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人的慘叫聲于頃刻間寂然,前一瞬尚是閻羅地獄,此一瞬已是太平人間,仿佛屠滅之景從未發生。
李魚沒有看到那女子如何出手,卻仍感震撼不已:“堂外少說也有百人,雖然都是些庸陋之徒,但她一招間便將他們全部殺死,實力委實可怕。她出招之時,不顯山露水,沒有任何真氣涌動,這種輕描淡寫的做派,尤其令人心驚。”
李魚對死去那些人并無好感,若不是這女子動手在先,他少不得也得大開殺戒,為自己開出一條血路。
他更不斷勸說自己:“這些人不懷好意,絕不會輕易放過我。你死我活之間,我若不想死,那他們便必須要死。”
但知曉這女子一招殺光百人,李魚對這女子非但沒有半分感激,反而充滿了厭惡。
不只是厭惡這女子的殘忍,更是厭惡他自己的殘忍:“若非迫不得已,我絕不會濫殺無辜。但生死面前,為了不被別人宰割,我也只能像這女人一般,不分青紅皂白殺人。為了保住我自己一條命,便漠視這百人的性命,李魚啊李魚,你的心越來越狠了!那些幫會首腦固然該死,他們那些手下亦只是聽令而已……”
李魚瞬息千慮,卻聽堂外那清音女子輕嘆道:“你不自報家門,不以誠摯待人,如何求得誠摯回音?”
她這一聲嘆息,似乎并不是獨對嬌語女子所發,反而更像是夫子自道,自怨自艾。其中嘆惋迂回之意,雖只是投于湖中的一顆石子,偏又平白生出漣漪無限。
嬌語女子似是一愣,并沒有直接答言,一霎遲疑后,咯咯笑道:“無妨,那只好由我代勞,替你揭下這面紗了。”
李魚前刻未曾親眼目睹這女子出手,此刻感受劍拔弩張之勢,再也按不下好奇心,神思訣遽然涌動,真氣浩蕩,直沖而出,將廳門連同杏林堂的大門一齊震碎。
李魚的動作不可謂不快,只可惜堂外雙雌爭鋒,勝負亦在一瞬間決出。
嬌語女子身著赤紅長裙,一只手撫住前胸,面巾血跡斑斑,眼中如有驚濤駭浪,才只說了“原來竟是玉……”五個字,已驚覺李魚現身,當即化成一道綠光,鴻飛杳杳,消失無蹤。
這嬌語女子實力深不可測,言談口吻更是趾高氣揚,居然一招內便慘敗于清音女子手中。
李魚雖然錯過了這場至極比拼,卻也能覺察眼前亭亭玉立的藍衫長裙女子是何等驚世駭俗。
他余光瞥見遍地死尸,更見藍衫女子背過身去,衣袖一甩,竟似也要效法嬌語女子不告而別。
若是這般匆匆錯過,心內疑團愈加無法解決。李魚當即用盡氣力,急急大喊:“且住!姑娘究竟是誰,為何跟在李魚身邊?還請說個明白。”
藍衫女子倏然轉過身來,臉上那一層白白薄紗,好比云遮霧繞,將她樣貌小心擋住,只現出一雙秋水明眸,兩彎遠山黛眉。
她并不回答李魚問題,反問道:“若一個人做下一件大憾事,是否再多彌補,也終無濟于事呢?”
李魚既感莫名其妙,又恍然覺得女子所言與自身息息相關,心中一陣悸動,匆忙答言:“那就要看這樁大憾事是什么了。”
“既是大憾事,便是大公案,便是大心魔。”
這女子不肯開門見山道出原委,全是禪機啞謎,李魚自然微感失望。
而聽這女子話中之意,似有萬重難解心結,他不由爽朗一笑,勸慰道:“人生憾事難免,但既已知道是憾事了,亡羊補牢,為時未晚。正所謂豈能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我心,努力去做,又何必去管馬到功成還是于事無補呢?”
女子搖了搖頭:“無愧于心這四字,便是枷鎖最難堪破之處。即如一張葉落,于旁人而言,也許便只是一張葉落,而于困守因緣者而言,卻是秋風秋雨愁煞人。”
李魚又是一愣,實在猜不透女子的啞謎,只好避過話題,誠心發問:“敢問姑娘,這些日子中,李魚逍遙無憂,是否是姑娘暗中保護?還未請教姑娘尊姓大名?”
女子雙眸凝水,望著倒在地上的李魚,嘆息道:“從風度翩翩到丑陋不堪,從仙林新秀到人間敗類,我本以為你是世上最可憐的一人。但現在看來,真正可憐的人是我而不是你。至少,你心有所歸,無所畏懼,不是嗎?”
這女子一直自說自話,所言又多為不可捉摸的荒誕之語,李魚忍不住苦笑道:“姑娘可是上天下凡的仙子?能否紆尊降貴,勉強為我說一句人話?”
女子忍俊不禁,輕輕一聲笑,綻破萬古春:“虧你還有心開玩笑。好吧,實話說與你聽罷。天下人都在談論說,你之所以叛出疏影閣,用意乃是要讓梅花仙子不卷入風波之中。我也非常好奇,一個朝不保夕的人,為何有勇氣做出這個選擇?
我忍不住在想,你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于是我忍不住想來找你,和你聊聊剛剛那一個困擾我許久的問題,看看你這樣的勇士會有什么樣的回答。
對于困惑的我而言,你好比是一盞燈,讓我忍不住想要靠近,好去辨明前方的路。
然后我意外發現,那紅裙女子竟也一路跟隨你,更替你暗中解決追擊的敵人。我瞧她出手狠辣,非是正道之人,更怕她圖謀不軌,另有詭計,于是便先暗中跟隨,沒有與你明說。
今日你進入杏林堂中久久不出,我心中已有些猜疑。看到眾人集聚,聽說你身受重傷,連騎馬之力都沒有了。我只好現身而出,不料那女子與我一般心思,竟是同時亮相。”
李魚聞言更添了許多感激之情,只因躺在地上,也不好抱拳行禮,只能空口道:“原來姑娘一路保護,真叫李魚無以為報。”
“你回答我的問題,已經是我最大的收獲了。何況,”女子又是一聲嘆息:“這么多天下來,那女子似乎對你并無惡意,我剛剛反倒將她打成重傷,一時間內她是無力保護你了。不要說恩情,只怕我還要給你賠罪呢。”
李魚對那紅裙女本就頗為厭惡,聞言豪邁一笑:“李魚有手有腳,還用不著旁人保護。”
他的言外之意,顯然是說既不需要紅裙女保護,也不需要眼前這個藍衫女保護。
女子一點就透,嘆息道:“既然如此,我也該告辭了。不過,我想你一定需要一輛馬車的,是不是?我趕跑了你的美人保鏢,總得賠償你一輛馬車,這才叫亡羊補牢,無愧我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