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待會陪你吃個午飯,下午我去接一下爸媽過來。”
聽到吳理晁的話,尹博文搖了搖頭說道,
“吳哥,接爸媽咱不著急,這會兒爸媽應該在旅游。”
尹博文知道,父親尹正和母親朱曉慧正在旅游,每年這個時候,也就是過年之前,故地重游!
至于去哪里,尹博文作為女兒,也不是很清楚,所以對于吳理晁提出來的接父母過來,去了也等于白去。
“叔叔阿姨旅游去了?”
吳理晁瞪大了眼睛,有些不可思議,要知道,現在可是疫情期間,哪里還能出去旅游?!
“嗯,每年這個時候,他們倆都會選擇旅游,今年有疫情,應該也不會例外。”
尹博文再次搖搖頭,對于父母,他比誰都清楚,并不是故意這么做,而是二十多年來立下的“規矩”。
這讓尹博文,想起來,同村一位叫許亮的孩子,也許,可以讓吳理晁去一趟老家,帶他過來。
同村的許亮,在許亮七歲的時候,母親便患白血病去世了,一直與父親相依為命。
和尹博文一樣,他們生活在一個叫做臨水鎮的偏遠小鎮上,交通很不發達,距離縣城足有六十公里。
許亮的母親患病時,家里的積蓄便花費一空,在親戚那里也欠下不少錢。
正是如此,那些親戚,與他們父子倆的關系,是越來越冷淡。
因為要照許亮上學,許亮的父親沒辦法外出務工,只能靠祖上留下來的幾畝地過活。
“吳哥,要不你回去帶一下許亮吧?我想見見他。”
吳理晁聽到尹博文的話,內心咯噔一下,也許,尹博文是在想爺爺了,因為當初,她的爺爺,就是幫助許亮的那個老人家。
不知為何,吳理晁也想到了里幾年前的那件事至今響起,仍然像是歷歷在目。
許亮是個窮苦人,他的父親每天天還沒有亮,便會進地里摘菜,捆成一袋袋,用一輛老舊的,有些生銹的三輪車,拉到鎮上賣,身上沾滿了露水、泥濘、雜草,手凍得發紅生瘡。
賣菜,是家里唯一的經濟來源,再辛苦,也得咬牙堅持。
有時候,下午放學,買菜的人少了,許亮就會幫助父親看著菜攤。父親則是回到家里,耕種新的地塊,或喂牛、養羊。
家里的大小事,都壓在父親身上,許亮雖在讀書,卻也要盡量去分擔。
小鎮的菜市場很簡陋,是用水泥板搭建,占地倒是不小,賣菜的、賣家禽的、賣豬肉的、賣魚的……,全部集中在這里,空氣中充斥著一股禽類糞便的味道。
地上,爛菜葉子,千腳泥,破碎的雞蛋,甚至還有不知是誰吐的黃痰。總之,這不是一個好的環境,能在這里待上一天的,絕不是一般人,多是為了生計迫于無奈。
但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許亮卻蹲在水泥板下,拿著鋼筆,全身心做作業。
他必須在這里做完作業,晚上得早睡。父親說,只有保證足夠的睡眠時間,第二天才有好好學習的精神。
讀書是他們這代人唯一的出路。
幸好下午買菜的人并不多,很少有人打攪他。
“這個南瓜多少錢一斤?”一個蒼老的聲音響起。
許亮收起鋼筆,抬起頭,看見一個穿著破舊軍衣的老頭兒。
這老頭兒滿臉溝壑,顴骨頗高,帶有幾分兇相。但,下巴上花白的胡須,洗得發白的長管褲,老式的便宜膠鞋,無一不說明他很落魄。
許亮道:“三毛。”
“我買一個。”
老頭兒點起一根不知是什么牌子的煙,在一旁吸了起來。
將南瓜放秤,許亮道:“五斤,一塊五。”
老頭兒在衣服兜里掏了半天,拿出皺皺巴巴的兩個五毛。繼續摸索,只摸出一個空煙盒,然后眼巴巴的盯向許亮。
許亮道:“可以手機掃碼,二維碼就在那里。”
老頭兒摸出一個老年手機,再次眼巴巴的看著許亮。
也不知是哪家的長輩,怪可憐的。
這個時代,空巢老人很多,年輕人幾乎都外出打工了!小鎮上,除了留守兒童,也就只剩他們。
許亮心中一軟,左右看了看,見父親還沒回來,拿起南瓜遞給老頭兒,道:“送你了!這錢,你還是留著吧!記得,少抽煙,抽煙對身體不好。”
老頭兒盯了許亮幾眼,將兩張皺巴巴的五毛放在水泥板上,抱著南瓜離開了,手里的煙沒有扔掉。
落魄的背影,依舊在吞云吐霧。
“真是一個倔強的老頭。”
許亮搖了搖頭,將錢丟進紙箱子里面,繼續寫作業。
第二天,老頭兒又來了,依舊穿著昨天的破軍衣,舊膠鞋,依舊是買南瓜。
“六斤,一塊八!”
