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來說,體量龐大的山都會有向陽面和背陽面。
在史從云的記憶中,小時候大人們把向陽的一面叫前山,背陽的叫后山。
后山水源豐富,土質松軟肥沃,多是黑土,樹木高大茂盛,多是闊葉林木。
但扎營一般不會選后山,即便水源很重要,光照時間短也是十分要命的,特別是五六月山洪泥石流爆發的高峰期,在后山扎營很危險。
前山則多是眼前模樣,樹木低矮稀疏,土地干燥,河水稀少,也不容易發生滑坡,泥石流之類的災害,是合適扎營的地方。
不過在前山扎營,水源就必須重視。
連日暴雨讓堅硬的土坡變成爛泥,被往來的士兵、官吏、災民攪拌后越發淤爛粘稠,之后被太陽一曬,紅土地的表面頓時變得黏滑,如涂抹了豬油一樣,稍不注意就會滑倒,如果在陡峭山路上更是要命。
這些都成救災救人的巨大阻礙。
而對面的山體更是滿目瘡痍,黃綠一片,時不時還有泥土和亂石滾落,發出恐怖的噼里啪啦巨響,像一個爛皮的西瓜,大面積的山體滑坡,泥石流讓泥土巖石裸露,大片紅黃大地被翻了過來一般。
山上的村落大多已經被摧毀,在自然面前,人的造物脆弱得不堪一擊,輕易可以被摧毀。
下方河谷中還能聽到轟隆隆的河水聲,巨大的聲響回蕩在兩畔,在山上也聽得清清楚楚。
大雨已經結束兩天,天空放晴,但大洪水沒有絲毫減弱的意思,河上原本的石橋已經被完全沖垮,而且沖走了沿岸不少百姓,大概率尸體都找不到了。
軍隊到達之后,在河邊架設兩座臨時的橋,保證物資能夠運輸過來,前山的百姓多數沒有遭受暴雨之災,而后山受災十分嚴重,有兩個村子甚至全被被山體滑坡和泥石流沖垮,幾乎所有百姓尸骨無存。
幸存百姓被集中在前山高地,史從云的大營也設在這里,山頭原本還堆放尸體,為了不讓水沖走,但讓百姓和尸體住在一起不是長久之計。
為防止瘟疫造成更大連鎖災害,史從云頂著壓力和百姓的哭求冷硬下令將所有尸首就地焚燒,不好燒的就肢解之后用軍中的魚油等去燒。
見親人尸首被焚燒,不少百姓淚流滿面,痛哭流涕,史從云派出官吏去宣傳死尸會引發瘟疫的事,但依舊無法完全抑制百姓的悲痛和仇視。
這只是外圍災區,兩山數村四百多口人,是小地方。
前山的營地只有三百零七人,剩下的要么失蹤,要么死亡。
第一次親臨災禍前線,史從云最大的感觸就是無力,太無力了.
這和后世的救災完全不同,軍隊上國家難以統一調度,大多數士兵根本沒有救災的經驗,更不可能為救百姓竭盡全力,應付了事是常態。
更重要的是,這個年代可沒有飛機衛星,也沒有汽車火車,各種重型開路機械,很多災區道路被被毀根本進不去只能聽天由命,面對改道的洪水和河流,多數時候也無能為力,而更多的地方連消息都沒有,人也進不去,能不能活人全看老頭給不給面子。
安頓好能跑出來的人已經是朝廷最大的努力,而隨隨便便的災害死數百上千人都是稀松平常。
如果在后世,死上百人的災害已經是全國震驚的大事了,而在這里,就算死上千人的災害,官府和百姓也都是見怪不怪,大家都習慣了。
史從云這時也發現他這個皇帝遠沒有他想的那么為所欲為,很多事他無力改變,之前想著搞全國選秀的心思,連年大戰勝利的膨脹都拋到九霄云外去了,被這洪水一泡,清醒了不少,只有滿心憔悴和無力。
史從云站在山頂,踩著泥地看著下方洶涌的洪水在山底咆哮,士兵小心翼翼通過臨時橋運送補給,人馬忙碌,遠處山頂高地,數百災民暫時被安排在帳篷中,這里只是很小的一部分。
天晴之后,夏風還在吹,只是帶了一絲沉重,壓得人難以喘息。
