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旬,天氣逐漸變得炎熱起來,白天原本溫吞和煦的日頭如今一天比一天咄咄逼人。
朝陽在西邊灑下炫目的的,橫貫天際,斜斜的割裂天地。
山的陰影,光的明媚,把腳下大地也分成光暗兩個世界。
東面大片的樹林,平緩群山丘陵淹沒在漆黑陰影,西面曲折大道和半山村落沐浴朝陽,熠熠生輝,將士們的甲片反射著晨光,隨著長長的隊伍晃動,恍若山間游龍。
史從云站在路邊,身后的山腳有一段石墻,長滿青綠苔蘚,墻角草尖的水珠還沒完全散去,遠處就是落差很大的河谷,山間怪石嶙峋,他心想如今周國大軍,也該如朝日當空,緩緩生起吧,
不過很快自己都都笑起來,太一廂情愿。
或許對于蜀國來說,他就是個魔頭吧,別說什么旭日朝陽,只怕是讓他們瑟瑟發抖的凜冽寒風,至少對于蜀國皇室來說是的。
是就是吧,也是沒辦法的事,不管怎么說,戰打到這,已經有撥云見日的景象。
史從云詩興大發,這次卻不知道該抄什么來應景了,畢竟才學有限,而伐蜀雖不簡單,比起和遼國的大戰,傷亡以萬計,伐蜀一路只算毛毛雨了。
這一路來北路軍細碎的傷亡總計千人不到,戰死者不會到三百,雖然依舊殘酷,可相較去年的大戰,那就小巫見大巫了。
東路軍可能更加慘烈些,因為高彥儔的據守抵抗,遇到不少阻礙,但想必之下也算低烈度戰爭。
如果翻開史書會發現古代打仗屠城幾乎非常普遍,只是規模大小的問題,以前史從云也不理解,那些人都沒腦子嗎?怎么打個城老屠,怎么得人心?
但真正經歷過慘烈的戰爭后他才明白原因,每個士兵并不是只會服從命令的機器,他們都是活生生的人。
很多時候經歷慘烈的攻城戰后,將領不允許屠城沒法平息士兵的憤怒和仇恨。
攻城戰是十分慘烈的,死的也格外凄慘,一旦殺紅眼,打下城后面對袍澤慘死,朝夕相處的戰友殞命,士兵的仇恨、憤怒已經積蓄到極點,要讓士兵們放下仇恨憤怒難上加難,畢竟是人之常情。
這種時候很少有將領能夠約束,或者將領自己也殺紅了眼。
就像去年他在北面殺了幾萬契丹人,對他來說是個艱難的決定,但對于周軍將士來說,人人高興,殺人的時候都很痛快,因為戰場上契丹人也殺了他們不少士兵,那些憤怒、仇恨一旦積攢過多,只有血債血償,以敵人之血方能洗刷。
在這樣情況下還要能約束士兵,就十分困難,太考驗統帥的理智和在軍中威望,而威望是會耗盡的。
像伐蜀這樣的戰爭史從云最高興的就是這點,傷亡小,敵人抵抗不激烈,沖突也不激烈,約束成本低,他就能更好的約束士兵,整肅軍紀。
史從云看著路過精神飽滿的士兵,高聲道:“大清早的唱個歌。”
路邊將士靠近他,聽他的話大吼大叫起來,不過稀稀拉拉不整齊,帶隊的指揮使制止,隨后領著他們唱起來,這里一唱,前后各處都開始跟著唱起來。
與其說唱,不如說吼。
古代的軍歌繁雜,沒有統一規制,但相同點是更在乎押韻和詞句氣勢,反倒不那么講究韻律。
后方剛剛被史從云整編為劍南軍的蜀軍也不甘示弱,跟著高聲唱起來,不過他們才改編,唱的不是周軍的秦時軍歌,而是延續唐時軍歌。
兩方較勁,都在比誰嗓門大,一時鬼哭狼嚎,嘹亮軍歌回蕩山間,悠悠群山丘陵似乎也在顫抖。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回看秦塞低如馬,漸見黃河直北流。
天威直卷玉門塞,萬里胡人盡漢歌!”