許亮將南瓜遞給老頭兒。
老頭兒這一次有些意氣風發,拿出三張一塊的新鈔,在許亮面前一一排開。
許亮什么場面沒有見過,五塊、十塊常見,五十、一百也偶爾遇到,道:“不用這么多。”
老頭兒按住他的手,道:“昨天的也算上。”
這人落魄是落魄,倒是傲骨十足,讓許亮刮目相看。
收下三塊,找了他七毛。
老頭兒一手拿著南瓜,一手捏煙,吞云吐霧而去。
這一次,許亮沒有再勸他少抽煙,畢竟只是過客,今后未必還會相見。
但心中還是很好奇,他家到底有幾口人,五斤南瓜一天就吃完了?
說著拿起其中兩張,就要給他找零。
又過兩天,老頭兒再次來買南瓜,依舊是下午時分,依舊在抽煙,但神情頗為呆滯,十分落寞的樣子。
“四斤六兩,給一塊三吧!”許亮道。
老頭兒魂不守舍的在身上摸索,摸出七毛,放在水泥板上,然后抱著南瓜離開。
許亮拿起這七毛零錢,沒有去追,也沒有喊他留下。
這人也太奇怪了,怎么每次都只買南瓜?南瓜有這么好吃?
后來,許亮將此事告訴了父親。
聽完后,父親沉默片刻,道:“這可是我們鎮上的老英雄呢,上戰場殺過敵。不過,三年前的傍晚,一場大火,家里的人都燒死了!那天,他正好出來買南瓜,打算給孫子做南瓜餅。回到家的時候,孫子都變成焦炭了!”
“他老人家在戰場上都沒有哭過,據說,卻在那天哭得昏了過來。醒來后,腦子就不好使了,時常神神叨叨,每天要抽好幾包煙。”
“此后,每年只要南瓜上市了,傍晚時分,他都會來買。很多時候,他沒有帶錢,第二天也會將錢送過來。哪怕不收他的錢,他也一定要給。這位老英雄,很可憐,但值得尊敬,以后他來買菜,你可一定要尊重一些。”
許亮道:“傍晚時分,都會來買南瓜?難道他的記憶,停在了火災的那一天,以為這一次買南瓜回家,家人都還活著?孫子還會開開心心,吃他做的南瓜餅?”
父親嘆道:“這是有了心病啊,心結解不開,便一直堵在那里。”
家家都有一本難念的經,誰的生活都不容易。許亮本覺得自己家已經十分困苦,誰知人生百態,還有更可憐的人家。
至少他還很年輕,可以努力學習,考上好的大學,未來可以有無限憧憬。
老頭兒經常傍晚來買南瓜,漸漸的,與許亮熟悉了起來。有時候,會坐在水泥板下,盯著許亮寫作業,一言不發,很安靜。
“若我孫子還在,也該你這么大了!”老頭兒說著,眼睛就濕潤了,嗚咽的哭了起來。
哭得像小孩子一般。
許亮心中不忍,在一旁開導,道:“老人家,別哭了,不如……我做你孫子?”
