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肯定不能理解我為什么會選擇放棄吧？一個嘗試了一百多萬次的人，這次竟然決定放棄了。這聽上去有些荒謬吧？”肖恩的語氣中沒有悲憤和哀怨，他只是靜靜講述，“你不能理解，是因為你沒有那一百多段人生、五千多萬年嘗試的記憶……
“你很幸運。”
有些月光確實不能理解的東西，盤旋在肖恩眉宇。
似乎被什么隱秘的思緒侵擾，肖恩停頓了一下，等到那暗流過去，他才繼續說道：”我幾乎知道接下來要發生的一切。”
“我知道那里將有只信天翁飛過。”肖恩指向窗外的一片天空。月光看去，有一只白色的大鳥在樓宇間滑翔而過。
“我知道那個男服務員將在三年后死去。”
月光還沒來得及轉頭看，肖恩仍在繼續講述：“一小時后有一架航班飛往夏威夷，機上有一個乘客會讓島上一半的人得流感。
“哈夫金字塔的石室里有一窩圣甲蟲，如果七天后你在那里，將正好看見新一窩蟲卵孵化。
“兩個月后，南美將發生一場小型地震，如果那個時候你不幸正在阿加爾塔地下長廊之中，你將被困在地下，唯一與你作伴的是無盡的黑暗，和地球深處的動靜……”
月光這時才反應過來，肖恩在講述那五千萬年中他的經歷。
“我知道所有航海的知識，我甚至能獨自駕一艘帆船橫幅亞特蘭洋。
“我背下了往后二十年所有洋流的形狀，我甚至認識好幾朵雨云，知道它們的一生。我比一頭老年藍鯨更了解有關海洋的一切。
“這個世界遍布我的足跡，但你猜怎么著？——這毫無意義！因為踏遍了包括最深的地底和最高的山峰之后，我只得出一個結論……”
“永夜方舟……不在這個世界上？”月光中斷了那種逐漸激動的情緒。
肖恩往后一靠：“似乎要花費一百多萬段人生，我才有勇氣承認這一點。”
月光難以置信地搖搖頭。想起肖恩剛剛所說的一切，他的心思飛出了咖啡店。
他的視野不斷抬升，見街道，看見城市，仿佛那一百多萬段尋覓的人生重疊在了一起，他看到數不清的肖恩在這座城市中匆匆奔走。
這座城市就像是一座蟻穴，而在其中營營碌碌的螞蟻，全都是肖恩·狄金森。
他眨了眨眼，從那種可怕的幻象中抽身而出，還在嘗試勸說眼前這個歷經五千多萬載的存在：“可是，赫爾希斯女士有什么必要騙你？”
“我不知道。”肖恩起身，結賬，朝咖啡館外走，“越是追尋，越是發現自己不知道的事很多。所以我現在干脆不再提問。”
“那我們現在怎么辦？”月光一時有些接受不了回到阿卡姆這種選項。就像明明得知自己有翅膀，卻決定永遠將其束縛。
“享受人生吧，月光。”肖恩推開咖啡館的門，似乎確實看開了，“還能怎么辦？”
他站在了一整個城市的前方，凝望著這混凝土筑就的蟻穴，用一種平靜的語調說道：“我知道有個地方藏著無人認領的大量現金，咱們可以全部拿出來，然后去買幾支股票。
“然后，咱們忘了這件事，去百老匯。我知道城里最漂亮的兩位女士在那兒，而且，我也知道她們心中充滿了狂野的期待……
“結識那兩位女士之后，咱們去買最好的白蘭地、威士忌，帶上牛排、紅絲絨蛋糕還有鵝肝醬之類的，咱們登上一艘帆船，來一次橫渡亞特蘭洋的旅程。在海中我帶你去見一支白鯨家族。我還知道最美的落日在何時何地。咱們還能一起釣魚，然后我給你露一手我的廚藝……
“等忙完了這一切，咱們回來的時候，相信我月光，因為那幾支被咱們遺忘的股票，我們將成為城里最富有的人。那之后，我們可以去歐洲，來一趟選購莊園的旅行……”
被肖恩的講述打動，月光莫名有些期待起來。
不過，雖然他知道肖恩一定能做到他說的這些，他說的最美的女子一定是最美的，但是……
他們之間的空氣卻并沒有浮現出令人迷醉的成分。
對于無法回歸的探秘者來說，世間的享受顯然只是一種委曲求全。
“反正就是，好好活著。”肖恩肩膀松弛了下來，“等活過了這次，也許下一次，我就不會再做夢，寫下那些東西，然后逃出阿卡姆了。“
說完這些，肖恩凝望著街道，或者說凝望著街道最遠處，那模糊的天邊。他似乎真的與那種追尋告別了。
“接受它也許并不存在。活在此時此刻。去做自己想做的事。”
肖恩往前走去。月光跟在后面。
鋼琴家有些微的解脫感。雖然肖恩說不再追尋，但他并不是在自暴自棄。他只是接受了，然后試著以一種有趣的方式度過人生。
雖然他沒有經歷過那不知終期的追尋，但他能感覺到，這是如此久以來，肖恩第一次真正放下了尋找“永夜方舟”的念頭。
而人所不知道的是，一切就是在這種時候改變的。
肖恩帶著一種前所未有的輕松感路過人潮密集的街頭。忽然，他再次停下腳步，凝視著一個方向，月光也朝那兒望去。
他們看到一個旅行者。那個旅行者的腳上是一雙補了許多補丁、滿是塵土的鞋子，衣服也已經洗褪了色。他正安靜坐在長椅上，慢慢享用一塊面包。
周圍有很多路人，正發生各種事，發出各種噪音。但他吃面包的動作緩慢而專注，仿佛那是此刻世上唯一該做的事。
從他所散發的氣場能看出，這位旅行者已經降服了所有的妄念和抗拒。他似乎正處于一段旅行之中，像是世上少有的已經找到答案的人。
肖恩在那不斷追尋的日子里見過許多人，但他必須承認，自己很少注意到這樣的人。
放下那顆追尋的心之后，他便能看見了，也突然有所明悟。
“月光，我……好像懂了。”
“什么？”
肖恩轉過身。很難形容他的表情，像是籠罩著一層淡淡的光芒：“這世上幾乎每條路我都走過了……
“卻一直沒看見那條路……那條最有可能的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