我們的興趣很小……
“唯一維系我們的,只有兩樣東西。
“相同的理性精神以及……”龐貝點了點桌面,“書籍。”
“我們是閱讀者和思考者。”
“我們源自歷史,在歷史的長河中順流而下,延續至今,并嘗試著在暗中引導時代走向更加光明的方向。
“這個結社的名字是……”龐貝的脖子上,書籍和燭光的銅墜反射著提燈的光芒……
“燭光讀書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