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州,兩個月的大戰讓雙方都精疲力盡。
太多的尸體,無人掩埋。
仆固天王正在帳篷躲避陽光。
不過普通回鶻士卒沒這么好的待遇,炎炎夏日,仍在激戰。
“想不到歸義軍如此頑強,抵抗我軍兩個月之久。”仆固天王甚至覺得離戰爭結束遙遙無期。
“回鶻兒郎本就不擅攻城,而漢人擅長守城,此消彼長,西州自然不易攻陷。”米懷玉以流利的回鶻話回應。
這兩個月,仆固天王臉上的寒霜就沒散去過,七名攻城不利的將領,被他砍了腦袋,人頭就插在帳外的長竿上,警示其他將領。
“烏狄錄與謀勒素甫昨晚深夜,領軍退走了!”
米懷玉呆了呆,苦笑道:“阿斯蘭汗和博拉格汗的兩支人馬無關大局,總共也才八千人,回鶻人的脆弱同盟已經失敗,大汗應該考慮怎么收場了。”
仆固天王面色凝重起來,“幾個有權勢的頭領,已被我借口攻城不力斬了,晾其他人也不敢反抗。”
“大汗要考慮是更遠。”
“更遠……?”仆固天王騎馬射箭是一把好手,但這種戰略層面的東西,就不是他的長項了。
“臣聽說甘州回鶻已經融入大唐。”
仆固天王的臉“唰”的一下沉了下去,“你想說什么?”
米懷玉像是沒見到他臉上的陰沉,“龐特勤西遷,融入葛邏祿人、樣磨人之中,才有了如今的喀喇汗,三部回鶻人中,我西州回鶻最弱,號稱三十萬部眾,其中真正的回鶻人不到九萬,其他的都是吐蕃人、唐人、達怛人,莫非大汗真以為這些人就能抵擋東西兩面的強敵?”
西州回鶻的開創者仆固俊當年也是從甘州回鶻中分化出來的。
“東西兩面的強敵不是沒來嗎?”仆固天王的眼神里透著一絲僥幸。
米懷玉的聲音忽然蒼老起來,“等他們來了,一切就來不及了,大汗記得前三年,薩曼人攻陷怛羅斯、撒馬爾罕嗎?博格拉汗的母親、王后都被俘虜,兩萬俘虜全被屠殺,城內子民全部淪為奴隸,賣給黑衣大食的貴人。博格拉汗一蹶不振,只能遷都伽師城。”
“你不要再說了!”仆固天王冷喝一聲。
米懷玉向仆固天王行了一個端端正正的叉手禮。
這個禮節瞬間讓仆固天王想到,面前這個人畜無害的智慧老者也是個唐人,他眼神忽然冷冽下來,“你是在為唐廷作說客?”
米懷玉臉上古井無波,“臣食大汗之祿,忠大汗之事,回鶻人失去大漠,就失去了根基,又不能團結一致,只能淪為被人采摘的野果,大汗父子兩代能有今日之盛,也是大唐當年的支持,現在大唐卷土重來,回鶻人還有別的選擇嗎?”
“哼,今日的唐廷,能跟當年的大唐相提并論嗎?這么多年的主仆之情,我不為難你,你去投奔你的唐廷皇帝吧!”
米懷玉長嘆一口氣,“臣輔佐大汗父子兩代,大汗既不能用臣之言,臣便是無用之人,唯有一死而明志!”
言罷,忽然拔出腰間的彎刀,劃過喉嚨……
仆固可汗仿佛也被砍中一般,呆呆的望著地上的尸體。
不過他終究是一族王者,心間悲戚轉瞬即逝,轉為更加堅決,掀開帳簾大聲道:“今日若攻不下西州,十人斬一!”
命令傳達下去,攻城的回鶻士卒并沒有拼死攻城,而是心頭涌起怨氣。
并非他們攻城不力,而是歸義軍防守頑強,城上弓箭石塊像暴雨一樣潑下來,如何攻的上去?
