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陛下,家妹淑妃為我們說了不少好話,秦國天子讓臣帶話回來,說國主的恭順他都知道,讓我們放心,只要國主還在,秦軍不會過大江。”
金陵望江樓,國主李璟聽著周憲表哥的回報,心里許多擔憂終于放下,也顧不得旁邊的兒子臉色不好看。
畢竟所謂秦德妃曾經是太子李從嘉的王妃,但事到如今,也沒人去管那些事了。
見國主面露喜色,不少人也松了口氣,宰相陳喬卻暗自嘆氣,抬眼一看,遠處滾滾長江盡收眼底,眾多白帆錯落有致......
往北看,千山萬水,江河茫茫,隱約見旌旗連江,人影錯亂,他心里知道那是秦國大將司超手下的精兵強將。
只怕他們在那邊的虎狼之師日夜望著富庶安逸的江南,虎視眈眈吧......
只是
自江北一戰,國中士氣和銳氣全被打掉了,自那之后,國中上下,如斷脊之犬,畏北朝如虎。
國主和多數大臣如今只想著如何討好秦國以討偏安,可史從云的野心哪會容得下他們偏據江南!
他曾在殿上老淚縱橫的跟國主和諸大臣說,“以地事秦,猶抱薪救火,薪不盡,火不滅。”
當時朝廷頗多觸動,不少有識之士也認同他的看法,不過令他氣憤的事情是,過了幾月,史從云篡位,咄咄逼人,要求進貢財貨要翻倍時,舉國上下包括國主在內,頓時又無人敢硬氣起來,紛紛想著如何討好史從云。
曾有沿江巡檢林仁肇上書,愿在史從云伐蜀期間,出兵江北,奪回丟失的十四州之地,將防線重新推回淮河沿岸,也被拒絕。
國主只是想盡辦法,想著討北面歡心,事已至此,他也無可奈何,便不在說話了。
他喝了口苦茶,便聽那邊國主國主直接提拔周憲的表哥周謹為翰林學士,此舉不僅是破了慣例,也不成體統,因為周謹本無才學,也非進士出身,原本在鴻臚寺為小官就是蒙受長輩的蔭庇,如今居然直接入翰林
可偏偏無人反對,大家都覺得周謹與史從云的妃子周憲是同族親戚,聽說在大梁,史從云十分寵愛周憲,周憲還有了天子的骨肉,如今地位更高。
國主乃至群臣都是盼著通過周謹和周憲攀上關系,然后在大梁那邊能說話,才能討好史從云。
這原本可算是國與國之間交通謀略的一種,古來不少人都在用,可偏偏這次卻令他十分難受!因為這并非交鋒,也沒謀略,更像是搖尾祈憐。
那邊周謹得也頗為得意,下巴抬高了幾分,國主甚至拉著他的手說:“江南有淑妃,是本國的福分,但無論如何你們也要記住,周家是江南之人,我國于淑妃也有養育之恩,故土之情,這些不能忘啊.”
官員們也紛紛上來,說了一番動感情的話,場面一時間竟有些滑稽的感人。
陳喬看不下去,便回身問身邊同樣沒有加入眾人,只看江景的翰林學士徐鉉,“韓公今日為何不來?”
徐鉉看過來,拱拱手道:“稟樞密相公,韓兄這兩日身體不適,在家養病,來不了。”
“韓兄要多注意身體啊,若有空,老夫定會親自去府上探望。”陳喬道。
“在下代韓兄謝過樞密相公了。”
他點頭,有些愧疚的道:“也是老夫無能,讓韓公等才學之士受了委屈,這件事也是我的過失啊。”
徐鉉看著他,有些不懂這話里的意思,都不知道如何接了。
陳喬不再多說,官場沉浮大半生,他自然明白韓熙載不是生病,而是怕了,故意的。
隨著北方的壓力越來越大,史從云咄咄逼人,國主除極力討好北面之外,居然也懼怕國中北方之士倒戈
對北方來的能人才士這些年來越來越不信任乃至提防排斥。
韓熙載原本就是北方來投靠的才士,這時更不敢說話,只能要么稱病,要么宴飲家中,裝作無心國事的樣子。
這件事也讓陳喬氣得不行,曾還寫了奏折,以當初秦時名相李斯的《諫逐客書》為例,勸諫國主應當兼容并包,廣納天下才士,才能使國家壯大昌盛。
奏疏中他以過去的秦漢唐為例
秦能一統六合,歷代賢能宰相的功勞很大,百里奚治國教民奠定秦國霸業;范雎制定遠交近攻國家戰略;商鞅、李斯變法強國;張儀破除合縱;呂不韋經營強國等等,可這些人都非秦人,而是六國之人。
六國不能容人,而秦國廣納天下之士,不問來處,才有后來的強盛。
到漢時更不用說,隨衛、霍建功立業封侯的沙場猛將不少是外族人,武帝托孤大臣是契丹族人金日磾等等。
漢承天威,秉承海納百川之廣博,盡皆天下忠直之士,無論來自何方,為漢朝布施威德,開疆拓土立下汗馬功勞。
待及唐時,亦仿漢法,四海賢德之士歸附,天下人杰效命,才能有盛世威德。
國之度量能丈量四海,則天下效命;若抱著保守排外之心,冷落排擠北方才士能人,唐國必有大禍!
