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春之后,西域仍然寂靜無聲,仿佛去年什么都沒發生過一樣。
歸義軍聲勢越來越大,擊敗回鶻人,為其贏得了極大的威望,更多的部落前來投效。
不過來自西方的商人卻日漸減少,仿佛西面正在醞釀一場大風暴,商人的嗅覺就像雨天的老鼠,提前預知了所有危險。
商人減少,歸義軍的日子就不那么好過了。
細作探知其境內正在增加賦稅,除了傳統田賦,還有鹽稅、茶稅、酒稅、戶籍稅、通關稅……
凡是能叫上名的東西,都要征稅。
如此繁重的賦稅,境內居然沒有任何怨言,佛門極力配合,變文僧們口口相傳,在市井巷陌口述回鶻人當年是多么的無恥,如今報仇雪恨的時機到來,將士在流血,百姓需要忍耐。
其效果居然跟李曄的忠義堂有異曲同工之妙。
一百多年來,瓜沙受盡吐蕃人的欺壓,所有才會紛紛響應張議潮,但短暫的雄起之后,又被回鶻人壓制。
現在有揚眉吐氣的機會,瓜沙百姓自然鼎力支持張承奉的擴張。
歸義軍一直被各族壓著打,主要原因跟李曄的困境一樣,缺少人口。
張議潮攻打涼州,蕃漢部眾加一起才七千精兵,前后三年,才攻破涼州。
至此瓜沙二州成為西域漢人聚集地,經營多年,才被張承奉弄出三萬大軍,其中還有很多是周邊部落,和歸化的蕃人。
在失去中土唐廷支持之后,周圍的廣大區域不可避免的會出現勢力真空地帶,回鶻人得到唐廷支持,由此壯大。
春耕結束之后,天唐府接連來了三位使者。
西州回鶻、喀喇汗、于闐。
失去了西州,李曄更愿意稱西州回鶻為高昌回鶻,高昌既為吐魯番盆地,比西州更為富庶,所以仆固天王一直呆在那里,而放松了西、伊二州的防備,從而讓歸義軍得到了機會。
回鶻使者與喀喇汗使者聯袂而來。
帶來西域大量的珍寶,黃金玉石、駱駝、駿馬等物,李曄居然看到了后世聞名遐邇的大馬士革彎刀,上面鑲嵌著紅綠寶石,花里胡哨的。
“外臣熾俟雅忽代博格拉汗拜見唐舅陛下。”使者一臉濃密胡須,長相已經跟甘州回鶻有了區別,跟中土唐人區別更大。
李曄最頭疼的就是這些吐蕃人、回鶻人的名字,簡直是反人類,什么折逋缽督、藥羅葛的,感覺舌頭都打結了。
“免禮,朕在天唐府,久聞博格拉汗的大名。”李曄倒是沒想到在西域有這么多外甥。
“博格拉汗亦久慕大唐,只恨薩曼人一直虎視眈眈,博格拉汗只能枕戈待旦,為大唐抵抗異族異教人的攻擊。”熾俟雅忽巧舌如簧,完全沒把自己當外人。
李巨川當即反駁道:“薩曼人從未對大唐不敬,使者不可胡言。”
高帽子可不能隨便戴,不然弄的像唐廷欠喀喇汗一樣。
熾俟雅忽只是淡淡一笑,并未在這個問題上糾纏,他跟高昌回鶻一起覲見,已經說明了他是來干什么的。
“歸義軍妄自攻擊西、伊二州,不知陛下如何裁斷。”熾俟雅忽兩眼炯炯有神。
李曄知道關鍵的地方來了。
回鶻人需要知道大唐的態度,畢竟大唐在河隴的存在,是任何一方都不敢忽視的力量。
李曄固然希望瓜沙二州的唐人能夠壯大起來,不過,張承奉給李曄的印象,就像是吃了十幾粒強效春藥一樣,歸義軍的身子骨本來就虛,這么瘋狂,遲早要出問題。
如果,歸義軍打下伊、西二州之后,低調做人,請求唐廷撐腰,說不定還能穩住戰爭獲得的成果。
但張承奉什么都沒做,口號倒是喊的飛起,西掃天山瀚海軍,北定燕然陰山道!