自從回鶻人拿下高昌佛國之后,佛門取代了回鶻人傳統的拜火教,回鶻人從突厥人身上繼承的狼性日漸減弱。
就在此時,震天的戰鼓聲從東南方響起。
千萬只馬蹄在地上翻卷的聲音,如同奔雷。
仆固天王臉色一變,望著草原上如潮水漫延過來的騎兵,心中像是被刺入了千百支利箭,恍惚之中,米懷玉的話在他耳邊響起。
“大唐真的來了……”
仿佛一只長箭劈波斬浪,回鶻人瞬間被一分為二,騎兵長矛的上,“唐”字大旗在狂奔中獵獵作響,回鶻人情不自禁的退開,沒有任何人敢在這面旗幟下拿著武器。
“唐舅、是唐舅!”不知誰先喊了一聲,第一聲是驚恐,但第二聲居然變成了欣喜和解脫。
沖鋒在前的郝摧郁悶萬分,這仗打的真不痛快。
除了兩個回鶻將領,全都是見了他背后的大旗便大叫著扔掉武器。
“回鶻人都是孬種!”他大喊著,但正如他聽不懂回鶻人的喊叫,回鶻人也聽不懂他在說什么。
郝摧無奈,只能向回鶻人的牙旗沖去。
牙旗之下,回鶻人倒是組織起了防御陣列,彎刀拒馬,盾牌弓箭。
一排箭雨從牙旗下飛起,掠過湛藍的天空,落在騎兵之中,“叮叮當當”一陣金屬脆響。
五十步內弩箭都不能傷的冷鍛甲,兩百步外的弓箭,更是無力。
“殺!”郝摧平舉起長槊,身邊十騎,皆如他一樣,長槊向前,閃爍著懾人的寒光,人未到,槊鋒上寒芒已經讓回鶻人膽寒。
皮甲對冷鍛甲,彎刀對長槊。
牙旗下的回鶻人絕不懦弱,沒有后退。
但在實力如此懸殊的情況下,武勇只能變成悲壯。
郝摧殺紅了眼,戰馬一躍而起,踏入盾陣之中,身后十騎也跟著他一躍而起,對砍向自己的彎刀視而不見,馬蹄落下,回鶻人血流成河,所謂的盾陣一擊即破。
郝摧馬不停蹄,連挑三名敵兵,沖到大帳前的牙旗下,拔出橫刀,而在他橫刀落下的時候,大帳中沖出一人,用回鶻話吼了一聲。
此人金盔之后,還留著一條華麗的豹尾,一看就是個大官,郝摧大笑,也不愿占他便宜,從馬上跳了下來,“來的好。”
然而此人身后涌出兩名回鶻將領和幾名親衛。
郝摧怒笑道:“回鶻人狡猾。”
也不后退,持刀而進,兩個回鶻親兵首先沖了過來,接戰才四五個呼吸的功夫,兩人變成了四截。
血水噴了郝摧一身,令他的笑容更加猙獰。
兩個回鶻將領一看形勢不妙,便要后退,被金盔大官呵斥。
接下來讓了郝摧驚訝的事情發生了,其中一個將領冷不防的一刀刺入金盔大官的心口,另一個斬下頭顱,雙手呈送給郝摧,還用不生不熟的唐言道:“唐舅、唐舅!”
“誰是你舅舅?”郝摧感覺自己受到了侮辱。
若在涇原軍中,他早就一刀砍下這兩個賊子的腦袋,不過在驍騎軍中被教育了這么長時間,郝摧總算能控制自己的殺心,“滾吧!”
兩個回鶻將領聽懂了意思,連滾帶爬的逃命去了。
望著帳前還在飄揚的牙旗,胸中的殺氣仿佛忽然找到了突破口。
一刀斬下,西州回鶻人的象征,跌落在泥土中。
戰場已經不能稱之為戰場。
唐軍出現之后,回鶻人望風而降。
三百年來,總體來說,大唐對回鶻人不錯,把他們從突厥人的奴隸,扶植成草原帝國,可惜回鶻人不爭氣,又被自己的奴役部族黠戛斯人擊敗。
所以投降大唐并不恥辱,至少在普通回鶻士卒眼中,這是解脫。
有些回鶻將領主動幫唐軍抓捕逃兵,比在仆固天王手下更賣力。
兩個時辰,唐軍只用了兩個時辰便擊潰了西州回鶻!
