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將軍,按照茫關邊軍軍律,棄主將于不顧者,該處以何等刑罰?”帥帳內,一個須發皆白的威嚴老者正與一個戴著厚重老花鏡中年人一起踞地而坐。他們二人伏在帥案上,正在盤算著后勤賬目。他們面前的案上擺滿了賬本與計算數碼的算籌。
眾副將分立兩側,面色蒼白,時而偷偷地望向楊延風,忐忑不安地低下頭。
原來,楊延風在發現有大量魔族援軍靠近以后,并沒有立刻返回長孫龍晴的先鋒第二軍。而是直接追蹤至哥舒老帥的主力大軍前往示警。雖是出于大局的考慮,但是無疑也犯了軍規。
常戚風干咳了聲,道:“大帥,事有輕重緩急之分,楊將軍心系主力大軍安危,及時示警。依我看,不但無過而且有功。再說,延風自入茫關邊軍以來,一直兢兢業業,立過不少汗馬功勞。還望大帥能念在他往日功勞的份上,從輕處理。”一眾副將仍不敢開聲,但目光中都有求乞的意思。
說話的人叫常戚風,號稱風花雪月,天下四智。這個“風”指的便是常戚風。此人智謀極高,深通兵法,韜略。善奇門陰陽之術;其智之高天下無人能及,連哥舒老帥也時常向他請教,給他五分薄面。
哥舒翰北神情依舊冷漠,忽一眼看向旁邊上的一個老太監,不卑不亢地問道:“高公公,您是陛下派來的監軍,您認為這等過錯該如何處理呢?”
高公公白白胖胖的,這會兒一張臉略顯鐵青,可能是被魔族主力大軍到來給嚇的。他青著臉,顫聲答道:“既然........大帥問了雜家.......這......拋棄主將者……斬…….。”
回答完畢,但哥舒翰北卻一直盯著他。顯然,那個目光并不滿意這個回答。
大軍中本無太監,這高公公是帝都臨時派下來的,用意不言自明。
哥舒翰北臉上的神情也沒有半絲變化,哼了一聲道:“既然高公公都發話了。喂,你們是聾了還是啞了?還不把楊延風給我推出去斬了!”
“老帥……”一眾副將齊刷刷地跪下。
茫關邊軍首席副將顏嗣仁急聲道:“老帥,我等大軍深入魔族腹地,如今戰事未明,而魔族主力就在眼前,正是用人之際,還望老帥能暫時記下,命他戴罪立功。”
哥舒翰北微微一笑:“怎么,顏將軍認為高公公依律處罰不對嗎?“”
顏嗣仁額頭布滿了冷汗,道:“這......末將不是這個意思,望大帥見諒。但此刻實在不是追究楊延風過錯的時候。這個.....這個.....魔族主力大軍已至,楊將軍的千里追蹤術是我們大軍不可或缺的眼。”
哥舒翰北冷聲截斷道:“若我堅持要執行呢?顏將軍是否還要求情?”
顏嗣仁抬眼與哥舒對視,道:“末將不敢。但——缺少了楊將軍,我們大軍能否順利走出天罪大漠就難說了。”
哥舒老帥眉頭一擰:“怎么,你是在威脅我嗎?”
正此時,高公公臉上的神情起了絲變化,哼了一聲道:“哥舒大帥,既然罪將還留有大用,這死罪不如就暫免吧。”
“哈哈,好!高公公都發話了,這個面子本帥還是要給的。”哥舒翰北眼睛眨了眨,轉頭大聲對著楊延風道:“喂,你個混蛋——還不謝恩?”
“多.....多謝大帥——”
“別對著老夫,向著高監軍!”
“是.....多謝高監軍——”
“哎呀,將軍客氣了,望將軍記住這次教訓。雜家能不能回帝都還全仰仗將軍了......”
