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里擺著的,就是全部的餉銀。你若是能分文不少的帶回去,想必也是大功一件。我送你這么大一樁功勞,難道還不夠結一次善緣?”
“這功勞……我寧愿沒有。”
“身為查緝司中人,你不努力往上爬,又怎么能完成自己對那位姑娘的承諾?”
高仁反問道。
劉睿影渾身忽然震悚。
他知道高仁話中的那位姑娘指的是袁潔,但他卻不清楚高仁為何會對自己的事情了解的如此詳細。
“我到底有什么魅力,竟是值得你如此探究?”
因為高仁著實抓住了他心底里最致命的地方。
“所以在某種立場上說,你我本是一類人,都是沒得選擇的那類人,看著最委屈,但實際上又最頑強。”
高仁眼看劉睿影沉默,便接著開口說道。
“每個人都有自己獨一無二的地方,只要是不同于旁人之處,那就都是值得探尋一番的。”
劉睿影無力反駁。
混著尿的泥巴敷在臉上時間久了會有些發騷,孩童的皮膚本就嬌嫩,故而每次泥巴脫落之后,高仁的臉總是紅撲撲的,就像那夕陽中的火燒云里打翻了三杯酒。而那種泥巴片片剝落時的拉扯之感,卻是又讓他漸漸的有些上癮。臉上的每一寸皮膚,以及每一個毛孔在被泥巴緊繃了許久之后得到了驟然的放松,這種感覺在當時他形容出來就是好比憋了許久的尿,走了很長的路,終于找到了茅廁可以肆無忌憚的發泄一通。以至于后來,他甚至在遠遠看到那些人之后,就三下五除二的把自己身上的破爛的衣衫脫個精光,赤條條的站在原地,期望那些人不光用泥巴糊滿自己的頭臉,最好是全身上下一處不落下。
既然那種方法能讓他舒服也能讓他們得到開心,那便都互相成全吧。
那些人說到底也是孩子,只不過是抱團之后仗勢欺人罷了。孩子的惡作劇終究是有善良與單純夾雜其中,并不是徹徹底底的壞。但當他們聽到高仁這近乎于變態的要求之后,卻一個個心生恐懼……當領頭的那位右腳后撤了半步之后,其余的便接二連三跟著一起跑走。高仁因禍得福,那些個孩子卻是再也沒來拿他尋過開心。原本這應該是件高興的事,成年人用來慶祝喜悅往往是喝酒。高仁只是個孩子,即便他想喝酒卻是也沒有錢買。
他和劉睿影不同,并沒有失去過雙親,可他卻依舊沒有人管,像個流浪的野孩子。在那個念頭,流浪的野孩子可是比野狗還要卑賤幾分。野狗遇到危險或是受人欺辱的時候,還會惡狠狠咆哮幾聲,接著再齜出犬牙。可孩子不會,除了哭就只有服軟躲避,因為野狗咆哮會有危力,會警退欺負它的人,孩子除了細嫩的手掌卻是什么也沒有了,如果抵抗沒有效果,那又何必白費力氣,也不值當為了不相干的白流眼淚。高仁因為個頭的原因,時常被人欺負,是欺負也是成長,所以他不哭也不鬧,旁人的成熟需要二十年,他卻只用了五年。
五歲的時候他就明白了一個道理,那些人欺負他并不是因為能從他身上得到些什么,唯一的樂趣就是在欺負之后能聽到一陣撕心裂肺的啼哭。他雖然不懂那些人的心態,究竟為什么會喜歡哭聲,或許他們是覺得孩子的哭聲好聽吧。可是他卻知道一旦哭起來,以后就收不住了。這種事情就像喝酒,劉睿影原本滴酒不沾,但當他一旦拿起了酒杯,那或許到死之前都不會放下。小機靈就是個比劉睿影更為極端的例子。
從頭到尾高仁都緊緊的抿著嘴唇,攥著拳頭,不哭也不反抗。就是那些比他高出半個身子的孩子把混了尿的泥糊的他滿頭,滿臉,滿身都是他也會等那些人戲弄夠了自己,走遠了之后才會用手奮力的把雙眼,鼻孔,嘴巴扣出來。也不去清洗,就這靜靜地坐著,等它全然變干之后,就會像點心外面的那層酥皮一般,片片落下。
“你起碼有個師傅,不管你對他有沒有成見,有人照顧,引路,總是要比我好得多,即使只有一段時間。”
