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想是停不下來的。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便一定會萌發。
當初在女兒國,無天利用蜃妖,在孫悟空心中埋下了一顆質疑佛法的種子。
看到獅駝嶺的尸山血海,這顆種子在不知不覺間生根發芽。
按照孫悟空的脾氣秉性,“不取經”這種話,原本是絕對說出不來的。
今日不僅說了出來,而且和狄光磊一同威逼如來佛祖。
可見他對于如來佛祖的尊重,已經跌了很大的一截。
佛祖割肉贖罪,觀音菩薩、文殊菩薩、普賢菩薩、大勢至菩薩、靈吉菩薩誦經凈化怨氣,卻也只是稍稍平息孫悟空心中的懷疑。
佛祖知道這一點么?
知道。
只不過他無力改變。
都說佛法無邊,但世上并沒有真正的全知全能。
一個簡單的問題:所謂的全知全能的神,能不能造出一塊自己也舉不起來的石頭?
如果可以,證明這個神在力量方面不是全能的。
如果不行,證明這個神在創造方面不是全能的。
有人說“全知全能”包括了“不能”,也就是否定自己的能力。
但你都把自己給否定了,還算什么全知全能?
大道五十,天衍四九,遁去其一。
萬事萬物都不可能絕對的完美無缺,自然也就不會存在絕對的全知全能。
神也好,佛也罷,都是在向著完美努力。
太上道祖早就已經到了瓶頸,選擇去宇宙星空尋找機緣。
如來佛祖即將經歷此生最大的劫難,離開不得,只能盡全力增強己方的實力。
盡力而為!
哪怕是佛祖,現在能夠做的,也只是盡人事,聽天命。
雖然沒有如同原劇情一般被擺上蒸籠,但法天象地的對轟,潛龍巨炮的爆發,如來佛祖的降臨,諸位菩薩的誦經,豬八戒和沙僧都感受得到。
那種恐怖的威壓,讓他們筋酸骨軟,全身無力,連去助陣的勇氣都沒有。
至于唐玄奘,早在四個法天象地對轟的時候,便已經被嚇得昏了過去。
獅駝嶺是險地,尸氣、陰氣極重,不適合修整,唐僧師徒在山嶺外造了一間木屋,休息幾日,繼續西行之路。
數月時間眨眼過去,秋末冬初時節,終于見到了一座大城。
唐僧念了幾聲佛號,道:“阿彌陀佛,歷經數月風雨,終于見到大城了。”
孫悟空看了幾眼,道:“比丘國,好個奇怪的名字,看這建筑樣式,也不像是佛國啊。”
“比丘”是佛教用語,指年滿二十歲,受過具足戒的男性出家人。
也被“乞士”,俗稱為“比丘師父”。
年滿二十歲,受過具足戒的女性出家人,則被稱為“比丘尼”。
豬八戒道:“既然以此為名,就算不是佛國,想必也有喜好齋僧的大戶富戶,咱們趕快過去,找地方吃點齋飯。”
沙僧道:“就算無人齋僧,找個館驛歇歇腳也是好的。”
進了城之后,師徒四人見很多戶人家門口都擺著鵝籠,鵝籠用紗布蒙著。
孫悟空好奇,拔根毫毛,變成蜜蜂去查看,發現鵝籠里面是五六歲的小孩,有的玩玩具,有的吃果子,有的啼哭,有的睡覺。
告知唐僧后,唐僧也想不出為何這么養孩子。
到了館驛之后,唐僧好奇的詢問驛丞。
驛丞不答,只是推說“慎言”,孫悟空起了脾氣,一巴掌把好幾百斤的石桌拍成粉末,驛丞才哆哆嗦嗦的說出了因由。
三年多前,有一個老道帶著一個美貌女子到了比丘國,把女子獻給了國王。
這女子艷若桃李,魅惑天成,把三宮娘娘,六院妃子,盡數都給比了下去。
國王甚是喜愛,不分晝夜,貪歡不已。
酒色最是傷身。
不足三年,國王便被掏空了身子,食欲不振,精神頹靡,身體虛弱,命在須臾。
那個老道向國王獻計,用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的心肝為藥引,配合十洲三島的天材地寶,煉制成長生不老丹。
國王大喜,封老道為國丈,讓老道在比丘國遴選小兒。
有錢的塞錢送賄,沒錢的只能自認倒霉。
這些鵝籠里的小兒,全部都是老道士選好的。
父母心疼孩兒,但懼怕昏君,只得暗中議論此事,把比丘國改成了小兒城。
唐僧聽了骨軟筋麻,流淚不止,怒罵道:“昏君,昏君,真是昏君!
