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晨走到了外面,譚淑珍也跟了出來,問張晨:“天亮我們先回杭城,等追悼會的時候再來?”
張晨說好。
譚淑珍的眼眶還是紅的,她嘆了口氣,苦笑著說:“一來一去,一個人就沒有了。”
張晨說:“那還能怎樣?”
兩個人都不想再回到那一群在打牌的人,和那個看上去有些滑稽的馮老貴那里去,他們很自然地就朝臺階那邊走去,走下臺階,腳下的這條路,一邊是通往后面的公墓,一邊是通往前面經過的停車場,他們當然是朝黑魆魆的停車場那邊走去。
雖然三月,山野里的風還是有些冷,風吹著,周圍的草木都瑟瑟地回應,就像有無數的人在窸窣低語,又處在殯儀館這樣一個環境,本來是應該讓人有些毛骨悚然的,但譚淑珍自己也覺得奇怪,她的心緒很平靜,一點也不害怕。
就好像這殯儀館里的道路,像是米市河邊的漫步道。
很可能是剛剛那么近距離地和馮老貴的遺體面對面的緣故吧,既然離死亡的距離那么近過,還有什么可害怕的,加上邊上還有張晨。
兩個人默默地在停車場逛了一圈,好像還不想回去那個有些鬧騰的靈堂,他們就在停車場邊上的水磨石椅子上坐了下來。
張晨掏出了香煙,問譚淑珍:“要嗎?”
“不要。”譚淑珍說,“你什么時候見我抽過煙?”
張晨笑了:“我以為今天不一樣。”
“我也以為今天會不一樣,結果,我平靜得讓自己都感覺到有點可怕,張晨,你看我是不是個無情的人?”譚淑珍問。
張晨搖了搖頭,他說不是,“是逆來順受,我也是這樣,先是小昭,再是孟平,現在又是老貴,我覺得我越來越習慣這種事情了,連反抗的能力都沒有,對了,你知道李勇來看孟平的時候,他說過什么?”
“說什么了?”
“他說,看著身邊的人一個個離去的時候,就感覺自己老了。”
譚淑珍嘆了口氣:“還真是老了,不老哪里會經歷這些,小時候,我們鄰居里也有一個一起玩的小朋友死了,游泳淹死的,結果好像,這事一眨眼就過去了,大家該玩玩該笑笑,根本就不在意,好像這人從來沒有過一樣。”
“現在呢?”
“還是會有些感慨,畢竟認識和在一起的時間太久了,有很多東西,抹不去了,不像是小時候。”
張晨說對,“小昭不在的時候,我有很長一段時間,都覺得不可能,就覺得她還在,上樓會碰到,隨時打個電話就可以叫她,有時候晚上睡著,在夢里,都感覺她還躺在邊上,抱著我,這個經過很長的時間,慢慢才消失的。”
譚淑珍聽著,沉默著,她想,她和馮老貴,至少不會有這樣的感覺,她覺得她能很快接受馮老貴不在這個事實,這樣想著的時候,她又懷疑,自己是不是有點無情無義。
“譚淑珍,問你件事。”張晨說。
“什么事?”
“在ICU的時候,老貴和你說,讓你和向南說,是要你說什么事?”
譚淑珍本來想說,沒什么事,沉默了一會,還是說:“你想知道?”
“對。”
譚淑珍說:“好吧,反正這事,現在也可以說了,我告訴你,南南是桿子的女兒。”
“我操!”張晨騰地站了起來,看著譚淑珍問:“你說什么?”
“操什么操?你又不是桿子,反應那么大干嘛?”譚淑珍看著張晨,“重復一遍,南南是桿子的女兒,夠了嗎?”
“我去,這個,這個,也太意外了,譚淑珍,老貴知道嗎?”張晨問。
“當然,不然你以為,我為什么要嫁給他?”
譚淑珍說,“老貴想讓我告訴南南的,就是這個,他大概知道,南南一下子肯定不會接受,會不相信,趁他還活著,他可以證明,但是我不想,老貴對南南來說,是一個合格的父親,我何必告訴南南,就讓一個女兒,好好送送自己的爸爸。”
“不是,不是,譚淑珍,這怎么可能,你是說,我們走的時候,你已經懷孕了?”張晨問。
“你們走后,我發現自己懷孕了。”譚淑珍說。
“可是,可是這樣的話……”
“時間也對不上,是嗎?”譚淑珍問,“那我要是和你說,南南的實際年齡,比她現在大五個月,可以了嗎?時間對上了嗎?”
張晨坐了下來,他說不行,譚淑珍,這事情太復雜,我他媽的腦子不夠用,你要和我說清楚。
譚淑珍和張晨說,情緒有些激動:“好,張晨,我都告訴你,老貴不在了,我也可以告訴你了,這些事,壓在我心里,我還要看著你們的白眼,噓,不要說,張晨,我知道,在你們眼里,我就像一個潘金蓮,是我對不起桿子,對嗎?
