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前,大梁下了雪,屋檐瓦舍,在白茫茫天地中若隱若現。
往來客商少了很多,從閣樓看去,兩畔路邊依舊時不時能見一個兩個在冰雪中挨凍的乞丐瑟瑟發抖,只怕是很難挺過這個冬天。
這樣的人不少,特別是出了龍津門的外城地區內。
等他們凍僵死去,很快會有青衣巡街的用麻布捂著口鼻,拿著扁擔和籮筐過來將人抬走,丟到城東外墻外的亂葬崗,十有八九成了野生動物的食物。
這種情況年年都有,這些年來已經少了不少。
史從云就站在閣樓看著,花蕊夫人和周憲都充滿憐憫,想要派人賞賜些錢,趙侍劍卻沒有那么多傷感,小黃花也只是看著,便沒有多說。
他知道,如果符六妹和府太后在此,她們也會和趙侍劍一樣的態度,她們這些年都見慣了生死,也明白這樣的人多到救不完,救不了。
六妹正在宮中,史從云讓符太后進宮去教她,因為他又預感,用不了太久,自己又要御駕親征,國中要有皇族的人攝政。
史從云格外惆悵,秦國的情況越來越好,但和后世他所經歷那些習以為常的事,相差甚太遠,這就是殘酷的現實,他救不了所有人。
他原本是借著好不容易的空閑,帶著兩個懷孕的媳婦出來散散心,同時讓花蕊來見見大梁的世面,沒想到反把她們搞郁抑了。
周憲和花蕊都是在和平環境中長大,又受到佛教影響比較深,不能接納這些慘狀也正常。
史從云想了想,這是個得人心的好機會,便道:“今年河北大豐收,朝廷有很多糧食,過兩天讓開封府張貼皇榜,開個粥棚吧。”
“夫君,臣妾為天下百姓謝過官家!”周憲含情脈脈的看著他,花蕊夫人則更含蓄些。
史從云道:“唉,畢竟朕心系萬民,看他們吃不飽穿不暖,心里感同身受的難受啊。
不過很多事情不是簡簡單單就能解決的,今天你便是發善心救他一命,明天、后天,大后天呢?再過十天,整個冬天,乃至明年后年你也救不了。
即便救得了一個,大梁城里還有不少這樣的苦難人,救了大梁的,天下各州縣也救不完。
你們想救他是你們的善意,但身為官家,朕不能這么想,要想著如何息弭天下戰禍,如何治世理民,造一個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到時天下多數的貧寒之士也就得救了。”
史從云發揮起來,巧舌如蓮,一番大義凜然的話,說得幾個老婆滿臉崇拜。
沒辦法,有時候他都覺得自己就是天命之子
做皇帝的第一年,新鮮感一過去,各種繁雜的政務就鋪面而來,理論上他是皇帝,如果真想吃喝玩樂可以都丟給手下大臣去處理,但如今時局,他敢如此就是嫌命長了。
年前,史從云帶著小黃花到了汴水邊上神機軍的大營,在此,已經有四十二門炮投入使用,而邵季也帶來了控鶴軍精銳,配合神機軍演練一種史從云安排的新戰術。
校場上炮聲如雷,眾多將士的喊殺聲混合一起,想徹汴河兩岸。
同時還有大量騎兵部隊在史從云的要求下輪番被安排到外圍訓練,主要目的是讓各部騎兵戰馬適應火炮的聲音,在戰場上不會因為因火炮聲音而驚慌。
這在后的脫敏訓練,是戰馬的必備訓練之一,去年遼國騎兵就是吃了這個大虧,那時火箭殺傷其實有限,最重要的還是巨大的爆炸和火光驚了契丹人大量馬匹,導致陣型混亂,互相踩踏。
契丹人為此付出代價,史從云也不能讓自己這邊的騎兵吃這樣的大虧,所以很早便想進行類似訓練。
只是那時候火炮數量有限,而且火藥產量也少,因為大的硝礦產地在漢中,去年還掌握在蜀國手中。
今年就好了,射石炮多了,火藥也因為占領漢中,硝石礦產出增加,一下翻了好幾倍,這種情況下,神機營也能經常訓練打炮了。
史從云看了一圈,邵季過來向他匯報:“官家,這戰法某看能行,可問題還是在這些炮太重了,就是加了輪子也不好推著走,到了戰場排兵布陣的時候,可能還會更麻煩。”
他想了一下,點頭道:“你說得有道理,這東西一件幾百斤,在戰場確實不好立即布置,唯一能想到的就是加上輪子,用牛馬拉著。”
“不過無論如何,只要給咱們時間把陣勢擺好,我看沒什么敢和他們正面交鋒!”周圍幾個都指揮使紛紛道。
“官家,以前你說這些神機軍的人能抵千軍萬馬,某還不信,現在開始有些信了!”