兩萬主力大軍在離七夜城三十里處正駐扎著。
而帥帳之內,眾將與高公公皆已退去。只留著二老一青——哥舒老帥一頭花白頭發,身軀看上去頗為精干瘦小,衰老確沒有耗盡他身上全部的精力。他的眼瞼上腫著兩個很大的眼袋。但是,依然有一種讓人不忍逼視的威嚴。
其實,他已看不清一尺內的事物了。而當初,他可是一位百步穿楊的神射高手。
北斗七星高,哥舒夜帶弓。
至今窺魔馬,不敢過茫關。
可英雄遲暮,又何如將軍垂朽近龍鐘?
他的身邊,坐的是他的重要助手錢糧官譚叡。譚叡位居茫關大軍錢糧官,負責搜索、征集糧秣、給養、軍餉征收、調配、發放等工作。
此時已近未時,帳外的太陽正熾烈燃燒著光輝,灑落下點點碎金。
哥舒老帥舒展了一下筋骨:“看來就算再算,糧草也僅供大軍十五日了。”
譚叡點頭道:“老帥,情況恐怕還要更糟。因為這只是昨日傍晚送過來的各營糧草報表,今天的大軍依然在消耗中。”
無論是第一先鋒商明悟,還是第二先鋒長孫龍晴,包括降魔軍諸將,只怕都萬萬想不到:哥舒老帥這時盤算的居然不是拒敵之策,而是糧草賬目!
只聽他對譚叡道:“老譚,你就跟我直說。我們現有的糧草傾量供應,到底還能支撐多少日子。”
譚叡靜靜道:“最多三天。”
哥舒翰北的眉毛不由皺得更緊了。他沉默了下,郁郁地道:“怎么那么少?”
只聽譚叡繼續道:“糧草本身是夠的。但是,大軍出關一個月,高公公每日克扣的糧草眾多......”
哥舒老帥愣了愣,一揮手道:“停!打住。”
譚叡是個儒將,也是降魔軍的參謀,他繼續道:“但是,高公公克扣的糧草大部分還未有機會出手,此刻就在他的營帳之內。”
哥舒翰北已走到案邊,忽然猛地用力一拍大案:“夠了,老譚!別說了。”
譚叡的臉色也有些慍怒:“監軍克扣糧餉是慣例;但是,要在平時也就罷了。這一次,那么重要的一場戰役,居然還——”
哥舒翰北嘆了口氣:“他們,也一樣有他們的煩惱,畢竟上上下下那么多人要打點。而茫關的達官顯貴們,畢竟也有不少是靠著軍中的供應活著的。”
譚叡的臉色逐漸開始不安:“老帥,下令撤軍吧。哪怕我們現在撤軍,至少這些精銳還能完整帶回——不,不對,這里距離茫關路途遙遠,就算現在撤回,回茫關也需一個月。而這一路上,指不定還會出什么不可控因素,恐怕——。”
這位軍需官的口吻里大半是一種絕望與無奈,而哥舒翰北的臉上憂色不由更重。
哥舒翰北深深地吸了一口氣,似乎下了一個重大決定:“如果殺了高公公,奪他克扣的糧草,大軍還能支撐多久?”
他這句話說得極為肅殺。這句話一出,楊延風才重新見到哥舒老帥那龍鐘外表下的殺伐之氣——哥舒翰北為了大局,一向不肯動他。如今,為了三萬將士的生死,哪怕得罪帝都留在軍中的諸多掣肘勢力,他也在所不惜。
譚叡望著哥舒翰北的眼神很是難過:(一代軍神,卻不得不終日把精神糾纏在這樣的糧草雜務中,真可謂是一種悲哀吧?)
只聽哥舒翰北接著道:“你就直說吧,老譚。殺了高公公,大軍能維持多久。”
譚叡頓了下,平靜的臉上露出一絲精光:“沒說的,只要能得到高公公的糧草,大軍可以支撐三十日。少了一天,請斬我頭。”
哥舒翰北點點頭,望著楊延風不語,似是在說:(你,可明白我的意思沒?)
楊延風得到授意,忽然單膝跪地回稟道:“延風明白!”