你貪歡愛美,弄出病來,卻要殺傷如此多的無辜小童,真真是痛煞我也!”
正是:
邪主無知失正真,貪歡不省暗傷身。因求永壽戕童命,為解天災殺小民。
僧發慈悲難割舍,官言利害不堪聞。燈前灑淚長吁嘆,痛倒參禪向佛人。
豬八戒勸道:“師父啊,你怎么把別人家的棺材,抬到自己家里哭喪?
常言道,君教臣死,臣不死不忠,父教子亡,子不亡不孝。
那昏君傷的是他治下子民,與咱們有什么關系?”
唐僧道:“從沒聽說吃人心肝能得長生的,昏君無道,傷及無辜,出家人慈悲為懷,這事不管,還修什么佛,念什么經!”
豬八戒嚇唬道:“師父這話卻是錯了,吃小兒的心肝,只會損陰德、絕后嗣,吃你的心肝,卻是能長生不老的。”
唐僧被嚇了一大跳。
豬八戒這話不好聽,但說的沒錯,昏君若是知曉唐僧肉的神效,少不得會生出一些事端。
山精野怪要吃唐僧肉,一棒子打死有功無過,那些凡人沖上來,卻是有些不好辦了。
孫悟空喝道:“呆子休要胡言亂語,滾一邊去。”
頓了頓,孫悟空小聲嘟囔道:“誰說這事和咱們無關,咱們若是不來,八成不會出這喪盡天良的破事。”
聽到這話,所有人都沉默了。
眾人都不是傻子,豈能不知西行路上的劫難,十有八九是如來佛祖、觀音菩薩的安排?
那些下凡的童子坐騎,哪個不是故意放下來的?
如辟寒三兄弟,紅孩兒這等有教養的,只是“完成任務”,不會損傷周邊百姓。
其余諸如金毛犼,青獅,白象,全部都犯下不少惡事。
大鵬金翅鳥更是罪大惡極。
若非狄光磊補全了孫悟空水戰的缺憾,觀音菩薩見水中難以添難,沒把蓮池里的金魚放出來,孫悟空怕是對觀音菩薩不會有一絲半點的尊重了。
比丘國為惡的老道是壽星的坐騎——白鹿,目前還沒下手,理論上來說是“未遂”。
原本的劇情中,觀音菩薩的金魚卻真的吃了不少童男童女,屬于“既遂”。
兩相比較,顯然是金魚的罪過更大。
孫悟空知道西行路上的劫難的真相。
豬八戒也早就猜了出來。
沙僧由于過去的經歷,比豬八戒還早發現。
唐僧看起來軟弱可欺,實際上絕不是什么老實和尚,同樣發現了問題。
別的不說,獅駝嶺一難,那么多的菩薩日夜誦經,要說沒鬼怎么可能。
旁敲側擊的打探了一番,得知獅駝嶺的血腥地獄,獅駝國的凄慘過往,唐僧對于西游和佛法也產生了懷疑。
方才那一番流淚,哀嘆的不只是比丘國的小兒,還有這一路上死難的無辜百姓。
佛門講來世,講求這輩子受苦下輩子享福。
在佛門中人看來,你這輩子被妖怪殺了,要么是上輩子沒積德,要么下輩子會有好報。
面皮厚的,甚至覺得這是在積德,讓人早日脫離苦海。
唐僧的面皮沒有這么厚,也不會這么想。
這些時日,唐僧一直在想“前世”和“今生”的問題。
一碗孟婆湯下肚,一切因果和記憶盡數抹除,這輩子和下輩子還有關系么?
如果沒有關系,所謂的來世還有什么意義?