他不得不承認,高仁的話有些打動他。但在心里,又著實不愿意把自己和這樣的放在同一類。原因很簡單,他是官,高仁是賊。對錯與善惡,還有美丑,永遠都是最本質的分類,無論一個人如何的巧舌如簧,胸襟大度,都不能掩蓋他對罪犯的鄙夷和丑八怪的厭惡。
況且他還并不開心……甚至很長的一段時間,心里都覺得空落落的。成日里就是坐在門口的一塊扁平石頭上,盯著巷子的盡頭。耳邊能傳來那些孩子嬉鬧游玩的聲音,可他們就是不過來。屁股下的這塊扁平石頭,不知放在這里過了多久,如曬雨淋的,早已發酥。平日里靜靜的坐著還好,對于高仁的重量,還是足以承擔的。可這樣的日子著實有些難熬,高仁坐在石頭上手卻是閑不住……一使勁,就扣下來了一塊石頭。
從這以后,高仁手里的石頭越來越多,而那塊偏平石頭卻變的越來越小。石頭在高仁眼里,被賦予了各種不同的含義。不到半天的時間,他就已經從先前的失落里全然走出。石頭真的是一個孤獨的人最好的朋友,它的形狀是固定的,不會因為你對它的態度不同而發生任何轉變。另外石頭也不會言語,無論是嬉笑怒罵它卻是都可以承受下來。孤獨的人最渴望的不是熱鬧,而是比自己孤獨更加孤獨的安靜。放眼天下萬物,除了石頭之外,倒還真找不到第二種的東西。
高仁讓它們是什么,它們就可以是什么。有兩塊形狀最好看的,被他命名為爹娘,獲得了極為特殊的恩寵——每晚可以被他拿回家中,壓在枕頭底下一起睡覺。其余的,大多都是用聽來的那些亂七八糟,神神鬼鬼的故事編造而成的身份,沒有什么新意。
高仁笑著說道。
“你這是在賣弄對我的了解?如果你什么都知道的話,我倒是很想聽聽關于我爹娘的事情。畢竟我對他們一無所知。”
劉睿影攤了攤手說道。
長得好看的人自是喜歡和長得好看的人結交,不是因為顏值,而是自己本身擁有那樣的東西,如果去和沒有的人在一起玩耍,也是沒什么合得來的,沒有的不會懂有的的世界,有的不會去放下自己的所有融入沒有的世界。
劉睿影雖然算不上有多么俊俏,但起碼不至于出門丟人。若是他的容貌再扭曲些,身子再短上幾尺,趙茗茗對他的興趣當然也會減損不少。好看的人,總是會得到些偏愛,但這種偏愛高仁從來沒有體會過。故而他卻是要比劉睿影更加孤獨。
“你也有個老馬倌,不是嗎?”
高仁再次說道。
一個人不斷的重復一件事,那只有兩種可能。要么他很重視,要么他在說謊。為了讓他人聽信自己的謊言,撒謊的人一定會不斷的重復。即使他并不刻意如此,這樣的舉止與言語也會不經意的流露。但劉睿影并沒有從高仁的語氣里聽出任何誘騙的感覺,反而認為他說的極為真誠。
這種念頭一出現,卻是把劉睿影自己都嚇了一跳!他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想要把方才這般極度糟糕的念頭揉碎過后從腦子里一點不落的扔出去。不過這么做顯然是沒有任何效果,這念頭的生命力著實有些過于頑強……不但很快就生了根,還在瞬間就抽枝發芽,人一旦產生什么想法,便會抑制不住的瘋狂衍生,那已經不是自己能夠控制的了,若到了一定崩潰爆發的境界,就會形成心魔。
卻是有些耍無賴。
他的目的可不是帶走餉銀就好,雖然這已經是件不小的功勞,可他要是能連帶著高仁一同緝拿歸案,豈不更是功德圓滿?卻是比剛帶回去這些干巴巴的餉銀要好得多。
“我沒有賣弄什么,我說著很多,無非是想和你找些共同之處罷了。你我真的是一類人。”
高仁默不作聲,竟是從凳子上跳下后撿起了地面的一塊石頭拿在手里把玩著。這塊石頭多有棱角,捏在手里很不舒服,更沒有圓潤之感。但高仁還是這么死死的握住,感受著石頭上的棱角對他掌心的擠壓。
忽然,劉睿影接著燈光看到高仁的捏著手頭的手掌中有一道紅線留下,是血。
“你這是做什么?”
