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康坊在東市的西側,太極宮皇城的東南方,北側為崇仁坊。
黃金位置,四周皆是達官貴人的宅邸。
分北曲、中曲、南曲。
北曲不入流,中曲、南曲則是檔次極高的銷金窟。
坊內不僅有名士的宅邸,還有佛寺和道觀,平康坊南門之東有名剎保唐寺,南門之西則是天下藩鎮的進奏院集中地,曾幾何時,一度銷聲匿跡,隨著唐廷的崛起,這些地方也像青樓一樣重新迎客了。
唐朝民風開放,逛青樓非但不是什么見不得人的事,還是達官貴人們聚會之地。
頭牌紅娘詩詞歌賦,樣樣精通,不是單有錢就能見到的。
德宗貞元年間,艷名詩才傳遍天下的薛濤即為其中翹楚,時任西川節度使的韋皋亦是其裙下之臣,白居易、杜牧也常與之來往。
對李曄來說,平康坊算是最陌生的地方。
唐末戰亂頻仍,大量男丁死于戰場,上層的斗爭更加慘烈,大量官宦人家的女子,昨日還是溫室花朵,今日就碾落成泥土,被充入樂籍。
平康坊不止是青樓,也是各種消息的集散地,里面龍蛇混雜,也不知混了多少其他藩鎮的細作,為了安全起見,李曄還讓趙義存帶著皇城司的人馬先混入其中。
皇帝逛樓子,排場就是不一樣。
李曄在長安城中露臉的次數不少,為免別人認出來,還穿了一件斗篷,遮住了大半張臉。
薛廣衡一路講解平康坊里的各種規矩。
李曄奇道:“你小子是這里的常客?”
薛廣衡干笑兩聲,“聲樂場所,也是消息流通之地,皇城司、細作營在里面皆有眼線。”
將宵禁的時間縮短之后,長安的夜市更有活力了。
上元節遺留的燈籠,還在料峭的春寒中搖曳,店鋪和酒樓,都還沒有打烊。
行人三三兩兩,昔日臉上的愁苦消退不少。
還未靠近東市,里面的歡聲笑語已經飄蕩在夜色里。
從古至今,從來就不缺聲色犬馬。
兩年前,李曄從平康坊路過時,感慨連青樓都過不下去了,兩年之后,這里已經成了長安最熱鬧的地方。
真的是車水馬龍,坊前一排排的車馬,還有一些仆役在外靜候。
火紅的燈籠照的每個人都紅光滿面。
李曄一行,人人黑斗篷,腰懸長物,走路帶風,還未進去,就吸引了不少人目光。
就是傻子也看出來,這伙人不簡單。
沒辦法,李曄只帶了薛廣衡和另一個頗有武力的親衛進去,其他人留在外面。
這種場合,辛四郎的是絕不能帶的,這廝幾杯黃湯下肚,發起情來,還不把平康坊拆了?
長安城格局是四平八穩的方形,各坊也是如此,坊中有巷,巷中有戶。
門前青竹病梅,怪石嶙峋,紅燈搖曳之下,長影錯落。
清婉的絲竹之聲不絕如縷,客人的歡笑之聲,亦隨之傳來。
恍然之間,李曄仿佛回到后世,陪客戶進了高檔會、所。
后世那是附庸風雅,這里是真的古韻盎然。
現如今剛剛科舉完,每戶生意火爆,外面還有一撮撮的士子排隊,評論哪個姑娘唱的小曲兒好聽,哪個姑娘畫好看,哪個姑娘琵琶絕倫……
李曄目瞪口呆,難道是自己想錯了?平康坊比自己的想法還純潔?
