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三的這天,病房里突然來了很多的人,孟平的妹妹和妹夫從無錫趕了過來,下午的時候,譚淑珍和小芳,帶著一大幫的人出現了,張晨嚇了一跳,問:
“你們怎么從三亞回來了?”
譚淑珍看著張晨,苦笑著:“壓力太大,再不來,我和小芳會被他們罵死的。”
老張看到了張晨,瞪了他一眼,張晨媽媽在邊上罵道:“晨晨,你也太不像樣子了,孟平住院這么大的事情,你也不和我們說?!”
小樹和姚芬說:“我們都不知道。”
向南哼了一聲:“也不告訴我。”
譚老師和張晨說:“張晨,這事你確實做的不好,孟平怎么說,我們也是在一起吃過那么多大飯的人,你把我們支去三亞,什么意思,我們知道了,還吃得下飯嗎?”
譚淑珍攤了攤手說:“看到沒有,沒辦法,我們只好把他們,直接從三亞帶到上海來了。”
張晨趕緊舉手說:“我錯了,我錯了。”
一大幫的老人圍著孟平,幾個老太太,眼眶都紅了,從孟平眼下的這個情形,他們都看出來,孟平這是日子不多了。
走到了沙發那里坐下,老劉輕嘆口氣,他說:“唉,這該死的不死,不該死的,怎么就要死了。”
桿子媽媽看了他一眼說:“你總算是說了句人話。”
向南走到了孟平的床頭,含著眼淚和他說:“孟叔叔,你要好起來啊。”
孟平看著她,艱難地說:“向南,這么高這么漂亮了……”
“孟叔叔,等你好起來了,我請你去看我們的演出。”
孟平點點頭說好。
最高興的是小釘子,她看到這么多的人里,總算是有了比她小的小孩,那就是小樹和姚芬、小武和徐巧芯的小孩,還有比她大的,二貨的兒子小咕嚕。
幾個小孩,很快就玩到了一起。
把所有的人都在昆侖大酒店安頓好,傍晚的時候,吃過晚飯,他們三三兩兩,又過來看孟平,走的來的,病房里就沒有斷過人。
李陽和葉宜蘭也回來了,李陽把已經簽了的轉讓協議,展開給孟平看,孟平點了點頭,嘴角抽了一下。
到了晚上,病房里陪護的人很多,張晨、李陽、二貨和小武,大家都在病房里不肯走,不過,就是連二貨,也沒有再提宵夜的事情。
張晨坐在孟平的床頭守著他,把其他的人都趕到了沙發那里去聊天。
到了十二點多鐘的時候,孟平突然摘掉了氧氣罩,張晨想把它戴回去,孟平不停地搖著頭,眼睛努力地睜著,眼球突了出來,眼皮往上翻著,很快,眼眶里看到的就都是眼白,張晨吃了一驚,抓住了孟平的手叫道:
“孟平,孟平!”
沙發那里的人都圍了過來,老陶也從折疊床上起來,跑了過來,看了一眼就叫道:“不行了,孟師傅要去了!”
張晨沖李陽叫道:“快打電話給陳雅琴!”
這是想讓她來看最后一眼。
小武已經跑出去叫醫生,醫生和陳雅琴他們都還沒有趕到的時候,孟平的脖子突然梗直了,喉嚨那里咕嘟一下,張晨聽到孟平好像深深地嘆了口氣。
張晨叫著:“孟平孟平!”
二貨和李陽也叫著:“老孟老孟!”
醫生和護士快步走了進來,醫生握住了孟平的另外一只手,搭了搭脈,聽診器按在孟平胸前聽聽,張晨看著他,醫生搖了搖頭。
護士問:“王醫生,還要不要……”
醫生又搖了搖頭,說:“不需要了。”
他看看手表,和護士說:“記錄一下,十二點二十九分。”
二貨蹲在了地上嗚嗚地哭了起來。
老陶嘆了口氣,和張晨他們說:“孟師傅也高興的,今天這么多人來送他。”
護士把氧氣罩什么都收了起來,醫生和老陶說:“交給你了?”