說完眾人笑起來,一旁隨行的馮繼升也頗為得意。
史從云只是拍拍眾人肩膀,鼓勵他們好好訓練:“往后這些火器越厲害,咱們的弟兄死得就越少!”
太原的冬天其實很冷,甚至比遠在更北面的幽州等地還要冷。
皇宮里消耗的木炭柴薪也不少,多數都從周邊各地進貢,年前劉鈞又派人往遼國送了不少貢品,地方特產,金銀物件和糧食等。
但卻遠沒去年多了,道理也很簡單,遼國去年被史從云大敗,元氣大傷,自己這個侄皇帝也沒那么怕他們了。
而且去年為救援遼國,他們可是發兵了的,最后被李重進打敗,折損千余人在太行山口,這些在他們看來都是要算在遼國頭上的。
于是國內君臣都覺得,今年不必如往年一樣給遼國方面太多貢品,可以減少。
這主要還是宰相郭無為的建議,郭無為身為齊地人,對北面遼國是有抵觸的。
年關時,劉鈞和近臣出汾水邊散心說事,兩岸草木枯黃,遠處田地中看不見一個百姓,只能見汾河對岸山腳,隱約有炊煙裊裊。
劉鈞心情不錯,便道:“我看那邊都是炊煙,百姓安居樂業,心里便安心多了。”
“這都是陛下父子歷年來的勞苦之功,百姓才得以安居樂業啊。”身邊的官員立即道。
劉鈞很高興:“朕不敢當這樣的功勞,這都是先祖的賢德,我只是兢兢業業遵守祖輩的教訓罷了。”
“陛下圣明啊!”大臣們又是一陣夸贊,劉鈞心情也更好了些。
隨后便開口:“朕也沒敢忘記先祖的教誨,當年我漢國立國,就是為光復中原,周國郭威亂臣賊子,篡奪我劉家江山,如今他又被史家篡去,也算是報應!
但無論如何,中原乃我劉氏故土,都是當年的漢國江山,這先祖囑咐朕至今難忘。”
六年前:“先帝為光復中原往南出兵,在高平不利,往后我國一直休養生息。不輕易舉動。
如今機會終于又來了!”
身邊的官員和將領都反應過來,原來皇帝把他們叫來河邊說是看看風景散散心,原來是為說這件事。
只是不少人臉色都不好,六年前高平的大敗如今還歷歷在目。
當時大將戰死,樞密使被抓,眾多官員和將領喪命高平,數萬將士埋骨南面,這樣的教訓他們都還記得......
不過此時也沒人敢出聲反對。
劉鈞看著他們,便道:“朕知道你們的顧慮,南軍強盛,天下人都知道,史從云不是易與之輩也是人盡皆知。
不過這次不同,秦國昭義軍節度使李筠早不服秦國國主,與我們聯系,愿意一起舉兵,已經派牙將劉繼沖來遞交書文。
如果李筠倒向我們,就等于打開太行山缺口,我們大軍聯合起來超過十萬!能直接走潞州出河北。
如果戰事有利打到大梁去,如果戰不利,也能侵吞河北諸地,再謀變化。”
眾人這才明白過來,陛下敢出兵并非毫無準備,原來是聯合李筠!
頓時不少人都松口氣,臉色也緩和些,開始考慮起來。
在北漢臣民心中,李筠是非常厲害的,常年把他們壓著打,所以印象深刻,如今居然和他們聯合,他們都知道李筠的實力,頓時不少人信心大增。
劉筠見眾人反應才接著說:“不過李筠有個條件,不得向北面遼國求援,這也合我的意思,這些年來國中越發困苦,請遼人要花大價錢。
到時我國出五萬大軍,李筠也說他有兵將五萬,無論如何都能得到好處,也正好趁著史從云篡位不久,立足未穩的機會!”
