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人便不會犯錯么?
老皇帝的這個問題,初聞有些無稽,但細思之下,足見他的謹慎。
孔寒安已經是神了。
他有法則,有道,有權柄,有信徒,有天地共鳴的反饋加身。
對于冥冥之中的感應,他本該更重視一些。
但換做誰也想不到,這太子,竟然會昏庸至此。
太子可能以為他展現了,一個皇帝對臣民的權威。
但他不知道,他將大齊皇朝的根給掘了。
科考是寒門與低層士族改變命運的途徑,是一個上升通道。
而當這個途徑,被當國最高統治者親手扼殺,肆意玩弄之時,所會激起的風暴,一定無比劇烈。
即便現在,太子在名義上,還不是帝國的最高領袖。
五盜的確會在殿試之前趕到臨淄,但只怕為時已晚。
孔寒安與孔圣也的確在皇城,但他們暫時無暇分心其他的事情。
因為老皇帝……
比起敗絮其中的太子,老皇帝雖身軀腐朽殘破,但他的靈魂,他的精氣神,卻依然讓孔寒安感到了極大的壓力。
尤其是在孔圣推門而入的時候。
“我的好丞相,你終于敢來見朕了?”
孔圣一如當初,低著頭,前腳踩著后腳,心里數著步數,在合適的距離,跪倒在地。
只是這一次,老皇帝沒有打斷他的三拜九叩,任由孔圣以標準的姿勢行完了大禮。
“罪臣,拜見陛下。”
孔圣匍匐在地,讓一旁的孔寒安極其尷尬。
叔父跪了,我這么坐著不合適吧……
他正要起身,卻被老皇帝阻止。
“這是他欠朕的,你我他之間,各論各,你那般坐著,朕覺得挺好。”
“說說吧,丞相,你何罪之有?”
孔圣匍匐的身體抖了抖,悲痛的說道。
“罪臣謀略不周,護衛不全,導致陛下……”
“朕說的可不是這個!”
老皇帝打斷了孔圣的話。
“朕讓你當丞相,是要你替朕查漏補缺,這謀劃不當,是朕行事心切,不是你的問題!”
“我的好丞相,你再想想……”
這一次,老皇帝姜小白,與之前和孔寒安聊天時又有不同。
如果說之前是一個干枯的僵尸,或者一個已死的老鬼,又或者一個諄諄教導的老師。
那么此刻,他帝王的氣場才徹底展現。
聲音依然枯燥刺耳,但聽得出他的嬉笑怒罵。
這喜怒無常的樣子,這讓人難以揣測的樣子……
尤其是,他自承自己有錯的樣子……
的確像一個人皇了。
領導者不能一味的將責任推諉給手下,而一個有魅力的領導,一定是會主動替手下背鍋。
老皇帝的氣度,出乎孔寒安的預料。
孔圣匍匐在地,好似一時不知道該怎么回答。
沉默良久,老皇帝用他那枯燥的聲音開口道。
“朕說過,讓你當丞相,是替朕查漏補缺……”
“可為何,大齊的子民仍然受苦受難?”
“為何,朕的江山,變得風雨飄搖?”
“你們這樣,又如何能讓朕溘然長眠?”
“我的丞相呀,你還是格局太小了!”
孔寒安聽呆了,甚至隱隱感覺,這金制的神像下巴,出現了些許脫臼。
是了……
甫一見面時,老皇帝念叨著江山,子民,霸業……
的確是他不愿離世的原因。
但不是他貪戀權勢,眷戀紅塵。
而是這個皇帝,放不下大齊江山。
不論是便宜叔父還是他,都以為老皇帝執意要見孔圣,是為了責問……
事實上也確實是責問。
但他所責問的,卻不是自身的安危。
而是這江山,怎么沒有變好,反而變成了這幅模樣……
孔寒安隱隱感覺生死簿動了動。
內視看去,其上赫然是四字批注:“千古一帝”。
在孔寒安上輩子,千古一帝,是用來形容始皇帝的。
即便秦始皇有諸多不是,但無可否認其功業。
兩千多年來,無數文人墨客,也依然用各式各樣的方式,描述演繹著這位帝王。
不同的人對他,有著不同的理解,關于他的形象,永遠也沒有一個統一。
這大齊的皇帝姜小白,配得上這個稱呼么?
孔寒安心中暗忖……
若拋開他初入御書房門時的偏見。
好像,也配得上。
起碼,配得上“帝”這個稱呼。
孔寒安在一旁思索,孔圣卻汗如雨下,他再度發聲,言語之中有些凝噎。
“陛下,臣……臣……”
“呵……”
老皇帝再一次輕呵,也不知道他在冷笑,還是在嘆息。
“也罷,這些事情終歸不能怪你一個人,帝國的最高領袖,應該是朕那好兒子。”
“大齊的衰敗,他得占一半的責任。”
“朕本來還心中欣慰,這慫包終于硬氣一回,敢謀害他老子了,可沒成想,他還是那么軟蛋。”
“咔吧!”
孔寒安敢保證,他這次真的聽到了下巴脫臼的聲音。
但相比工匠使用假冒偽劣材料給他的神像塑身,剛剛聽到的消息,才最讓他覺得勁爆。
之前,大皇子舉兵與朝廷對峙之時,各種謠言滿天飛,其中便有太子弒父的傳言。
所有人都以為是無極之談,以為是巫師和大皇子找的借口。
可沒成想,老皇帝的死,竟然真的和太子有關系?!
而更驚訝的是,老皇帝知道,甚至還覺得欣慰!?
這就是皇室么!?
孔圣依然趴在地上,語氣帶著許多的愧疚。
“他還是個孩子,是罪臣沒有教育好他……”
“所以,臣執意要求他為您送殯之后,才能登基……”
孔寒安感覺自己腦子有些不夠用了……
所以,這件事,當朝丞相,當今圣人,他的叔父孔圣,也知道?
他忍不住出言打斷了眼前的君臣交談。
“你們什么都知道?為什么還……”
孔寒安一時不知該怎么接著說下去。
但君臣二人顯然知道孔寒安想問什么。
孔圣嘆道:“為尊者諱,我這個做臣子的,又能如何呢?”
老皇帝笑了起來。
應該是笑吧……
孔寒安自進御書房以來,頭一次聽到他笑。
“嘎嘎嘎……”
“小子,你是不是認為,朕就只有那么點兒心眼?”
“朕已經活了夠久了……”
“如果封神之局成功,如果,我那好兒子展現出一個王者的潛力,那么朕便是死了,又有何妨?”
“但目前看來,他還不夠格啊。”
“不談他在行政上的所作所為……”
“他想要坐上龍椅,卻不敢反抗丞相,強行稱帝,想要展現抱負,卻不敢以自己的名義發言,聲討兄長,只敢躲在后面玩一些上不得臺面的小手段。”
“他甚至,連直面自己夢魘都不敢,直到如今,還不敢來見朕……”
“若他是一個黔首凡人,這般也行,但他不算一個合格的帝王,起碼,當下大齊,他把握不住!”
“孔小子,你不是說要為寡人服務么?”
“那寡人便要提第二個要求了……”
“帶寡人,去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