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不知不覺到了五月,從二月離家,已過去兩個多月。
兩個多月里,史從云帶兵輾轉在山西各地,歷經大小數戰,坎坷走來,有兩次差點沒了命。
到五月,天氣逐漸炎熱,時不時還有突然襲來的暴雨,道路逐漸泥濘,運糧困難,食物難以保存,戰爭進行得越發艱苦。
而史從云開始擔心起瘟疫來。
這么多人擠在一起,衛生條件很差,每天只要攻城還有許多死尸,春季還好,如今時節死尸極易腐爛,當天如果來不及掩埋,第二天就開始有味道,再過幾天便惡臭熏天。
天氣逐漸火熱,戰場也變得火熱起來,雙方廝殺越發竭斯底里。
每日有堆積成小山的尸體,城外的喊殺聲也格外熱烈,鼓號齊鳴,響徹太原周邊。
時不時有士兵往上補充,然后以同樣快的速度運下來,而有些則下不來,要等傍晚雙方罷戰才能拖回來,那便是尸體了。
史從云一營安排在城西,位于汾河西岸。
太原已經被四面合圍,但主戰場在南門和東門,在汾河以東的區域。
史彥超的這種安排顯然是想讓他處于主力戰場之外。
史從云帶領眾人駐扎汾水西岸確實清閑,這面只是包圍,并沒有像城東、城南那樣猛烈攻城。
除去各種遠程弓弩、床弩、投石車互射之外,更多的就是罵戰。
但要說罵人,北漢士兵是天然吃虧的,因為北漢國主是侄皇帝,他們有個契丹爹,光這點就能把北漢兵罵得啞口無言。
從史從云這一路經歷,以及從老爹、向訓、李谷口中得到的種種消息推斷,官家郭榮此次耀兵太原并非一開始就有打算的。
連軍糧輜重都沒考慮過,是臨時讓李谷想辦法籌集的,若沒宰相李谷,只怕大軍都無法維持。
而官家北上太原,一趁勝勢,二是因為周邊百姓所請。
根據史從云一路所見所聞,他明白這可不是那種做政治秀的“百姓跪請”,而是真的。
北漢占河東之地能茍存,依靠太原城堅,但這還不是主要,最主要的生存技巧就是......跪舔遼國!
北漢皇帝是侄皇帝,每年還要把遼國侍奉好。
山西百姓非常不滿,主觀上認遼人作爹以求政權茍活,把山西人的臉都丟光了。
客觀上,山西百姓既要供養北漢王室,還要侍奉遼國,每年賦稅徭役繁重,百姓苦不堪言。
所以高平往北,很多百姓向周朝皇帝郭榮請愿,希望他發兵滅了北漢,解救山西百姓于水火之中,情真意切,連郭榮都動搖了,之后在準備不充分的情況下發兵北上。
官家郭榮估計是抱著打一下試試的態度,他也知道太原不好打,是想高平之勝后,說不定趁著兵勢就拿下了。
沒想到北漢精銳幾乎損失殆盡之后,太原依舊打不下來。
而且百姓也很快失望,因為郭榮并非他們想象中的救世主,活菩薩。
周軍大舉北上之后,到處發生剽掠百姓的事,史從云甚至親眼目睹一個村百余口被全屠滅的事。
許多地方百姓開始組織鄉團,堅壁自守,也有人開始后悔當初為什么要請周軍北上。
史從云是個擅長觀察的人,他明白這事不能完全怪郭榮,他已經下了好幾次嚴禁騷擾百姓的命令,但具體到士兵,執行得并不徹底。
特別是各節度使的軍隊。
這其中道理他也想過,說白了就是武將權大,中央難以節制。
以高平之戰來說,開戰之前郭榮已經給諸多節度使下令,讓他們率兵從各處出擊,聽起來好像周朝有十幾路大軍,已將北漢團團包圍。
可到真打起來時,決戰的大軍還是朝廷禁軍,人有多少史從云沒數,邵季告訴他,即便加上劉詞后軍,也只有五萬左右。
待到朝廷大軍勝了,圍太原的時候,大軍一下猛增到十幾萬!
多出來的那些哪里來的?
各路節度使的軍隊,之前在哪?一個個說是在哪哪圍城,在何地與敵接戰,搞得似乎北漢也出十萬大軍了。
史從云可不傻,他從那些節度使的傳言說辭里聽到一個詞:“觀望”!
沒錯,他們都在觀望!看周朝禁軍能不能打過北漢和遼國聯軍。
越是隨著時間推移,見識太原周邊戰場的各種現象,他越發覺得郭榮很難。
如果高平輸了,周朝要么成為附屬,要么分崩離析,至于那些節度使,史彥超覺得很少有人愿意為周朝拼到底。
所以高平一戰其實主要是周朝禁軍打的。
之后因為勝利,節度使們都麻利的帶兵過來了,可官家郭榮依舊難以約束管教。
這就是唐末到如今軍閥割據的天下,哪怕表面臣服,也說不定突然就會背刺,這幾十年來這樣的例子太多了。
最慘的十年前后晉末帝,原本數次擊敗契丹軍,正當他作著收復幽云十六州部署時。
前線大將想學石敬瑭,給契丹國主當舔狗就能作中原皇帝,于是直接叛變。
帶著后晉舉國十幾萬大軍在前線投降契丹國主,晉末帝就這么毫無還手之力的成契丹人的俘虜,之后被帶到北方。
其實經歷過唐末五代十國,對武將的不信任幾乎是刻在骨子里的。
在這個道德崩壞的五代亂世,想以各種人情維系與軍閥的關系簡直癡心妄想,親情、友情、愛情、恩情、上下級關系,忠義孝道等等,大多數時候都沒用,在利益面前不堪一擊。
所以郭榮登基就是內外交困的危機時刻,好在他很有魄力,力排眾議的御駕親征,打一場大勝的高平之戰,破北漢遼國聯軍,瞬間聲威大震。
對內震懾住觀望搖擺的節度使,對外嚇得覬覦中原的北漢和遼國不敢動作。
對這樣一個人物,史從云心里既感佩服,又覺害怕。
……
他們駐扎在汾水西面幾乎天天養膘,特別這幾日過來,只用每天巡邏營地外圍就行,反正這邊攻城不激烈,北漢人也不敢沖出來。
哪天若是死人了,說明那天打得比較“激烈”,這和城南一天攻城死上千人的慘狀不可同日而語,一水之隔,兩個世界。
五月初六,天干物燥,萬里無云,這天遠處的城西卻出乎意料的喊殺聲震天,還有沖天煙塵!
正在樹下避暑的史從云連滾帶爬起身,用手遮住太陽往細看,“西門也打起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