“四海皇風被,千年德水清;
戎衣更不著,今日告功成。
主圣開昌歷,臣忠奉大猷;
君看偃戈后,便是太平秋”
聽著悠遠的唐時軍歌,史從云一時有些入神。
秦朝的軍歌更像戰友兄弟間并肩戰斗的素樸,唐朝的軍歌則是一個時代的壯闊回聲。
魏仁浦在他身邊,見他聽得入神,便在一邊說:“如今蜀地、漢中已算平了,遼國新敗,南唐,南漢,北漢,吳越也非秦王敵手,只要專心經營,想要恢復故土只是時日問題。”
史從云回神點頭:“魏公說得有道理,只是聽了有些感慨。
那詞句里好像有數代人,數百年基業的沉淀。
我們才剛剛起步,大周建國不到十年,而我打仗也只是打了六七年,一想這些就覺得腳下的路太遠太長了,遠得都看不頭,怕自己會堅持不住。”
魏仁浦撫須笑起來,“正因為長遠,所以艱難,才為世人銘記,千古流芳。世上的蓋世功業多是如此,秦王能想到這些其實心中已經有打算了吧。”
史從云看向遠方霞光,河谷山川間的崎嶇道路,東面天穹下還有大片黑壓壓看不見的黑暗,在山那邊蠢蠢欲動,他這邊是站在朝陽里的,于是想到一句名言,也第一次有了更加深刻的理解。
“光榮在于平淡,艱巨在于漫長;有雄心壯志可能不難,報仇初心,不被苦難和時光消磨才是最難的吧。”
魏仁浦愣了一下,拱手:“大帥高見。”
他所說的艱巨,可能比魏仁浦想的還要艱巨,魏仁浦所說的故土就是唐中晚期的疆土,現在還有南漢、北漢、南唐、吳越、十六州、遼西不在手中。
但史從云所想的還有河西走廊,以及漢朝開始控制,已經丟了快兩百年的西域,如果現在不能控制西域,等下次就要到一千年年之后的清朝了,那時又是滄海桑田。
感慨一會兒之后,史從云很快將那些煩惱拋之腦后,路很長,長到看不見盡頭,那低頭別看不就成了。
大道旁半山有處小院,安置了二十多名周軍的傷兵,史從云半道去看了一趟,發現隨軍的醫師們召了當地的一些婦人來幫忙照料。
這里靠著北面群山,和成都不遠但也不近,而且和外界是隔絕的,山中村寨里不少人都是以獸皮,粗制麻布為衣裳,更沒中原那么講究。
這些村寨也幾乎是獨立的,史從云和當地老人聊過,他們每年按時派人給的幾十里外的官府上貢,官府就不會為難他們,而且官差也不敢過于深入這些地方老為難他們。
四川盆地表面上看中間是一片平坦,但其實大多數都是大大小小的丘陵,山頭林立,真正的平原只有成都附近那一片。
從劍門關南下之后,這些山勾勾里有不少大大小小獨立村寨,因為地理環境問題,官府也不好管,也不敢派人深入村寨盤踞,遍地山頭河谷的復雜地帶。
只要這些村寨的百姓每年按時納貢,官府也不管,他們與外界聯系因此并不緊密,比較獨立,更顯野性,少有中原的繁文縟節,對所謂蜀國朝廷也沒什么忠誠的概念。
也正因如此,這些山間百姓不在乎幫不幫周軍,并不不排斥他們。
周軍不殺人,不搶東西,這些村寨的百姓就愿意為他們指路,給他們送水,有償的干活,比如班助軍隊打柴,修路,帶路,借家中的院子給軍隊傷兵用等。
這給周軍帶來不少方便,史從云也越發強調軍紀。
看望傷員出了小院之后,史從云見到遠處來了幾個年輕人,親兵把他們帶過來,說是當地村寨長輩的邀請,請他到半山的一處大寨里赴宴。
一開始史從云沒準備去,因為這邀請很可疑,對方怎么能知道他身份,直接找上來的,數萬人隊伍延綿好幾里地,找人可沒那么簡單。
他身邊的符昭愿這是才一拍腦門告訴他,這件事是投降的綿州刺史做的中間人,幾天前和他說過,是綿州刺史的人告訴這些百姓找他的。
只是當時小舅子符昭愿沒當回事,覺得只是些山野村夫的事罷了,何必攪擾他,就沒說。
史從云聽后把小舅子大罵一頓,還告訴他以后有什么事第一時間告訴他,再小也要說,小舅子理虧,連連點頭,表示一定堅決改正。
史從云便同意了,提出帶著八十多名親兵過去吃飯。
但顯然這不是簡單的吃喝,山民的寨子設在半山,易守難攻。