他當時上表,就是為韓熙載等北方及天下各地來江南避難的有才之士說話。
沒想每過幾天,國主竟給他寫信,以安史之亂為辯,為自己作為開脫,說若他不對付北方人,到時人人都是安祿山該如何辦?這些類同外族,不可信。
.陳喬依稀記得那日差點把他氣出病來,也不知國主是被北方嚇傻了還是真稚嫩無知,竟說出如此話來
當即便上奏疏反駁,安祿山叛時,麾下文武心腹有漢人,粟特人,同羅人,奚人,契丹人等等,豈能是一以蓋之?
這豈是一個類同外族能說明的!
這是國策的錯嗎?難道不該想想是不是唐玄宗的過失?
況李光弼,荔非守瑜,荔非元禮,白孝德,李報玉,高仙芝,哥舒瀚,仆固懷恩等,哪個不是外族,哪個不是盡忠守節之士?
這難道不該是好好反省天子的過錯,而把這些歸咎于外族,歸咎于國策?
他當時十分氣憤,說話也有些重了,看起來說天子乃指唐玄宗,其實稍聰明都知道他是在罵國主冷落排斥北方的能人才士。
他當時也是急了,言語太過犀利。
江南如今本就不如中國,如今還要這樣讓天下人寒心,讓有才有能之士不敢來投靠,就等于自掘墳墓!
結果國主一言不發,此后更是對他不聞不問,有事也不找他商議了。
陳喬看著遠處歡鬧,眾人正圍著周謹討好,觥籌交錯之間,國主和太子還在賞江景風光,有人說太子才高八斗,讓太子寫詩詞,又一片熱鬧。
他身為樞密相公,此時有些落寞,背也佝僂了一些。
唯一的能令他寬慰的事大概是前天看有叫盧絳的青年才俊來金陵投靠,上書說江南危在旦夕,暢言此時江南的危險局面和見解,希望國家找機會消滅東面吳越,安定后方,才有機會自保對抗秦國。
他看后覺得年輕人目光長遠,有大志向,便把奏疏扣押,不讓國主看,自己推薦了年輕人到軍中任職。
他是能做一點是一點,只盼著軍中有了林仁肇,盧絳等人,能在將來北軍橫渡長江時起到作用。
而再看遠處大江,到明年只怕也很難看到了。
國主懼怕史從云的兵鋒,當年兵臨城下,把他嚇得不輕,已下定決心要遷都洪州避開北面兵鋒。
無論他和朝中的韓熙載等人如何勸說,國主都不從,下了決心要走。
數年前已派人去洪州修建宮殿,準備行宮,如今完工,過了年就要遷都去洪州。
他不由想起當初漢末時吳主孫權也曾不顧國人反對,強硬的從今日金陵附近遷都西面武昌。
但那是為靠近三峽,把首都遷到戰爭前線,直面蜀兵,方便兵員調度,糧食補給,以求與敵決戰,如此才有了后來的夷陵大捷大敗蜀軍。
可今日國主不顧反對硬要遷都洪州,卻全是為逃離秦軍,避開敵人兵鋒,遠遠的躲到西面去
兩下對比更是氣人了。
他都恨不得如韓熙載一樣閉門不問事。
這一日過得很快,不知不覺已在觥籌交錯,吟詩作賦中到了黃昏,大江波光粼粼,染成紅色。
討好了史從云,和淑妃周憲說上話,有了關系,讓國主和不少文武都沉浸在喜悅之中。
都安心不少,覺得秦軍不會南渡了,只要恭敬安分,按時進攻,史從云應該不會為難
大梁皇宮,雖剛剛過年,但氣氛卻異常緊張。
趙侍劍懷胎十月,已經臨盆。
這幾天也把史從云緊張得坐立不安,生怕出了事,也跟早候著的產婆再三交代,如有意外,千萬要以保護母親為優先。
