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魚定了定神,對柳柳柳等人道:“眼下頭等大事,便是安葬超軼神君。李魚年幼識薄,昧于世情,全賴諸位前輩和統領幫襯。還請諸位今夜議定吉日及各項事程,明日辰時交與我過目。”
柳柳柳微微頷首,道:“謹遵神君之令。”與黑袍人等各自散去。
李魚則是前往怡心小院,與上官雁等人重新匯合。宴席之間,李魚將超軼神君為自己修復容貌經脈、自己立志改造神罰島而接下神君之位等事由說與眾人。
張羽笑道:“你有此心,乃是大善。神罰島龍蛇混雜,暗流涌動,還須步步為營,不可急于求成。”
她望著李魚的眼睛,語聲微微一頓,復又道:“詩曰:不忮不求,何用不臧?我相信你李魚定可以得償所愿。”
“多謝仙子提點。”
張羽話鋒一轉,眼波流轉,若不勝情:“此間事了,我也該回丐門了。此時已得歡會,明日就不與你道別啦。”
薛逸峰現出依依不舍的表情,卻說道:“好哥哥,我也要與張姐姐一起離開。”
唐柔雨亦湊趣道:“眾人都要走,我也只好走了。”
風云相遇,轉瞬即散。李魚微感愕然,心中忽爾泛起惆悵之意。然而他卻大笑道:“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也許,我們很快又會相見的。”
張羽瞟了一眼上官雁,又是一笑:“君有佳人相伴,正是溫柔鄉中,且莫忘了知己呢。”
上官雁目光清澄,將一口薄酒送入嘴中,臉頰并無一分暈紅,只緩緩道:“若是輕易相忘,又何來知己二字呢?”
張羽忙也舉起酒杯:“是我失言,自罰一杯。”果真將杯中酒一飲而盡。
這一場杯酒之會,雖浸染了別離之意,卻因為壓力驟去,與靈犀竹林中故作閑雅的煮茶之談別有不同,是以眾人得以盡情,杯盤狼藉,一時酣暢。
宴席直持續了兩個多時辰,眾人紛紛辭去。轉瞬間,暖香閣中只剩李魚一人。
李魚對著一桌子殘羹碗碟,忽然自嘲一笑繼而搖了搖頭站起身來往窗邊而去。他并未喝醉,腳步卻是前所未有的沉重。
總算到了窗前李魚伸手推開窗戶往天上望去,見到月亮并不十分圓也不十分窄,并不十分亮也不十分暗烏云半遮半放,清光半明半晦,直叫李魚看得呆了。
他呆了半晌,忽然想到:“不知師父現在在做什么呢?是安然入睡還是與我一般正望著天上月呢?她若是知道我成為神罰島之主,不知道是歡喜呢,還是生氣呢?我猜,她多半是生氣的,她并不喜歡世間俗務的……”
正在癡想間閣外忽然響起腳步聲,更聽得上官雁輕柔語聲傳來:“李公子你徘徊不去,是在賞月呢?又或是在懷人呢?”
李魚急忙收拾心緒回轉過頭,正見到上官雁去而復返微感驚訝開口道:“上官姑娘你這是……”
上官雁并不步入閣中,半倚在門上,纖手一招,道:“月色稱不上多好,我卻有賞月的興致,只不知李公子可愿陪我一起走上幾步?”
李魚心中一動,爽快回答:“樂意之至。只是我對神罰島極為陌生,不知哪處月下景致堪賞……”話雖如此說,他的步伐已向閣門而動。
上官雁掩嘴而笑:“你身為主人,反不如我這個客人熟悉神罰島,真真不該。這怡心小院東南三里,有一處湖泊,周圍花木繁密,我黃昏時經過便記住了。便由我這個客人帶你前往吧。”
李魚疾走幾步,與上官雁并肩而行,經過張羽等人房間時,不約而同選擇沉默,連腳步也放得極為輕微。
無聲走了許久,上官雁忽然開口道:“李公子,你似乎有心事。席間喝酒之時,便見你心不在焉,眉頭暗皺……”
李魚心中又是一動,嘆道:“果然還是瞞不了你。我心頭煩亂,本想找你聊聊,誰知道你已經站到我的面前,真是及時雨也。”
“哼。”上官雁嬌憨一哼,亦是嘆道:“若非我主動邀約,只怕你未必肯將心事對我傾訴。你素來剛毅果決,此番心事可否因為神罰島而起?”
“是的,我忍不住去懷疑,甚至有一些后悔。我當時沒有考慮太多,便答應超軼神君接手神罰島。如今我才知道,這是一副沉甸甸的擔子,很可能是我不能夠承擔的。”
“你感覺害怕了,是嗎?”
李魚的步伐忽然停下,語聲頓了一頓,然后道:“我并非害怕,而是不知道該如何去做。”
上官雁失笑道:“你是神君,你想如何便如何。你有了神罰島之基業,又有疏影閣為靠山,足可爭霸仙林,揚名天下,何來煩惱呢?”
這話從上官雁口中說出,叫李魚好生意外。他只好多余口舌來闡述心跡:“我對于名聲并不在乎,接受神君的位置,也不是為了爭霸和揚名。”
“胡說!”上官雁鳳目閃出光來:“若不是了名聲,當時在鳳鳴山招親擂臺,你為什么不早點認輸?你明明受了重傷,明明落在下風,卻不顧性命要站在擂臺上,一直等到冰雪仙子出來,你才主動認輸?你又說,你站在擂臺上,并不是為了要向冰雪仙子表明心跡。呵,這豈非前后矛盾,無法解釋你的所作所為?”
上官雁舊事重提,叫李魚又是意外又是無奈。那些往事對于李魚已然遙遠,虧上官雁還能記住。
李魚苦笑道:“當時我初出茅廬,年少氣盛,確實有在眾人面前揚名之意。但自從遭遇變故,我漸漸明白自己想要的道,對于名聲便看淡了。”
“又是胡說。”上官雁這一回不但眼中是笑,就連臉上都是笑:“你既然找到了自己的道,為何現在又不知所措了呢?”
“我一向認為,惡人是無法改變的,只有死才能讓他們贖罪。可是我現在卻要做改變惡人的事情,我忍不住懷疑這個事情。
尤其看到罪山與怡情園之后,我更加感到絕望。就好像一條東流的大河,數千里都是往東流,現在忽然要讓這條大河在入海口改向西流,我認為其勢絕無可能。
孟子講性善論,所以要在后天保持本心不受紅塵濁流的影響;荀子講性惡論,所以要在后天通過禮法來引導本心向善,避免本心毫無節制,泛濫無忌。
無論是性善論還是性惡論,后天的影響至關重要。可是,神罰島之人,經過數十年潛移默化,早已經難改性情了。
一名惡人被放出罪山,只會變本加厲,將惡進行到底。一名好人被放出罪山,也會性情大變,向惡臣服膜拜。”
上官雁點頭道:“罪山之人,有人是罪有應得,有人卻無辜受累。可見超軼神君設立罪山,乃是為了顯示他掌控著眾人的生死。而超軼神君設立怡情園,乃是為了說明他掌控著眾人的哀樂。
超軼神君所求不在于善惡,只要他的手下對他又敬又怕。可是你李魚卻要分明善惡,所以無所下手吧。
你肯定在懷疑,就算將罪山摧毀,將怡情園廢除,也無法改變神罰島諸人的心,是也不是?于是,所謂改造神罰島,所謂讓眾人改邪歸正,只會成為一句話空話,是也不是?”
“正是如此。所以我很疑惑,我接任這神君之位,究竟有沒有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