毫無顧忌的暴露戰略野心,等同于向所有回鶻人宣戰……
所以從任何方面上看,都必須給張承奉一些教訓,讓他清醒一些。
李曄的戰略目標就是收復瓜沙二州,然后以河隴的物力人力充實瓜沙,以政治手段籠絡高昌回鶻、于闐,進而分化最強大的喀喇汗國,穩定商路,讓財富源源不斷流入關中。
然而張承奉這么脫了褲子亂搞一通之后,讓高昌回鶻與喀喇汗有聯合的趨勢。
這是李曄不能容忍的,回鶻人一盤散沙才有助于消化。
“歸義軍和回鶻人都是朕的子民,朕現在擬定一份詔書,讓張承奉歸還你們西州,不過,伊州是歸義軍故土,應還于歸義軍,你們意下如何?”李曄自問做到了一碗水端平。
回鶻人兵不血刃拿回西州,歸義軍合法擁有伊州。
皆大歡喜。
不過,這種政治層面的明爭暗斗,比人心還要貪得無厭。
道理若是能講通,要刀子干什么。
兩個回鶻使者交換了一下眼神,向李曄拱手稱謝,“多謝陛下圣裁,外臣這就快馬加鞭,傳于博拉格汗以及仆固汗知曉。”
“張奉承絕不會遵從詔令。”李巨川道。
“他當然不會遵守,就像一個賭徒,接連獲勝,豈會收手?朕的詔令,就是以后出兵的借口。”
另一方面,李曄忽然覺得張承奉不一定會輸,至少跟回鶻人有一戰之力。
熾俟雅忽帶來的禮物,除了金銀,還有金剛經、佛像等物。
這說明喀喇汗國內還尊奉佛教,大食法并未進入天山南北的區域,底層回鶻人也是可以爭取的對象。
于闐的使者居然是位王子,名喚尉遲僧烏波,二十四五歲年紀,長相倒是與中原人類似,不過皮膚略顯淡紅。
“臣尉遲僧烏波拜見陛下!”年輕人還挺激動,聲音里帶著一絲顫抖。
只要是中土人長相,李曄都覺得不錯,“王子免禮,一路原來,朕甚為歡喜。”
這種歡喜沒有作偽,先前李巨川和薛廣衡已經整理過西域各勢力的信息和典籍中的記載。
從大漢起,這個南疆國家,對中土極端友好,班超經營西域,得到了于闐的鼎力支持,安史之亂,當時的于闐國主尉遲勝自率五千精兵赴中原之難,最后終老于長安。
于闐就是西域土地上最忠實的鐵桿粉絲,內部州治一如唐制。
張議潮振臂一呼,于闐也艱難復國,擺脫吐蕃枷鎖,積極吸納天山以南的唐民。
李曄記得后來于闐成為抵抗大食法的最后陣地,與大食法化的的喀喇汗爆發殘酷的宗門戰爭。
“臣日夜思慕父母之邦,今日得幸面見陛下。”
李曄嘆息道,“不成想西域還有我大唐孤忠。”
以唐廷現在的實力,一統西域根本不可能,喀喇汗國就是一個繞不過去的坎。
聯合于闐,唐廷才有在西域站穩腳的基礎。
李曄這次沒吝嗇,賞賜一副明光甲,令其當場穿上,年輕人的朝氣英氣在明光的映襯下,更加勃發。
對這位于闐王子,李曄相當重視,又是賜宴,又是封賞。
就差認干兒子了。
以至于尉遲僧烏波臨走時,還一把鼻涕一把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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