這個交代確實令人她們都驚了,不過天子的話哪里敢違背。
史從云則不管,在他心里兒子女兒哪有老婆重要!大不了再生。
不過文武大臣們都急切的盼望著天子的后宮中能誕下皇子,雖然史從云還年輕,可再年輕也要有了皇子才能讓他們放心。
老爹和老媽那邊也問了好幾次,老媽甚至一個多月前已經進宮了,天天陪著兩個懷孕的兒媳婦。
而宮里也有大量人手分出來去照顧兩個孕婦,如掌上明珠般捧著,甚至有時史從云想去看媳婦都要叫半天,人太多了,都晝夜不間斷候著,燈火通明。
到了初三晚上,史從云模模糊糊從夢中被林尚宮從夢中叫醒,一臉喜色跟他說:“官家,貴妃生了,貴妃生了!”
史從云一愣,隨即連鞋也來不及穿,直接下床,直接往西面去。
一路上林尚宮和幾個宮女為他掌著燈,周圍樹木灑下的陰影婆娑,他跑得飛快,周邊的人好幾次差點沒跟上。
等到了貴妃的寢宮門前,守門的宦官和宮女一時間沒讓出他這個沒穿鞋子披頭散發的官家來,直到林尚宮呵斥才連跪拜讓開道路。
史從云也來不及多想,不去管他們,幾大步進了內殿,上了臺階,眾多等候的宮女宦官紛紛下拜。
史從云又激動又著急的問:“情況怎么樣?貴妃有沒有事!”
里面的產婆連出來跪下道:“恭喜官家,賀喜官家,貴妃娘娘母子平安,是個帶把的,是天下的福分!”
史從云激動得道:“起來,麻溜起來,還不快去照顧好貴妃。”
說著就要邁步往里走,結果被產婆攔住,“請官家靜候一會兒,里面還需打理,現在不能進去,貴妃娘娘絕無大礙,奴以人頭擔保。”
史從云這才耐下性子,覺得不去添亂。
這是才突然回神,打了個哆嗦冷得要死,他剛剛一路奔來,沒有穿外衣,沒有穿鞋子,是踩著積雪跑過來了,方才太興奮沒注意,一下回神開始冷了。
好在這時,林尚宮從后面來,給他披上手里拿著的厚厚貂皮斗篷,原來剛剛他走得太快,到了寢宮人又太多,林尚宮手里拿著斗篷想給他披上卻一時沒跟著他的腳步。
不過上面暖和了腳下還冷,林尚宮也忘記了拿鞋。
一個激靈的宮女突然趴在冰冷地磚上道:“官家腳冷,奴婢愿用身子給官家暖腳,請官家踩在身上暖腳吧。”
史從云十分不喜,道:“起來!你腦子不好使,隨便找個地毯來給朕裹腳不就成了,何必這樣作踐自己。”
那宮女嚇得連起身低頭不敢說話,旁邊兩個宮女機靈的找來幾件平時穿的衣裳,放在地上讓他踩著,然后把腳裹起來,有袖子系緊,慢慢也不冷了。
之后宮女們不斷往里面以銅盆送熱水,送紗布等,十分忙碌。
接生婆說這是污穢之地,可能讓官家染上邪祟,請他去側殿等候,也被史從云拒絕了。
邪祟個屁,他殺了那么多人,要是世上真有鬼神邪祟還能活到今天?
過了許久,接生婆終于來恭請他進去。
史從云二話不說帶著林尚宮就進去了,殿中還彌漫著一股若隱若現的腥味,他則來不及管那些。
幾步竄到床前,趙侍劍原本有些虛弱,才是見他用衣服裹腳,披頭散發,不穿衣服只批了厚厚斗篷的怪異模樣,忍不住笑出來,露出好看的淺淺梨渦。
史從云握住她的小手,開口就道:“朕恨不能替你來生!免得你受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