昨天官員才來向他匯報,現在失蹤加死亡的人已經超過四千,而且受災最嚴重的黃河沿岸州縣中,有些地方還進不去,到底什么情況也不清楚。
不過都委婉的表達擔憂。
史從云明白他們的意思,直接問他們推測回什么情況。
戶部司官員給了預測,死亡可能會超過一萬,受災百姓估計在五十萬上下。要徹底賑災,需要花費一筆天文數字的大錢。
聽到這個數,史從云心頭一跳。
表面鎮定點頭,心頭異常承重,下方恐怖的河水咆哮也讓他心中煩躁,空氣中濕熱也讓他有些浮躁,而另外一件讓他煩躁的事就是小黃花病了,在床上發燒。
他現在有些后悔,當初就不該帶小黃花過來,都怪他太騷氣了,前方戰事順利,遼國臣服,接連滅國,他正春風得意,便想著天下沒有什么事他擺不平,沒什么事他史皇帝搞不定,就讓小黃花來了。
結果到了這才發覺深深的無力感。
小黃花畢竟不像他,身強力壯,連年南征北戰,跟隨在他身后一直照顧,可條件艱苦,環境惡劣,沒幾天就發燒了,現在還在床上迷迷糊糊,讓他擔心不已。
恰逢這時,潘美所說的蓮花山會戰應該也開始了,不知道戰況如何。
按照潘美的描述,此戰很可能決定整個東路軍的命運,事關重大,這幾天他每天只能睡兩三個時辰,心里一直有事。
而這次的大災不知道對國家又會帶來什么樣的影響。
前幾天幾個宰相上書,說要來北方代替他,史從云猶豫了,待在這里確實太苦太累,讓他想回京城去舒舒服服等結果,何況他身為天子,打了大半輩子戰,吃了那么多苦,享受享受,偷一下懶也合情合理吧。
不過經過一夜的思想斗爭,這些想法最終還是被他否決了。
越是在這樣的關鍵時候越不能放松,前線還在打戰,后面出了這么大的事,更加不能出一點差錯。
到六月初,情況逐漸開始穩定,大降雨過去,南方的會戰還沒有消息,北面卻先有動靜。
蕭思溫上書,說他女兒蕭綽有病,不能來大梁了,請天子原諒,但他可以送別的宗室女子來代替。
史從云正有些生氣,覺得其中有事,李漢超也來了書信。
關北都指揮使李漢超說他的密談探查到蕭思溫的女兒不是病了,而是蕭思溫似乎想背棄和秦國的誓言,讓他的女兒和遼國皇室聯姻,不過他沒有敢動作,似乎在試探。
基于蕭思溫出爾反爾,李漢超請求出兵,給遼國一點教訓,也讓蕭思溫方思自己的過錯,趕快把女兒送到大梁服侍天子。
李漢超話里很激動,看得出他想立戰功,而且他也覺得這件事做好了是大功,天下人都知道天子就好這口,搶別人的史皇帝可是專業的。
史從云看后頓時明白,心想果然。
要是以前他一定會暴跳如雷,讓李漢超趕緊打,可如今卻奇怪的心平氣和了。
可能是見識了災區的滿目瘡痍,可能是認識到了自己的無力,也可能他是真免疫了,經歷了那么多,女人對他來說更多只是追求一種心理上的滿足,至于生理的刺激,史皇帝已經見多識廣,無所謂了。
經歷這不平凡的春夏,他突然覺得所謂蕭綽,所謂遼國宗室并不重要,和眼前數以百萬,盼著他的百姓一比,那什么都不算了。
現在重要的是穩住當下局勢,此時國中已經十分困難,南方勝負未分,中原災禍連連,這時要是北方還出問題就難了。
何況蕭思溫自以為聰明,不斷試探他的底線,殊不知對于如今的史皇帝來說,蕭綽不蕭綽的不重要,他更愿意要一個隨時可以對遼國開戰的借口。
蕭思溫真的違約,不把蕭綽送來,就是遼國出爾反爾,先違背盟約,那么他們撕毀和平約定,率先出兵也就名正言順了。
所以史從云第一時間回復了李漢超,讓他守好邊界,不要出兵。
但對于蕭思溫的書信他則做了冷處理,裝作沒看見,不公布,不回復,只是全身心的投入救災的工作中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