城上的張承奉看著眼前的一切。
城下的仁美同樣也目睹了一切。
與其說是擊敗,還不如說是西州回鶻主動歸降,唐旗指向哪里,哪里便跪倒一片回鶻人。
“西州回鶻為何如此孱弱?”李曄騎著青海驄,他想過自己會贏,但沒想到贏的這么輕松,這么徹底。
“當年回鶻人稱霸草原,控弦之士五十萬,卻被十萬黠戛斯人攻陷漠北王庭,戰后,百萬回鶻人分崩離析,烏介可汗擁十三部回鶻,十萬大軍,卻不敢反擊,乞求朝廷援手,士民之心淪喪至此,若非大唐扶植其在河西落腳,回鶻人早已亡種。”劉鄩笑道,完全不在意身邊的仁美可汗。
仁美鐵青著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本以為西州城里的張承奉會做些什么。
哪怕吼兩聲也行,但西州城沉默的可怕。
唐軍忙著打掃戰場,此時是他們最好的出擊時刻,但歸義軍沒有絲毫動靜。
山不來就水,水只好去就山。
李曄帶著親衛都抵近城墻,能勸降是最好。
歷史上盡管歸義軍后期到處認爸爸,跟后世的大宋一個德性,但在張奉承接任節度使的前期,還是有模有樣的,幾次擊敗回鶻人,可惜,張奉承左右開弓,打了甘州回鶻,又去打西州回鶻,兩線作戰。
不過即使如此,瓜沙二州數次抵抗回鶻人攻擊,沒有陷落。
不是歸義軍不行,而是他張承奉不行。
所以對歸義軍將士,李曄還是珍惜的。
“張承奉出來覲見!”辛四郎大喊道。
城頭一陣混亂,最終站出一個三十來歲的將領,面白長須,一看就是養尊處優的人物。
“張節度自問能擋住朕麾下健兒否?”這兩年,李曄養氣的功夫倒是上去了。
如此酣暢淋漓的大勝,臉上卻古井無波。
張承奉面色青一陣紅一陣,卻并不回話。
其實剛才兩軍混戰之時,他不出兵,已經說明他的膽怯了。
唐軍如此威勢,而歸義軍已經守城兩月。
“要戰要降,爽快一些!”辛四郎大著嗓門在城下催促。
張承奉始終不能決斷。
李曄嘆了口氣,這就是他最大的失敗之處了,該果斷的時候不果斷,如歷史上的一樣,倉促立國,挑起西域亂戰,卻又收不了場,反而讓整個瓜沙百姓跟著倒霉。
“陛下可否讓臣考慮一二?”張承奉在城頭道。
“瓜沙二州已經收復,回鶻人已被擊敗,如今的西域,除了大唐可還有你容身之地?莫不是你在等薩曼人援軍!”李曄突然怒斥一聲。
氣場都是歷練出來的,李曄身后站著的是九萬大軍。
匹夫一怒,血濺五步,天子之怒,伏尸百萬!
唐軍所有的殺氣仿佛都凝聚在這一聲怒斥當中。
“臣、臣一時糊涂。”張承奉認起慫來。
就這么個膽子和眼光,難怪后來被回鶻人打的叫爸爸。
“開城門,朕念你是議潮公的孫子,饒你一命,去長安享福。”
“吱吱呀呀”
西州城門終于被打開。
李曄總算松了一口氣,回鶻人的衰落就是在于其不團結,各自打著自己的小算盤。
大唐在西域不能重蹈覆轍。
劉鄩帶著輔軍緩緩入城。
然而就在此時,西州城內忽然殺聲震天,煙火拔地而起。
李曄臉色一變,瞬間想到兩個字:詐降!
行啊,你張承奉出息了,連親爹都敢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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