“我不僅要帶回餉銀,還要帶回你。而且這并不能算是什么善緣,卻是我必須要做的事。”
當另一個念頭已經控制不住的時候,唯一的方法就是用一個新的念頭將其打敗,繼而替代了它的位置。劉睿影雖然口中如此說道,但他的心里卻沒有任何底氣……以至于說出的這句話,都不知道高仁聽到了多少,亦或是有一大半都融進了風里。
“這片天下的每一寸土地上都死過太多的人。生于大地,也落于大地,到底人如樹葉,落葉歸根,也算得圓滿,可落葉中也會有腐葉,腐葉到處皆是,即便是現在熱鬧非凡的太上河與中都城也不例外。太上河上的脂粉氣并不能遮掩住河底那些個冰冷尸體正在腐爛時散發而出的臭味,中都城的喧鬧聲也抵不過那些不知因為什么原因而死去的人的悲嘆。曾經你我都是極為無知和愚昧的孩子。不管有沒有受到過欺負,都是如此。越到后來我反而越是感謝當初那些欺辱我的孩子們,因為正是他們讓我過早的了解了孤獨和痛楚,我才得以能用很短的時間,成長到如此。當然,我并不是指自己的個頭,而是說這里!”
高仁說著,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頭頂。
劉睿影這才注意到,他的腦袋和身子著實有些不成比例……那瘦長的脖子承擔了過大的壓力,好似只有三根筋挑腦袋一般。
劉睿影不解的問道。
他從震北王上官旭堯哪里知道,高仁前不久才中了他一刀,位置是心口。顯然震北王的話有所隱瞞,但不論過程如何,結果卻就是如此。高仁在心口剛剛中了一刀之后,卻是又用力讓石頭的棱角割破了自己的手掌,好似不怕疼,甚至那決絕都讓人不由得擔心那石頭會不會受到驚嚇。
這接二連三超出常理的舉動,讓劉睿影也莫名的有些緊張起來……
在方才那一瞬,他體會到了高仁真正的可怕之處。
這種恐懼并不是被用刀架在脖子上的那種真切,而是身陷泥沼無法自拔的窒息感,旁邊分明有人,卻看著他陷落,那是極度的絕望和恐懼。直到劉睿影“呼”的一下站起身子,那種恐懼感才如同潮水一般退去了幾成。
“我握著石頭,你握著劍。都是為了讓自己堅定罷了……石頭棱角帶來的這些微不足道刀傷口可以讓我不要忘記自己的初衷。你看著一片鮮紅,不是很能警醒世人嗎?但一個人的鮮血終究是有限的,或許連我對面的你都警醒不了。可若是能夠多一點志同道合的伙伴,那效果想必應該更好才對。”
高仁自認為他在無盡痛楚的磨礪中,有了超越一般人的成長,其實他并不是個喜歡殺戮的人。然而他所做的每一件事,卻都無法證明這點。明哲保身,躲到山野之中去,那只是平庸之人的做法。人之說以能夠感受到痛快,就是因為只要或者就不可避免的要頻繁做出些極為殘酷的選擇。
“無論你怎么說,這也不是能夠彌補你犯下過錯的理由。”
劉睿影站起身來說道,同時握緊了手中的劍。
人們的眼光或許都會停留在那耀眼的光芒之上,劉睿影也不意外,總會忽視那些四散的無名之光,它們盡管拼了命的散發光芒,卻依舊被上層的光阻擋的絲毫不見,連一點出頭的機會也無,或許那些光亮也是由散光聚集而成,可大多數卻是由光直接變成,它們本就存在于最中心,不用擔心化為散光。
而散光即使過了數年,偏移到了聚光之中,自身的結構卻也與之不同,亮光會躲避這散光,因為在它們的圈子里,散光不過是外來的,低級的,不配與它們相提并論的東西。
恍惚中,劉睿影好似看到了那日和華濃在神廟中避雨時,第二番遇到高仁時的景象。那時的高仁穿著極浮夸,裸露在外的臉、手,也都涂上了一層金漆,宛如廟里的古銅佛像,莊嚴肅穆的立在那里。但只要和此刻的景象一對比,便是高下立判。縱使他身材矮小沒有絲毫挺拔,長相也不夠俊美,身上也是一身普通的布衣布褲,被風沙吹得微微發黃,手肘與膝蓋處還因摩擦兒有些發白。可這些種種瑕疵,都不能遮蔽此刻的他在劉睿影的眼中,宛若神明。