老陶點了點頭。
醫生和護士都出去了,老陶和張晨說:“你們幫我一下,趁著孟師傅還沒有冷透,幫他身上擦擦干凈,換換衣服。”
張晨說好,小武說,我也來幫忙。
“你幫我打一盆溫水,再從柜子里拿一條干凈的毛巾過來。”老陶說。
他掀開了被子,用剪刀剪開了孟平身上的病員服,張晨的眼淚洶涌而出,他看到了床上,那個已經皮包骨頭、瘦骨嶙峋的孟平。
老陶用毛巾蘸了溫水,替他擦拭起來,張晨和小武幫助翻身,老陶口里念念有詞:
“孟師傅,孟師傅,這么多朋友在這里送你上路,你就高高興興地走吧。”
走廊里傳來了騷動聲,張晨和李陽說:“你去攔著他們,就放陳雅琴一個人進來,和他們說,孟平已經走了。”
李陽跑到了門外,張晨和老陶說:“陶師傅,等一下。”
老陶停了下來,張晨把被子給孟平蓋了起來。
陳雅琴沖了進來,撲到了孟平的身上就大哭起來,外面走廊,也是哭聲一片。
老陶走到張晨的身邊,輕聲和他說:“要快,等下硬了,衣服不好穿。”
張晨點了點頭,他走過去,拉起了陳雅琴,和她說:“陳雅琴,你去看看,孟平平時喜歡穿那些衣服。”
張晨半推半拉,把陳雅琴拉到了柜子那里,陳雅琴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包早就準備好的衣物,張晨踢了還蹲在那里哭著的二貨一腳,和他說,你陪陳雅琴到外面等。
二貨站起來,扶著陳雅琴出去。
張晨拿著衣服回去,三個人里里外外幫孟平穿好了衣服褲子襪子和鞋子,老陶接著從柜子里拿出了一套壽衣和壽帽,張晨看著這些東西有些滑稽,他和老陶說:
“陶師傅,不用了,孟平他也不信這些,就這樣可以了。”
老陶搖了搖頭說:“不行的,陽間有陽間的規矩,陰間有陰間的,孟師傅就這樣去了,會被他們欺負的。”
張晨馬上就不響了,陰間的規矩誰知道呢,但人到了這時,就變得迷信起來,覺得寧可信其有不可信其無,只要不讓孟平被受欺負就好。
三個人接著幫孟平把壽衣穿好,老陶拿了條紅色的薄被,把孟平裹好,上中下三道綢帶綁緊。
然后把壽帽戴好,系帶系好,三個人再把孟平在床上擺平。
張晨看著這個形象有點怪異,還是想給孟平蓋上被子,老陶說,不能蓋,蓋住孟師傅就走不動了。
張晨趕緊住手,仿佛孟平真的會走不動了。
老陶和小武說,可以了,讓他們進來看吧。
走廊里的人都進來了,大家圍著孟平哭,小釘子看到這么多人在哭,再看看她爸爸躺在那里一動不動,她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也想哭,小咕嚕和她說:
“噓,你爸爸睡著了,不要吵他。”
小釘子趕緊閉嘴,不過憋了還沒兩三分鐘,終于還是大哭起來。
張晨他們幾個男的,都退到了后面,老陶問張晨,殯儀館的電話有沒有打?
李陽說:“護士已經打了。”
老陶點了點頭。
張晨問老陶:“就這樣好了?”
老陶說:“好了,等殯儀館的車來。”
過了半個多小時,殯儀館的兩名工作人員,推著不銹鋼制作的擔架車到了,也不管里面的人還圍著孟平哭,他們就叫著:
“讓讓,讓讓。”
哭泣的人們不知道怎么回事,讓了開來,兩個人把孟平抬上擔架車,就要往外面走,錢芳哆嗦了一下,叫道:
“你們把他拉到哪里去?”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白了她一眼,老陶趕緊說:“去殯儀館,去殯儀館,人走了都要送去殯儀館。”
陳雅琴哭喊著追過去,老陶和錢芳說:“快去把家屬攔住。”
錢芳醒悟過來,趕緊從背后抱住了陳雅琴。
殯儀館的工作人員推著車,在兩旁很多門里走出來的眾人目視之下,往走廊最頭上的貨梯推去,張晨和李陽跟了過去。
進了電梯,那兩個人看看張晨和李陽,又互相看看,他們好像是奇怪,這兩個人跟來干嘛?
到了一樓,大樓側門的門口,一輛殯儀館的面包車停在那里,連車都已經倒好,車尾倒向門口,兩個人中的一個把尾車門打開,里面是一個鐵柜子,他們把孟平推進了鐵柜子,接著把擔架車收起來,也塞進了車廂。
“嘭”地一聲,把車門關上。
兩個人的所有動作都很熟練,每一個環節也都很快,連話也沒有多說一句。
張晨問:“就這樣好了?”
其中的一個看看他,問“哪能?”
張晨追問:“把他送到哪里去?”
另外一個說:“哪里去?冷庫里凍著。”
兩個人上了車就準備走,張晨追過去問:“我們跟在你們后面?”
對方被問糊涂了:“這大半夜的,你們去干嘛?明天白天上班時間,拿著醫院的死亡證明,到我們大廳去簽合同,定火化時間。”
李陽問:“哪個殯儀館。”
司機伸出手來,敲了敲車門上的字:“龍華。”
汽車啟動走了,張晨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抬頭看了看天空,天上什么也沒有,連稀落的星星都沒有,陰著。
張晨心里空落落的,仿佛聽到了自己的聲音“就這樣好了?”
是啊,他總覺得,一個人來到這個世界,走了那么多的路,做了那么多的事,酸甜苦辣,嘗了那么多的滋味,似乎是不應該這么簡單,說沒有就沒有了,說走就走了,就這樣好了?這也太簡潔了吧?
但不是這樣,又能哪樣,“哪能?”
李陽拍了拍他,和他說,走吧。
兩個人神情落寞地回去,乘貨梯上樓,走到了孟平的病房門口,意外地發現,房間的門開著,里面的燈黑了。
張晨伸手把電燈打開,兩個人吃了一驚,他們看到,里面所有的東西都已經收掉了,只有一個空床架,連衛生都已經搞過,地面也拖過了。
張晨頓時明白,這個自己每天來的病房,和自己無關了,孟平的所有一切,都已經被清理了,明天,這里將會有新的病人,也會有新的探病的人,陪夜的人。
“喂喂,誰到里面去?”一個護士一邊叫著一邊走了過來,走到門口看到他們,說:“是你們啊。”
李陽問護士:“還有那些人呢?”
護士說:“他們已經下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