老頭兒哭聲止住,看向許亮。
許亮放下作業本,道:“但我有一個要求,吸煙有害健康,二手煙危害更大。要做我爺爺,你得先戒煙。”
老頭兒摸出半包沒有抽完的煙,捏了又捏,很是不舍的,扔進了垃圾桶。
當天晚上,許亮去了老頭兒家,嘗到了他親手做的南瓜餅。
老頭兒的心病似乎好了許多,越來越樂觀,經常讓許亮去家里吃飯,大多時候,還是南瓜餅。
轉眼間,數年過去,許亮考上重點大學,離開臨水鎮,一年也就回家兩次。
與南瓜爺爺依舊有電話聯系。
“南瓜爺爺”,是許亮給他取的稱號。
南瓜爺爺具體叫什么名字,許亮并不知曉。他之所為認下這個爺爺,一是覺得他太可憐,二是想要以孫子的身份,逼他戒煙。
許亮一直都很善良,多年相處,與南瓜爺爺自然也有了很深的感情。
但,上大學后,南瓜爺爺經常無事的時候,便給許亮打電話,晨練的時候,上公開課的時候,晚自習的時候,甚至是深夜凌晨。
其實他也沒有什么大事,就是詢問許亮在大學過得好不好,有沒有交女朋友,都是一些閑碎雜事。有時候,打電話來,就是念叨讓許亮回家吃南瓜餅。
老實說,這些年,南瓜餅許亮真的快吃吐了!
有時候一天能打十多個電話,漸漸的,許亮沒有了耐心,太影響學習、睡眠、精力,于是,或是直接拒接電話,或是接通后關成靜音放在床邊。
直到大四快畢業的時候,電話終于消停了一段時間。
這天傍晚,夕陽很美。
許亮面試成功,可以提前入職,心情極好。
“叮叮!”
電話鈴聲響起,是南瓜爺爺打來。
許亮劃開手機,欣喜的道:“爺爺,我面試成功了!”
“小亮啊……多久……多久能回來……回來吃爺爺做的……做的南瓜餅?”電話那頭,聲音很虛弱,斷斷續續。
許亮正在高興的時候,沒有多想,道:“下個星期,下個星期就回老家,到時候,我親自去地里摘南瓜,帶去你家。很久沒有嘗到你老人家做的南瓜餅,想吃得很。”
“好……好……”電話那頭的聲音,也很高興。
第二周的星期天,許亮大四畢業,打算先回老家一趟。
回到老家才知曉,父親生病了,他心中擔憂,連忙趕去醫院。
只是一場重感冒,今天就能出院,虛驚一場。
父親依舊騎著老舊的三輪車,許亮坐在三輪車后面,看著老家的一草一木,心早已飛到大城市里,勾畫著屬于自己的未來。
果然,讀書可以改變命運。
這些年,全靠父親的辛勤勞作,自己才有機會考上好的大學,如今又找到了心儀的工作。
可惜父親的身體每況愈下,顯然是積勞成疾,今后賺了錢,一定讓他莫要起早貪黑的在地里忙碌了,是時候安享晚年。
許亮道:“爸,我們去地里摘兩個南瓜,去看望爺爺吧!”
前面正在騎車的父親一言不發,半晌后,道:“你孫爺爺上周就去世了,肺癌!他們這一家人,都這里,哎,算全沒了。”
“轟!”
如遭雷擊,許亮發懵,大腦一片空白。
這……
他想到了上周接的那個電話。
父親又道:“這些年,你爸的身體不好,賣菜的生意也不好做。你在大學的生活費,都是你爺爺拿自己的退休金,送到我這里,讓我寄給你,還讓我千萬別告訴你,怕你有心理負擔。”
“對了,你知道你爺爺三年前就患了老年癡呆嗎?很多事,都容易忘,買過的南瓜,轉頭就會來買第二次。打過的電話,轉頭就忘了,又打第二次,第三次……”
“今年,病情越來越嚴重,很多事都忘了,就還記得你。每個月領了退休金,都要往我這里跑好幾次,千叮萬囑讓我把錢轉給你,說你的電話,經常打不通,可能是沒有錢交費。”
許亮早已繃不住,從三輪車上跳下,在路邊淚流不止。
天邊夕陽很美,云彩如火焰般絢爛,可惜即將消逝,留不住。
“博文,你是不是想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