“陛下英明,這是千載難逢的勝機,臣覺得勝算很大,如果等到他站穩腳跟,坐穩屁股,以其本事再謀對策就難了,史從云不是個庸碌之輩。”宰相郭無為道。
眾人紛紛同意,劉鈞的義子劉繼業,拱衛指揮使王超、散指揮使元威、侯霸榮、宣徽使盧贊等紛紛上前請命,說愿意帶兵支援李筠,與秦國打仗。
李筠見此十分高興:“有愛卿等這樣的忠臣猛將,朕不懼中國矣!”
于是想了想道:“朕便親自帶兵前往太平驛與李筠相會,屆時便與他合兵,共同謀中國。”
義子劉繼業出來道:“陛下,李筠其人也不可全信。”
拱衛指揮使王超也支持其看法:“陛下,李筠這人狂傲自大,何況他手下兵將和我國打了這么多年,仇怨已深,一時半會怎么可能就這樣一筆勾銷。
某覺得該派人去監軍,或者直接派些精兵猛將到他軍中去,這樣兩家打起來才放心。”
“可先加封其為西平王,再派監軍!”平章事趙文度建議。
劉鈞深以為然,“這是好辦法,給了他恩賞在安插監軍”
那邊說了一會兒,也有人猶猶豫豫插話:“秦國尚強,史從云這些年接連南征北戰,手下都是虎狼只是,熊虎之將,兵戈所致難逢敵手,這時出兵會不會草率”
劉鈞還沒開口,宰相趙文度便道:“史從云即便厲害又能如何?
他謀逆篡位,不得人心,如今必定是內外交困!
李筠是秦國最大的節度使,擁兵數萬,戍邊數年,現在李筠一叛,其國中自亂,其國主也定會手忙腳亂,左右難以顧及!”
“這時我們不出兵還要等到什么時候,若真到史從云蕩平李筠,穩住國內,到時才叫毫無機會。
老臣敢斷定,現在出兵南下,合兵之后大軍洶洶,優勢在我!
即便不能打得秦國落戶流水,奪回大梁,也能東出太行山,奪得河北之地!”
趙文度一番話,頓時讓猶豫的大臣說不出話來。
道理就是這樣道理,如今是最好時機,李筠反叛,不止意味秦國內亂,還意味著他們難得的機會,此消彼長之下就是大好時機。
這么一說,在場不少人都覺得此戰應該是勝券在握了,畢竟他們中不少人是沒有真打過仗的,也沒真面對過秦國的軍隊。
仆射趙華曰和少數人則沒說話,只是在眾人商議中低聲嘆氣。
待到下午,陛下回宮,眾人散后細致勃勃想著建功立業,和眾臣商量半天如何聯李筠取秦國的長子在回家路上不解問他,
“父親為何唉聲嘆氣?我看官家諸公卿將相都有見解,這次舉事必能功成!”
見兒子興高采烈的樣子,趙華日搖搖頭訓斥:“你還年輕,不懂事理,打大仗那是那么好打的!
李筠暴躁少謀,舉事輕易,諸公卿興兵不仔細規劃如何進兵,只說空話,國庫空虛還要興兵,這一仗兇多吉少
往后關于戰事你少去摻和,也不輕易請命往南,老夫這是為你考慮!”
隨后也不理會兒子的不解,抬頭便看到遠處一堆騎兵大約三十多人,舉著漢國旗幟,正穿過板橋,渡過汾水,卷動塵土往南疾馳而去。
趙華日一下就認出,那是國主的義子劉繼業,國主大概是派他去和李筠商議聯絡見面的事情。
趙華日嘆口氣,國主是有容人胸襟的,劉繼業原本姓楊,他的哥哥是麟州刺史,已叛國投了秦國,即便如此對叛逆的弟弟國主還是看重。
在這點上,國主是非常有胸襟,也令他們服氣的,可為何偏偏到了軍事,國主就沒了那樣的才能!
事已至此,他無能為力,也只能盼著事情真能如諸多公卿和國主希望的那樣發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