他站在了凳子上,由此可以俯瞰著劉睿影。
燈火在他的身上鑲嵌了一圈兒金邊,淡淡的往外散發光暈,中心刺眼異常,好似邊緣的光只是為了襯托中心那耀眼的光芒。
老馬倌告訴劉睿影說,拜神無非是為了有所寄托,有了寄托人就會平心靜氣。尤其是對于那些已經半截子入土的老人家來說,對后代的擔憂以及對死亡的恐懼交織著令他們食無味,寢難安。唯有通過這樣的方式,帶著希望和前程,祈求這些個不知身在何處的神明抱住自己擺脫這樣無邊無涯的困擾。可當劉睿影反問他也已不年輕了,為何不去拜一拜時,老馬倌卻一個字都說不出來……人吶,對于旁的事怕是都可以指手畫腳,評頭論足。一旦落到了自己身上,除了無理狡辯,就只能是詞窮沉默。
不單單是人,只要是有靈性的生命,似乎都擺脫不了寄托的牽絆。蕭錦侃曾從大街上抱回來過一條野狗。劉睿影此前對這樣的小動物并沒有什么特殊的情感,雖然他極為喜愛騎馬,但若是讓他和老馬倌一樣,日日夜夜的都守在馬圈中,光是那氣味就讓他難以忍受。所以他理所應當的覺得所有的動物都該是如此。不過這一點,他倒是沒有錯。養一條狗,并不被查緝司允許,但也算不上什么大錯。再加上劉睿影脾氣好,經不住蕭錦侃的一頓好話,便稀里糊涂的點頭答應了下來。
從那以后,每日午后,劉睿影都可以看到它大大咧咧的躺在窗沿上,安靜的享受陽光。雙眼微睜,似是半睡半醒,肚子隨著呼吸不斷的起伏。余光猛地瞥向劉睿影,便會警覺地起身跳開。野狗和與故事的人一樣,失去的信任是很難再度彌補回來的。在他們的信條里,即便是錯過了無數次的友善,只要能因此躲過一次惡意,那也是值得的。不過日久生情的道理,在何處都行得通。很快它就和蕭錦侃與劉睿影混熟了,舉止越發的活潑放肆,不再有什么忌憚。
劉睿影對于神明的態度,和湯中松的相差無幾。在中都城的時候,他也見過那些個虔誠的信眾,每個月總有幾天要沐浴,焚香,齋戒每逢初一或是十五,還要帶上一家老小去城外的神廟中磕頭。不過他們的愿望真實而親切,絲毫沒有任何野心的摻雜。無非是為了讓某位神明保佑自己,保佑家人,平安康泰。最多無非也就是求個指點,一次來解決正在面臨的困頓。
這些儀式都進行的私密且安靜,雖然劉睿影搞不懂一炷香和三炷香的區別,在他心里,只要拜過,只要是誠心即使沒有銀子去買香,也是一份發自內心的誠意,站在這些人身后能感受到一股撲面而來的虔誠。劉睿影當然是不屑一顧,只是覺得他們迂腐。可這些人卻并不會在意旁人的眼光,上完香后,靜默幾分鐘,隨手翻開一本所謂的典籍,嘴里便振振有詞的開始叨念著,一坐就是大半天。劉睿影聽不懂他們在說些什么,一是因為那些個措辭和句子都極為怪異,但更主要的是他們的聲音著實太小……不過就這般聽一會兒,卻是也能讓劉睿影的心情略微變得平靜些許。
不由得又對自己的想法動搖了幾分,或許這不是一種荒謬無用的表面功夫吧。
高仁的手掌已經不再流血。
他對自己旁人的蠱惑是不遺余力的,而對自己的傷害卻顯得及有分寸。手中的石頭已經落地,血色沾染在上面并不顯得有多么耀眼,反而是灰蒙蒙的一片。
劉睿影右手握住了劍柄,兩人之間已經再無什么話好說。
但蕭錦侃卻是愁眉不展……他對劉睿影說,這條狗遲早是要離開的。若是由此之后它覺得世上的都是好人,那該怎么辦?要知道更多的人并不會覺得它可憐可愛,看到它的第一眼只會想到狗肉很香,狗皮很暖。當時劉睿影并沒有什么深思。只是在蕭錦侃帶著它離開之后,心里有些空落落的……事到如今回過頭想想,那狗對他倆的依賴與寄托,和人對那些個看不見的神明是一模一樣的。
