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朝中有人的好處了。
如果林昭沒有這么個宰相叔叔,這個時候不管他在青州立下多大的功勞,給長安上奏,多半也是泥牛入海,但是朝廷里有林簡這個宰相在,他奏書里說的每一個字,都會被朝廷的話事人們聽在耳朵里。
而且是不聽也得聽的那種。
面對林簡這番火藥味十足的發言,楊瓊臉色鐵青,但是卻沒有說話。
因為他與林簡叔侄,還沒有到那種有你沒我的地步,而且他剛當上宰相沒有幾年,未來的政治生命還很漫長,他也不想去冒這個險。
最終,還是帝座上的天子微微皺眉,開口道:“好了好了,這是朝會,二位宰相有什么不同意見說出來就是,都是為朝廷出力,沒有必要非要爭個對錯。”
說到這里,李洵把目光看向了政事堂里的第三方勢力,也就是門下侍中曹松。
他緩緩問道:“曹相以為呢?”
曹松立刻起身,對著天子恭敬欠身:“陛下,老臣與青州的林刺史接觸過,林刺史年紀雖小,但是卻是一個沉穩的性子,他應該不敢,也不會干出這種欺瞞朝廷的事情,但是這封奏報,又的確有些讓人不敢置信。”
得,這老家伙說了半天,一個有用的字都沒有。
天子臉色一黑,沉聲道:“朕是問曹相有什么處理的意見,而不是問你對這件事的看法。”
曹松回頭看了看林簡與楊瓊兩個人一眼,然后小心翼翼的抬頭看向天子,開口道:“陛下,林昭在奏書上說,要朝廷將青州團結兵以及他將來統領的十州團結兵,統統轉為府兵,臣以為……這件事對朝廷…無害。”
話說到這里,曹松便沒有說下去了。
這就是做官到了一定程度的境界,老頭似乎表態了,又似乎沒有表態,看起來什么都說了,但是細細一品,又好像每一句話都給自己留了余地。
比如說他那句“無害”。
這是再正確不過的話了,畢竟現在朝廷根本無力顧及青州,不管朝廷給青州什么封賞,都只會是一個名頭,因此目前來說,對于朝廷是絕對不可能有什么害處的。
當然了,這老頭也沒有說有什么益處。
天子微微點頭,問道:“曹相的意思是,照準青州所奏?”
曹松再一次低頭,恭聲道:“決斷天下,盡在圣人一人,老臣只能給圣人一些建議,不敢決斷軍國要事。”
聽到這句話,在場的大臣們都在心中暗罵一聲老狐貍。
就連皇帝在心中也皺起了眉頭。
直到這個時候,朝廷里的這些大臣們,還是沒有幾個人愿意站出來承擔責任,反而把所有的事情,都推在他這個皇帝頭上。
低頭思忖許久之后,皇帝陛下揮了揮手,聲音低沉:“今日議事,且到這里罷。”
“諸卿暫且散了。”
太極宮里的眾人紛紛站了起來,向皇帝告辭。
李洵看了一眼也站起來準備離開的林簡,補充了一句:“林師留一留。”
林簡躬身應是,沒有跟同僚們一同離開。
等大臣們走的差不多之后,皇帝陛下看向身邊的小太監,緩緩說道:“去宋王府,把皇弟請來議事。”
小太監連忙點頭,邁著小碎步,匆匆忙忙離開了太極宮,往宋王府去了。
等這個小太監離開,坐在下首的林簡才抬頭看向皇帝,皺眉道:“陛下想讓世子殿下去一趟青州?”
皇帝無奈點頭,幽幽的嘆了口氣。
“旁人信不過了。”
他嘆了口氣:“事到如今,只有老八親自去一趟青州,朕才能確認林昭與周德沒有誆騙于朕。”
說到這里,皇帝頓了頓,繼續說道:“況且,現在長安城里風頭緊,不少人因為河南府失陷的事情,對老八有意見,這會兒讓他出去避一避風頭,也是好事情。”
說完這句話,皇帝看向林簡,問道:“林師,你覺得青州的事情,可能否?”
“臣……也覺得有些離奇。”
林簡老老實實的說道:“但是臣相信臣的那個侄兒,他絕不會在這個時候,干出這種欺君的蠢事。”
“依臣看來,不管三郎他在青州干什么,怎么干,對于長安城來說,局勢都不可能再壞了,因此朝廷沒有必要去阻攔三郎,能配合……”
林簡抬頭看了看皇帝的表情,緩緩低頭:“便配合。”
“唉。”
皇帝長嘆了一口氣。
“叛軍就要打到長安城下了,此時不管林三郎在青州做什么,也很難救到長安城,朕只希望他在奏書上說得全是真話,這樣朝廷在河東一帶能有一支戰力,將來剿滅叛軍,也能輕松不少。”
聽皇帝說出這句話,林簡心中微微一顫。
因為他從皇帝的語氣中,已經聽出來這位大周的天子,似乎……似乎已經有放棄長安城的念頭了!
林簡咬了咬牙,剛要開口說話,就聽到帝座上的天子,繼續緩緩開口。
“如果是旁人在青州,給朕遞了這樣的奏書,朕是絕然不會信的,但是林昭是林師的侄兒,朕……看在林師的面子上。”
說到這里,皇帝聲音沙啞:“青州所奏,朕會一一照準。”
皇帝這番收買人心的話,水分還是很大的。
他之所以選擇相信林昭,并不是因為林簡,也不是因為他派去青州的周胖子,更不是因為病急亂投醫。
而是因為,與周德同行的那些人當中……有司宮臺的人。
司宮臺作為天家私仆,是絕對沒有任何背叛皇室的理由的,因此當皇帝看到奏書上有司宮臺的人聯名的時候,他在內心里就已經信了六七分。
而且他很確信,在未來的兩三天時間里,青州司宮臺的人,就會送來詳細的密奏。
林簡從椅子上站了起來,然后跪在皇帝面前,恭敬叩首:“臣……代林昭,以及青州將士,多謝陛下信任。”
皇帝連忙站了起來,走下御階,親自把林簡扶了起來,一邊扶一邊嘆息:“林師太見外了,私下里咱們便是師徒,用不著這樣拘泥。”
兩個人正說話的時候,外面司宮臺的小太監,匆匆忙忙的跑了進來,來到了太極宮里,五體投地的跪在地上。
“圣人,世子殿下到了。”
皇帝抬了抬手:“快請進來。”
很快,兩個小太監便把李煦請進了太極宮。
他剛一走進來,皇帝與林簡兩個人都暗自皺眉。
只見,此時的世子殿下,已經全然沒有了往日的風采,精氣神幾乎統統消失不見,整個人形容枯槁,就連胡須也沒有修剪,看起來像是從前長安街頭隨處可見的醉漢。
他走進太極宮,“撲通”一聲跪在地上,對著皇帝叩首。
“臣…臣弟,叩見圣人。”
給皇帝磕完頭之后,他又抬頭看了一眼林簡,再一次低下頭,對著林簡磕頭。
“學生叩見恩師。”
這位曾經意氣風發的世子殿下,此時如同一攤爛泥一樣,跪在自己的君師面前。
他的兩眼發紅,眼眶里滿是淚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