唐僧經歷過十世輪回。
十世的因果匯聚在一起,如來佛祖的“他心通”也看不出唐僧心中想法。
更何況如來佛祖從來都不覺得,唐僧會對佛法產生質疑。
但唐僧偏偏就質疑了。
這種質疑不會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消失,而是會越來越大。
要么找到一個合理的答案,找到他心中的佛。
要么墮入所謂的“魔道”,投入到無天麾下。
孫悟空和唐僧都對佛法產生了質疑,豬八戒呢?沙僧呢?小白龍呢?他們就沒有質疑么?
西行路上九九八十一難,考驗的僅僅只是唐僧師徒么?
沒有人能回答這些問題。
狄光磊不能,如來佛祖不能,無天也不能。
過了一會兒,唐僧道:“悟空,那些小兒的命一定要救,你可有解救之法?”
孫悟空道:“老孫先施法把小兒攝出城外,明日變作師父的模樣,去見那昏君和國丈。
假若國丈是人,只是走了旁門,誤把邪法當正道,老孫便傳他先天要旨,化他皈正。
假若國丈是妖,老孫就給他一棒子,教國王修身養性,斷不會讓他傷了那些孩童的性命。”
唐僧道:“為何要變作為師的模樣?”
“那個國丈誤入旁門的可能性很低,十有八九是邪修,或是妖精,師父若是去了,豈不是送羊入虎口?”
豬八戒道:“師父留在這里,被人看出來怎么辦?”
“這個好辦,這個好辦。”
孫悟空沒有玩鬧的心思,沒讓豬八戒去撒尿和泥,拔了根猴毛,說聲“變”,把唐僧變成了自己的模樣。
變化好了之后,孫悟空飛身出了館驛,催動地煞七十二術中的“借風”和“布霧”。
烏云籠罩,陰風狂吹,把那一千一百一十一個小兒攝到了城外山嶺中。
隨后喚出六丁六甲,五方揭諦,護法伽藍,以及本地的山神土地,讓他們照顧好這些小兒,這才返回館驛。
翌日清晨,孫悟空變為唐僧模樣,去王宮倒換通關文牒。
這些年,大唐大力開疆擴土,唐僧沿途經歷的小國大半都已經被滅掉。
比丘國距離甚遠,卻也知道大唐的赫赫聲威。
國王雖然沉迷美色,昏庸無度,面對大唐高僧,也不會故意為難,看了幾遍之后,便在通關文牒上蓋了大印。
也虧得是昏君,若是有道明君,看看通關文牒上的官印,再想想大唐這些年滅的國家,兩相對應,不把唐僧扣下就有鬼了。
不等通關文牒交還,國丈已經來了。
作為壽星的坐騎,白鹿當然知道唐僧。
見到唐僧送上門來,心中大叫“好運”!
壽星擅長煉制延壽丹藥,白鹿也學了一些,不過學藝不精,只會一些邪術。
此番下凡,便是想要煉長生不老丹。
為此,白鹿先讓狐貍精迷惑國王,讓他沉迷酒色,身體虧空。
然后以治病為名,上延壽丹的丹方,借比丘國一國之力煉丹,同時大肆結黨營私,培植勢力。
待到丹藥煉制完成,便進獻毒丹,害死國王,他獨享丹藥不說,還能借機奪了比丘國江山,永享人間富貴。
煉丹尚有失敗的可能,唐僧只要吃肉就行了。
貪心作祟,白鹿卻是忘了,連豬八戒都能對壽星呼來喝去,罵壽星為“奴才”。(注)
就算真的吃了唐僧,也沒命享受。
寒暄幾句,白鹿道:“陛下,昨日起了一陣陰風,把那些小兒都攝出城外去了。”
國王大叫道:“此事乃天滅朕也!國丈可還有良方?”
白鹿看著唐僧,笑道:“貧道此前獻上的方子,只能延壽千年,現在卻有延壽萬年的大造化主動送上門來了!”
國王忙道:“什么造化?”
白鹿一指唐僧,道:“唐僧是十世修行的好人,吃了他的肉,能長生不老。”
頓了頓,白鹿陰笑道:“陛下龍體關乎一國百姓,出家人慈悲為懷,想來圣僧不會拒絕吧?