劉睿影為了不再被高仁所影響,便收回了放在他身上的目光。仔細一琢磨,卻又覺得自己方才的動搖十分可笑。高仁無非是樹立起了一桿虛偽的旗幟,想要用一些煽動性極強的言語來拉攏人心,然而劉睿影則是個習慣了獨處的人。獨處并不是孤獨,一個人若是為了標榜自己的個性,在大多數情況下總是任由自己的秉性去做事的話,才是孤獨,而獨處的人看似安靜想和其實是因為他能夠始終遵循自己的原則。即便偶有煩惱,也會因為鄒然的大悟而痊愈。
畢竟很多事情不是誰想的更深,誰就能夠知道更多。像高仁這般偏激的,無論如何判斷和行事,結果終究只能是失敗,起碼在劉睿影身上就是如此。縱然他確實愿意觀察,愿意放眼天下,思考許多有或者無的問題,這也導致高仁不能過分的去眷戀個別事物。這樣到來他心中那種變化無常、須臾即逝的態度只會使得他更加的輕浮與暴躁。
沒人能管得到你究竟在怎么想,就像沒有人能夠干涉他人的夢境一般。
只不過在這樣的動搖之后,劉睿影覺得自己變得比先前更加堅韌果決。
高仁同樣清楚即將發生的一切,故而他把血跡未干的手胡亂的在衣衫上揩了幾下,從胸前的衣襟中取出了幾根算籌。
道不同,不相為謀。
就算先前的他有過那么些許的動搖,但只要最后能堅定下來,回歸于本我的初衷,那就是贏家。
念頭這個事,再沒有說出口和付諸于行動之前,都是不作數的。
高仁顯得有恃無恐,然而此刻他若是開口,那好不容易醞釀起來的氣勢便會在一瞬間傾瀉殆盡……
不過劉睿影沒有想到的是,最先出手的并不是他,而是高仁。
高仁手中的算籌如毒蛇吐信般悄無聲息的同時,又以極為刁鉆詭詐的角度朝他刺來。
“震北王上官旭堯還未曾見的東西,卻是讓你先看到了。”
高仁輕撫這算籌兩頭的象牙珠子說道。
劉睿影并不接話。
那算籌端頭上的象牙珠子,在此刻卻是化作了一道奪目的星光。
但卻又比往日里見到的星光更加的慘白,更加的不近人情。
以他的身型來說,不動遠比動要困難的多。
而他的身子,卻沒有絲毫移動。
雙腳仍舊牢固的站在椅子上。
雙臂卻好似能夠無限延伸一般。
可是留給他思考的時間已然不多……
象牙珠子化成的光點在他的眼眸中漸漸放大,最后終于是占據了他視線內的所有空間。
劉睿影不準備躲避。
因為他身子靈巧,若是運氣身法定能戰破西風吹落雪而片白不染身。
可是他沒有動。
這令劉睿影大為費解。
單憑目力已經無法分別,但就是這么一點點弧度也足以封死劉睿影所有的閃避方位。
因此他不是不想躲開,而是不能!
耀眼的光距離瞳孔太近的時候,卻是就無法分辨出具體的形狀和軌跡。
雖然他已看出這跟算籌是筆直的朝自己眉心襲殺而來,他只要微微測過身子,卻是就能避開。
但天先間的事情本就沒有什么是能一條道兒走到黑的,也沒有任何事物運行的軌跡會是一條從容不迫的直線。
不管看上去如何筆直,這根算籌一定都有些許微妙的弧度。
他豎起了耳朵,在等待著算籌與劍身相交之時的那一聲清脆。
時間仿佛過了許多個時辰,他仍然沒有放棄這個期盼。
但這已在心中想起了無數次的聲音卻始終沒有想起。
明明是實打實的直奔他而來,此刻卻又化為了一片純白虛無的幻影,好似在劉睿影的眼前展開了一道光幕。
他已分辨不出來這到底是什么,只能在匆忙之中拔劍出鞘,憑借自己的感覺,橫劍于面前,護住自己脖頸之上的要害。
當劍揚起之后,劉睿影的心中便開始了另一番期盼。
他在笑什么?
劉睿影不知道。
難不成方才的算籌只是虛晃一槍,當下的這笑聲才是真正的殺招?