只聽哥舒翰北滿是倦意的聲音道:“做的干凈些,不要留尾巴。”
楊延風點頭,揭開帥帳簾布魚貫而出。
譚叡長舒一口氣,他對帥爺的疲憊再也看不下去了,開口勸道:“帥爺,您還是先歇歇吧。既然,是延風親自辦這事,您就放一萬個心吧。他以前可是帝都的捕快,做事嚴謹小心。”
哥舒翰北搖頭嘆了口氣:“我哪里睡得著?糧草是暫時解決了。但四十公里外的魔族主力援軍呢?”
他們這里正說著,忽聽帳外有人高聲稟道:“帥爺,馴鷹人大統領慕容劭商求見,說有軍情要務稟報。”
“進來!”慕容劭商已候立在帳外,這時聞聲立刻揭簾而入。
慕容劭商是一個虬髯大漢:身材高大,黃須碧眼,很落拓、很潦倒,也很帶點兒滄桑,遍閱人情世故的模樣兒。并非是常見的人種,渾身漫漾著酒氣,一只鐵嘴神鷹站立在大漢的肩膀上,威風凜凜。
但面對這名震天下的哥舒老帥時,這位放蕩不羈的異族大漢,面上還是忍不住露出了一點怯色以及無數的尊敬之情。
慕容劭商單膝早已跪倒,低頭稟道:“老帥,闇夜魔君已經親赴七夜戰場!另外,商明悟首領的先鋒第一軍被魔族大軍團團圍困在七夜城,無法突圍。首領請求老帥趕快發兵去七夜北門前去相救!”
賬外,一陣風沙瑟瑟吹過。而帥賬內:良久則沒有動靜。
慕容劭商愣愣地抬起頭,只見老帥一雙花白濃眉下,雖藏住了焦躁與不安。但是,藏不住的卻是那一身的心力憔悴。
這個老人很累,很疲乏,很蒼老,也很悲涼、辛酸,在他臉上,完全可以觀察得到他在生命歷程里的鞠躬盡瘁,死而后已的痕跡。
就在這時,卻又聽帳外侍衛就聲喝道:“什么人,竟敢擅闖帥帳?”
那人卻已裹影而入,只道:“我是除魔衛申(猴)韓天佐。我有緊急軍情,要見老帥。擋我者——死!”
——茫關全軍中,不是當真十萬火急千鈞一發,無人膽敢闖帥帳。
慕容劭商一驚,卻見帳簾一掀,韓天佐已經沖入。
他的身后,隨之沖進的還有八名守衛。老帥帳下侍衛都是茫關邊軍中高手中的高手。剛才竟然未攔住韓天佐,急怒之下,紛紛拔出腰間佩刀就要當場斬殺申(猴)。
“都給我住手!”侍衛望向哥舒老帥那張不怒自威的臉。要拿韓天佐的手,也立時都放了開來。
哥舒翰北一揮手,喝退了八名侍衛。
卻見韓天佐來不及喘氣,一拜即稟道:“帥爺,快發兵救救長孫大人吧,魔族主力部隊和鵺魔一族的大軍在一個時辰前已經包圍了先鋒第二軍。情況萬分緊急,再晚去一個時辰,茫關飛騎全員恐怕便要玉石俱焚。”
哥舒翰北的白眉猛地一揚,似怔了怔。
譚叡急道:“老帥,茫關飛騎從兵到將全員皆是我軍精銳。長孫龍晴更是少有的指揮型騎射將領。若是失去她,我等恐怕再無力訓練出這樣一支可以長距離突襲魔族的騎兵部隊。”
慕容劭商擔心給韓天佐搶了先,將援軍帶走。立刻接話道:“老帥,商首領那邊也是十萬火急,千鈞一發。眼下,首領一直在等您的回復?”
哥舒翰北還是愣愣地沒有立即反應。這是他領兵以來頭一次感到有點失措得近于迷糊。
突然,這位憔悴的老者徒然兩眼一黑,昏死在帥椅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