“別說別說,張晨,我知道你對我好,但你心里,小武心里,你們每一個人的心里,都會這么想的,這很正常,要是我不是我自己,而是旁人,我也會這樣想,沒有關系,真的,張晨。
“只是你們不知道,這些事壓在我心里,我有多么痛苦。”
“譚淑珍,我理解,不管別人怎么看你,你在我眼里,就是那個譚淑珍,沒有改變,我知道你做什么,肯定有你的原因,就是這樣,可以了嗎?”張晨說。
譚淑珍嘆了口氣,情緒也有些平復下來了,她說:“謝謝你,張晨,這么多年,謝謝你一直對我很好,就像是我的家人,不不,比我的家人,對我還要好,對南南也是。”
張晨罵道:“胡說什么呢,我們本來就是家人,喂喂,你現在可以把事情都和我說了嗎?”
譚淑珍點了點頭,她說:“張晨你吸煙,我不抽,聞著也是好的。”
張晨哈哈一笑:“他媽的毛病還很多。”
張晨拿出香煙,點著,抽了起來,譚淑珍身子往后面靠,靠在椅背上,雙手絞在一起,看著對面漆黑的建筑,建筑后面漆黑的山,還有綴滿星星的天空。
“你們走的那個月,我大姨媽就沒有來了,心里雖然緊張,但還能寬慰自己說,正常正常,是這段時間,情緒太緊張了,大姨媽不正常一點,很正常,雖然這樣想著,但心里還是緊張的,等到第二個月還沒有來的時候,我自己都騙不了自己了。
“肚子那里,感覺也開始有點發硬了,我知道自己肯定是懷孕了,那個時候,我每天都是度日如年,你們一走,就一點音信也沒有,說好的信也沒有,電話也沒有,我感覺我自己,就是被你們拋棄了,真的,我就是這么感覺的,張晨……”
“不對啊,譚淑珍。”張晨說,“我不是早就說過,桿子到了海安,就給你寫信了,后來一直在給你寫,電話倒確實,我們那個時候,居無定所,也沒有錢,就是給你打電話,也不可能打通,你爸媽不會接我們電話的,第一個打通的電話……”
“就是那年年三十,對嗎?”譚淑珍冷笑了一聲,“那都過去幾個月了?六個月了,張晨!”
譚淑珍沒有和張晨說的是,那個時候,她和馮老貴已經登記了。
“好吧,我不插話了,你還是接著前面說。”
“我前面說到哪里了?”譚淑珍問。
“你說,感覺好像被我們拋棄了。”
“對,我那個時候,就是這樣認為的,一點你們的消息也沒有,我感覺到自己很孤獨,很絕望,孤立無援,只能一次次地往你家里跑,問叔叔阿姨有沒有你們的消息,他們都說沒有。”
張晨知道,譚淑珍說的那個時候,正是自己和劉立桿,在四處找工作,又一次次碰壁的時候,還差一點到儋州去種橡膠,那個時候,對他們來說,找到工作,能在海南活下去,才是最重要的事情,哪里會想到和家里聯系,就是聯系了,也不知道說什么。
“到了第三個月,我自己都能感覺到自己的肚子大起來了,每天出門的時候,我都用綢帶,把自己的肚子緊緊地綁起來,為什么?怕啊,院子里有計生干部,街道有計生干部,要是被她們發現,我肚子大了,她們肯定會找上門來的,那個時候,計劃生育管多嚴?”
張晨想起來了,在三堡的時候,三堡村的那個婦女主任,只是在菜地里看到了小昭,就跟了過來,后來又找上了門,不然他們也不會那么急,要跑回小昭的老家去辦手續。
“后來我一個人,實在是忍不住了,只好告訴了我媽,我媽也被嚇壞了,她也知道如果被發現懷孕會怎么樣,我是事業編,第一個就是開除公職,還要罰款,被開除公職之后,肯定是任何單位都不會再要我了,我怎么辦?
“這個還是好的,要是等到小孩子生下來,那就更慘,小孩子就是黑戶,我們母子,大概除了要飯,就只能被活活餓死。”
張晨默然,他也知道按照那時的計生政策,確實是只有譚淑珍說的這一種可能,母親被開除,女兒沒有戶口,沒有戶口,就意味著沒有糧票和各種票證,那個時候,就是有錢沒有票證,也買不了東西,何況被開除了,連收入都沒有了,哪里會有錢。
小孩子上不了幼兒園,也上不了小學,走到哪里都會被人嘲笑。
很多事情,是不能從后往前推的,雖然現在工作、戶口這些,都早已經不重要,但在那個時候,還真是哪一條都能卡死人,會要了人的命,就是連小昭,一個農業戶口,不是還把他媽媽嚇哭了嗎?
他們還要給小昭買戶口,覺得是天賜良機,沒想到買了戶口之后,戶口才開始變得越來越不重要,越來越不值錢,但在當時,誰知道呢?
張晨想象得出來,譚淑珍發現自己懷孕的時候,是多大的事,那時可不能像現在的女孩子,懷孕了就去趟醫院,好像摘掉一個蘋果一樣,那個時候,一般人根本就沒有這個門路,也沒有這個膽子。
譚淑珍發現自己懷孕了,張晨想象得出來,剎那間晴天霹靂,她的整個天空都是灰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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