半山有一處棧道,穿過去的門是一處天然的大樹洞,只能一人通過,史從云的身高還要弓腰,后面就是一些帶著獵弓和長刀的獵戶把守。
他是讓親兵先過去的。
到了寨子,外圍是木質城墻,并不高,里面匯聚了不少人,至少上百,還有一些幫忙的煮飯做菜的婦人,大多數年紀不小。
見到來目光匯聚過來,或許是因為山民的樸素,這些人眼中的畏懼,不安等情緒。
隨后史從云被請到寨子大堂的主桌落座,里面都是一些年紀很大的老人,他沒有放松戒備,是帶著親兵進去的,幾個親兵一直站在他旁邊,也幾乎沒怎么動筷子。
剩余的親兵則熟練站在大堂門口,大門門口,棧道入口等地方,當地人也沒反對,只是時不時瞄幾眼。
史從云頓時明白他們的意思了。
大軍的人數當地百姓看在眼里,這些位高權重的長輩見識更多。
于是在眾人不安的眼神中,他起身,并直接走出大堂,幾個老人也連起身跟著他。
史從云到了大堂外,對著外面落座的眾多各村各寨來的代表,舉起酒杯道:“這里坐著的的父老鄉親,我們是北面來的,是來討伐成都那邊的國主,你們放心,我不是來和你們為敵的。”
他一開口,坐著的人都安靜下來。
不過大概是不太聽得懂,這時候屬地的方言和后來四川話還有差別,成都是后世史從云最喜歡居住的城市之一,如果不是沒錢,他曾想過移居成都,所以四川話也聽得懂。
但和現在還是差別很大的。
知道四川歷史的人應該都明白,因為這些現在的蜀人,在明朝末天下大亂時幾乎被殺絕了,那是另一段血淚史。
后來的四川人,九成以上都來自五湖四海,重新融合。
史從云便耐心下來,一字一句的向眾人解釋,最終還是有些一知半解。
史從云突然想起來,問有沒有識字的人,雖然他們相對獨立,但既然他們和刺史還有聯系,那應該有識字的。
更塊年紀比較大的老人明白了他的意思,找來筆墨和木板讓他寫。
這下即便方言不通,靠著差不多的文字,很快就明白互相的意思。
史從云心里感慨秦始皇統一文字的巨大的貢獻。
雖然秦始皇其實并沒有辦到,因為他選擇好看但難以書寫且復雜的小篆來統一文字,加之秦朝十五年就亡國,在當時沒有實現,不過理念是好的。
到漢朝真正統一了文字,用隸書統一,從此之后哪怕天南地北,方言各異,但只要寫字大家就能交流了。
史從云和幾個長輩一面寫,一面夾在語言交流,終于把他的意思傳達過去。
互不相害,互幫互助,同時希望他們回去告知各個村寨,不要阻攔他們的大軍通過,以免引起誤會沖突。
明白他的意思之后,在場所有人無論是年輕人還是長輩都松了口氣,年紀最大的長輩連連向他表示謝意,不過他不太懂禮儀教化,顯得有些不倫不類,兩手緊握,向他跪拜磕頭,反倒像是祭祖的意思。
史從云趕緊把老人家扶起來。
之后雙方交流也越發順暢,山民們殺了雞,雙方喝雞血酒盟誓,表示互相不相害,有如兄弟。
其實一開始他們是準備殺人的
山民們認為以人血盟誓是最牢靠的誓約,甚至已經選出了一個年輕人,準備殺了放血,被史從云厲聲呵止,才改為殺雞的。
等喝雞血酒之后,外面又有人急匆匆進來驚恐匯報什么,不過情況很快搞了,原來又是符昭愿那憨貨小舅子見他上山幾個時辰沒下去,著急之下居然帶兵把山腳圍住了。
史從云只得出面讓他撤圍。
當天山寨里的幾個長輩壯起膽子,親自送他到軍營,以表示信任。
史從云沒有拿他們怎么樣,只是建議他們,往后祭祖或者盟誓不要用人,可以用雞或者羊之類的代替。
幾個老頭連連點頭。
雙方就這么愉快的定下了約定,到第二天,各處村寨都派人來為大軍指路。
當天史從云正準備出發全速往成都趕,那天主持大事的山民長老居然帶著三四十人,用扁擔挑了一些東西來路邊大帳見他。
史從云讓親兵放行之后,起身出去迎接,心想山民見他要走,給他送土特產。
結果等環繞的眾人逐漸散開開紅,被他們圍在中間的居然是一個忐忑緊張的嬌滴滴小姑娘。
史從云立即心領神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