傳來的,反而是高仁一陣令人毛骨悚人的笑聲。
笑本來是開心的感慨。
這也是劉睿影他頭一回發現,笑聲竟然還能如此瘆人……甚至聽在耳中,讓他的持劍的右臂都略微有些僵硬。
這笑聲不是開心的感慨,也不是蘊藏了什么功法的殺招,而是徹頭徹尾的嘲笑!
高仁在嘲笑劉睿影方才抽劍的舉動,嘲笑他對時局判斷的重大錯誤。
為何他要搶先出手?
劉睿影的雙眼朝下一瞟,卻是看到一根算籌齊整的房在自己面前的桌上。
算籌端頭的象牙珠子與桌子的邊緣剛好吻合,沒有突出一點,也沒有任何凹陷。
看到這根算籌怪異的位置,劉睿影先是一愣,繼而明白過來為何高仁會發笑。
相比于其他的動物,或是異獸而言,這無疑是極為脆弱的表現。
但人也可以在剎那之間變得堅強,就算鮮血流干,也不會看到他的嘴角抽搐,眼皮抖動。甚至還會盡自己最后的一份力攥緊拳頭,正大眼睛,做最后一刻無聲卻又頑強的抵抗。
脆弱的是肉體。
為的就是要在此時此刻占據一個嘲笑劉睿影的機會,給他的精神再度一記重錘。
人可以很脆弱。
脆弱到用力拿捏一塊有棱角的石頭都會手上流血。
高仁已經不滿足以僅僅是戰勝劉睿影。
事實上以他的本事,即便此刻抽身就走,想必也不難。
劉睿影并沒有足夠的能力把他留住。
堅強的是精神。
肉體可以毀滅,可以腐朽,可以變成一撮比風沙還要輕的飛灰。
但精神卻要比這世上最深的湖還深,最廣的海更廣。
只有讓劉睿影從內而外逐步的分裂,一點點的崩塌,到最后變成一副空殼,一具行尸走肉,才算得上是徹底。
這一點高仁倒是和他先前的同伴靖瑤有些相似。
不過相比之下,靖瑤還是過于膚淺了些……
但他卻還是選擇留下來陪劉睿影一道動手,這目的也是顯而易見的。
拉攏不成,那就摧毀。
而摧毀務必要徹底,光殺死對方是難以做到的。
不能說他的層次就比靖瑤更高。
只能說這兩人所追求的根本就是兩個方向。
“你要笑到何時?”
他所想要的征服,僅僅是對方的下跪而已。
即便心中有千萬種不服,只要此刻你拜倒在我彎刀的鋒刃下就好。
高仁則不同。
高仁笑的一口氣沒有接上來,唾液把自己嗆住開始劇烈的咳嗽。
這是他的身子終于動了。
因為咳嗽顫抖的緣故,站在椅子上穩如磐石的雙腳開始有了游移的跡象。
嘲笑的本質就在于對方理不清頭腦的那一刻呆滯。
然而現在劉睿影卻是已經知道了高仁所做為何,嘲諷的意義自然也就失去了。
高仁止住了咳嗽之后,腳步輕快的在桌面上朝前走著。
劉睿影本能的后退,高仁看到這一幕卻是又想發笑。
不知是不是因為先前笑的太過火,以至于嗆住了自己,這次他卻是忍住了……
但他卻絲毫不在意,還瞬時再上一層樓,站到了桌子上。
這時他與劉睿影的差距變得更大。
先前只是俯視,現在卻需要低頭才能四目相對。
隨即便做了下來。
雙腿掛在桌邊懸空,猶如孩童蕩秋千般一伸一縮。
走到桌子的盡頭處,彎腰拾起了那根算籌,猶如拿著跟煙桿一般,夾在手里不住的轉動著。
臉龐上盡是輕蔑的神色。
“別緊張,我不會殺你。”
“那現在的你,又想在我這里得到些什么?”
劉睿影咬了咬牙,方才的確是輸了一籌……也沒有什么好爭辯的。
與其和他呈口舌之快,不如抓緊這個空檔重新調整狀態,順便再揣摩一下高仁究竟意欲何為。
“本是想要和你結下一樁善緣的,可是你卻拒絕了我……所以我也只好改了主意。”
劉睿影也笑了。
禮物對他來說是個生僻的字眼。
既然高仁想說,那還不如大大方方的問出來。
相比于自己想破腦袋卻是要輕松不少。
“不不不……你身上我什么都沒有想要得到的。雖然你的出身很不一般,身上又有一道極為古老的的傳承,手里還拿著一把星劍。這些東西任何一樣放在外頭都是遭人爭搶的東西,可我一點都不想要。反而是要送你一份禮物。”
劉睿影冷冷的說道。
“這禮物你沒法拒絕……因為我送你的是一場恩情。”
從小到達,他從來沒有收到過什么禮物。
不過這個字眼聽上去就很讓人溫暖,前提是它并不是從高仁的嘴里說出來。
“那我應當是道謝還是拒絕?”