古有劉備三顧茅廬,今有李曄夜探青樓。
“郎君請跟我來!”接應的人輕輕喚了一聲。
李曄回過神來,身邊薛廣衡點了點頭,跟在其后,七彎八繞的,來到南曲一個僻靜的角落。
小樓內琵琶聲正激昂,即便李曄五音不全,也聽出其聲的非凡。
“人生得意須盡歡,莫使金樽空對月。天生我材必有用,千金散盡還復來。”里間有人吟詠,其聲激揚慷慨,一如琵琶。
“裴府七郎,求見汪士凡汪先生。”薛廣衡在外喊話。
“一介儒生,不敢高攀裴府,貴人請回。”里間傳聲出來。
李曄一愣,沒想到這個王師范還端起了架子,如今的裴家在長安城可是水漲船高,一般人連門都摸不著,這人直接就回絕了。
“我家主人慕名而來,還望先生勿要推辭。”薛廣衡再求。
里間再無回話,只有琵琶聲越彈越快。
薛廣衡一臉惱火,只等李曄一聲令下,就要拆了這破樓。
李曄倒是不慌,這份傲氣反而讓他更感興趣了。
有傲骨者必有傲才。
即使里面不是王師范,也是個不簡單的人。
“秋娘子,劉將軍,將進酒,杯莫停,與君歌一曲,請君為我傾耳聽,鐘鼓饌玉何足貴,但愿長醉不復醒,古來圣賢皆寂寞,惟有飲者留其名……”
小樓內一人縱聲高歌,挾長劍而舞,影影綽綽。
“咚”的一聲,激昂的琵琶應聲而斷,女子的驚呼聲起。
另一人道:“弦斷必有貴人旁聽!”
“吱呀”一聲,樓門打開,一二十多歲的年輕人迎了出來,身邊跟著一長須健壯儒者,二人皆穿青領袍,沖李曄行了個叉手禮,“小可無禮,尊者莫怪。”
李曄上下打量這個年輕人,英氣俊朗,眉宇間浮著幾屢沉郁,醉意不減其眼中的明澈。
“王師范,王節帥,何以淪落至此?”見了此人,李曄再無懷疑。
王師范全身一顫,眼中醉意瞬間消散,變得銳利起來,“閣下何人?”
李曄大笑起來,“既知我為尊者,何以如此對待?”
王師范驚訝的盯著李曄,李曄淡定自若,既然確定了身份,也就不怕他飛出長安。
“尊者請入樓中。”王師范到底還是服軟。
樓內香風陣陣,一女子抱著琵琶向李曄斂衽行禮,李曄大喇喇坐在上首軟塌上,薛廣衡立在身后,親衛立于門外,“想必這位便是劉潯將軍?”
“敗軍之人,不敢稱將軍。”站在王師范背后的劉潯沖李曄拱手。
“在下為朱溫所迫,流落關中,無顏見天下人,不知閣下何以知道我等在此?”王師范揮退歌姬。
李曄避而不答,“朱溫暴虐,節帥仁厚,當然不是其對手,如今天下實力雄厚者,北有李克用、劉仁恭,南有楊行密,節帥何不效朱瑾投淮南?”
王師范慨然道:“我父子深受唐恩,忝為一鎮節度,投他人藩鎮,遲早為其所不容,當今天子仁厚,獲王行瑜、李思敬而不害,有古仁君之風,況且在下本就是唐臣,豈能另投他人!”
“節帥既然入長安,何不直接入朝見駕?”
王師范臉色一紅,“在下丟城失地,無顏面君。”
李曄笑道:“節帥的策論,我已經看了,朝堂和軍中,皆有攻蜀之意,為何使君獨言攻取河隴?”
王師范驚訝的看著李曄,“此是劉將軍教我。”
“哦?”李曄目光炯炯的看著劉潯。
這個歷史上被稱為一步百計的智將,差點給李存勖來了個黑虎掏心。
此時二人隱隱知道李曄的身份。
劉潯拱手道:“王建有梟雄之志,以兩千人起家,橫掃兩川,絕非易與之輩,漢中入蜀之關隘,全在其手,成都天下堅城,蜀道之難難于上青天,朝廷大軍強攻,曠日持久,耗費錢糧無算,昔年司馬氏攻蜀中,聚天下精兵,前后二十年,數度為敵所困,若非鄧艾亡命偷渡陰平,漢主懦弱,安能成功?”
李曄微微點頭,當年若是劉禪決心抵抗,鄧艾的兩千人如何能攻破幾萬大軍防守的成都?
“況且今日之大唐,未及昔年之晉室,今日之王建,遠勝昔日之劉禪,朝廷勞軍遠征,稍有差池,關中欣欣向榮之局勢,頃刻煙消云散!”劉潯的話就像一柄長劍刺出。
李曄沒來由的心中一寒。
唐廷如今的局勢,都是建立在戰勝的基礎之上,一旦戰敗,所有的矛盾都會冒出來。
李曄辛苦建立的馬上天子形象也會崩塌。
如同當年的苻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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