來人,取唐僧心肝。”
話音未落,周邊的衛士已經圍了上來。
孫悟空笑道:“我有很多心肝,不知你要哪一副?”
白鹿道:“要你的黑心肝。”
“哦?取盤子來,我吐出來給你們看,若有黑心肝,你們就拿去吧。”
衛士遞上托盤,孫悟空干嘔了幾下,吐出一顆顆心臟。
放眼看去,卻是:白心、黃心、慳貪心、利名心、嫉妒心、計較心、好勝心、望高心、侮慢心、殺害心、狠毒心、恐怖心、謹慎心、邪妄心、無名隱暗之心。
種種不善之心都有,就是沒有黑心。
國王嚇得目瞪口呆,戰戰兢兢的說道:“收了去,收了去!”
孫悟空厲聲道:“你這國丈陰險狠毒,殘忍惡佞,壞事做盡,喪盡天良,心肝必然是黑的,且讓我拿出來給你做藥引!”
白鹿道:“來人,給我拿下他!”
孫悟空現出本相,喝道:“妖精,看看俺老孫是誰,小兒心肝沒有,唐僧肉也沒有,金箍棒管夠,休走,吃俺老孫一棒!”
金箍棒當頭轟下,白鹿嚇得叫了一聲“媽呀”,用手中龍頭拐杖架住金箍棒,轉身就要跑。
孫悟空哪能放過,身子一閃,已經攔在了白鹿身前,金箍棒筆直的轟向白鹿的腦門。
白鹿如何是孫悟空敵手,僅僅數招,便被殺得左支右絀,險象環生。
國王嚇得兩股顫顫,躲在桌子底下,連頭都不敢冒。
狐貍精見齊天大圣找上門來,心中暗罵白鹿利令智昏,好好地小兒不吃,非要吃唐僧,惹出禍患了吧!
你愛死不死,可千萬別連累我,我去也。
“砰!”
白鹿被孫悟空一棒轟飛,撞在宮墻之上,口吐鮮血,眼中滿是恐懼。
孫悟空沒有半點留手的意思,一個“惡鷹撲食”,金箍棒打向白鹿的腦門。
白鹿想要閃躲,但筋酸骨軟,哪里閃避的開。
金箍棒落下,白鹿“啊呀”一聲,倒地身亡,現出了原形。
孫悟空提著白鹿,走到國王面前,冷笑道:“來,看看你的好國丈。”
國王道:“那不是國丈,那是妖精,妖精。”
“國丈是妖精,你那愛妃是什么東西,還用我說么?”
“不用,不用,勞煩大師為寡人除去妖怪,寡人感激不盡,愿拜大師為國師……”
“誰要當你那勞什子國師,與我說說,妖怪是哪來的?”
在國王這里問明了妖怪的來歷,孫悟空趕到妖怪洞府,把狐貍精連同洞府一并毀去。
直到此時,壽星才堪堪趕到。
看著已經被御膳房的大廚做成烤全鹿的白鹿,嘆道:“你這孽畜,為唐僧添難也就罷了,為何要做那喪盡天良之事。
如今不僅救不得你,我還要費力了結因果,真是苦也,苦也!”
敗壞國運是何等大因果,白鹿活著,壽星可以施展李代桃僵之術,讓白鹿承擔,白鹿死了,那就只能自己承擔了。
壽星拿出一粒仙丹,碾碎了,抹在烤全鹿上。
鹿肉加上這顆丹藥,可以補全國王身體的虧空,稍稍彌補敗壞國運的大因果。
至于以后,壽星也不知道該怎么辦,只能回去慢慢想辦法了。
唐僧師徒都懶得赴昏君的宴席,把小兒挨家挨戶送回去之后,便離開了比丘國。
比丘國國王得了教訓,但習慣已經養成,改變不了。
沒過多久,便下旨大肆搜羅美人,沉溺酒色,身體每況愈下,國力日漸衰退。
只可惜,這次沒有大唐圣僧來救他了。
兩三年后,周邊國家聯手進攻,比丘國破滅,國王身死,辛苦搜羅的美人,全部都成了別人的戰利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