“這恩情你怕是拒絕不了!”
高仁把算籌夾在耳朵上,雙手連連揮舞著說道。
從一開始的善緣,變為現在的恩情。
劉睿影不得不佩服高仁的思緒竟是可以如此蹁躚。
“恩情就不必了……報答起來太難,雖然我也沒有什么可以報答的。”
劉睿影皺起了眉頭。
高仁話中的每一個字他都聽懂了,可是連貫起來卻絲毫不知他究竟在說些什么。
“為何?”
“因為這是救命之恩……當有人要救你的命時,說明你已經快死了……一個快死的人和剛出生的嬰兒一樣是沒有選擇權利的。剛出生的嬰兒你給他喝奶,他便喝奶,你喂他吃屎,他便只能吃屎。將死之人也是如此,要么被救,要么更快地死去。”
如何讓一個活蹦亂跳的人沾染上救命這種最為復雜且凝重的因果?那便是先殺了他,在還剩下最后一口氣的時候將其救活。
這個方法雖然極為荒謬,但劉睿影清楚高仁可以做得出來。
“看來你已經想通了。”
畢竟他現在還好端端的站在這里,手上握著劍,龍精虎猛。怎么看都不是一個將死之人……至于救命之恩,那便更是無稽之談。
突然,一股極為不好的預感從他的心里升騰起來。
劉睿影卻是明白了這救命之恩到底從何而來……
“頭頂的正中央處,前額入發五分處,眉梢與外眼角之間向后約一寸凹處,耳屏上切跡前張口處。眼內眥角上方一寸處,人中溝偏處,第一與第二頸椎棘突之間的凹陷處,體前正中處,臍上七寸處,劍突下半寸處,臍窩正中處,肋間旁開四寸處。這些地方,你可有什么鐘愛之處?”
高仁從耳朵上取下算籌,隔空在劉睿影身上比劃著問道。
這些地方都是那三十六處之一。
高仁輕松地說道。
一個人猛然有了些出色的主意時,往往都喜歡得到旁人的理解與附和。高仁也不例外,顯然他現在對劉睿影領悟了他這般一鳴驚人的想法而開心不已。
人周身上下總共有三十六處地方最為脆弱,只要在沒有防備時受到了打擊,便能即刻斃命。
這是劉睿影在中都查緝司時學會的歌訣。
“頭頂的正中央處,前額入發五分處,眉梢與外眼角之間向后約一寸凹處,耳屏上切跡前張口處。眼內眥角上方一寸處,人中溝偏處,第一與第二頸椎棘突之間的凹陷處,體前正中處,臍上七寸處,劍突下半寸處,臍窩正中處,肋間旁開四寸處。這些地方,你可有什么鐘愛之處?”
劉睿影一字不落的說了一遍,卻是如數奉還。
甚至有基礎還是關鍵的氣府所在。
若是受了傷,即便不死,也會成個廢人。至于武道一途,那卻是就再不用動任何心思。
“百會倒在地,尾閭不還鄉,章門被擊中,十人九人亡,太陽和啞門,必然見閻王,斷脊無接骨,膝下急亡身。”
“因為頭頂著實有些麻煩……我的頭不但大,還很硬。即便使用你的星劍也得費點力才能穿透。至于眉梢與外眼角之間向后約一寸凹處這個位置,雖然也不錯,但死的同時也瞎了。我的師弟蕭錦侃就是個瞎子,瞎子很可憐,我不愿意死了還不能是囫圇的,所以這里也不能選。其他的地方大多都是些隱秘部位,除非光著身子,不然很那找的準確。如果一擊之下我還沒死,豈不是得再來一下?我也不愿意死前還受到煎熬,所以那腋窩正中處著實是最好的位置了!”
“那我也選這里!”
沒想到高仁竟是真的開始若有所思起來。
“我應當會選腋窩正中處吧……”
只不過這話一出口,他的雙臂便不由自主的夾緊了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