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眾人還未反應過來之時,李俊昌卻是已然出了一刀。
這一刀只是半式。
咫尺天涯的半式,即是咫尺。
咫尺的距離,連盈寸都不到。
極為微小。
如此微小的距離,又能有什么不同?
但這世間,牽一發而動全身的事極多。
失之毫厘,便可謬以千里。
不但是刀法,也囊括了生活,甚至感情。
若是大家都很聰明,那和聰明人打交道,做朋友,或是互生愛戀,一定都是幸福的。
就像在市集上買東西時,大家都能輕而易舉的比較相同的物品在不同攤販手中的價格。
但卻又極難的說出這東西在不同情境下的價值。
大漠中的一滴水,就和礦場老板娘手腕上的翡翠鐲子一樣稀罕。
若是兩個人這能只有咫尺的距離,那生死之間只會不斷的逆轉。
雖然李俊昌這一刀只出了半式。
但卻是只攻不守,只進不退,十死無生的一招。
畢竟人們總是會忽略咫尺的距離,而心中對那縹緲的天涯念叨不已。
但李俊昌卻始終認為,生命中的是沒有以外與偶然的。
所有的幸運,都是沾沾自喜的謙辭。
古往今來,常言說起最多的寬心與安慰就是,來日方長。
這句話的本身其實并沒有過錯,誰都知道時間還早,路還很遠。
但若每時每刻都把因果歸咎于來日方長的話,豈不是一件很可笑的事情?
不可否認,幾個好友聚在一起談論以后的生活是一件極為詩情畫意的事情,但人終歸是活在眼前的當下,還不如多聊聊一會兒去哪里吃飯喝酒來的更為實際。
曾經李俊昌也愛幻想。
幻想是每一個人在現實的磨礪中最后的避風港。
但想的太遠就成了永恒的頹廢。
一個人要是把所有的生活與感情全部架空,那夜就沒有理由去責怪它只能維持一時三刻。
正是因為誰都無法預料下一秒會是怎樣的人生,要經歷何種的情緒,怎樣的跌宕。
所以才只能盡力做到在這當下調整好狀態,迎接即將到來的未知。
李俊昌既然有野心,那就不會覺得明天不夠美好。
他只是認為今天還不夠充實罷了。
如果每日都能夠距離自己的野心更近一步的話,那還有什么明天能比這種握在手里的真實的幸福感更有魅力呢?
李俊昌和金爺還是兒時玩伴的時候,曾經彼此承諾要去完成許多事。
這些事,無一例外,全都是有關未來。
探討未來,一定是會許下無數個承諾。
而承諾卻又是說謊的開始。
因為根本沒有人,能夠做到所有的承諾。
李俊昌的咫尺天涯刀法之所以能夠更進一步,正是因為隨著時間的推移,年歲的正常,他變得越來越貼進人的本質。
在他心里,解決一切苦惱的最佳途徑就是別去承諾。
這樣自己就不會承擔任何虛偽借口的掩飾,同樣也不會再有人因為做不到承諾而傷心。
人之所以能夠日復一日,三餐四季的繼續生活,大抵是因為今后的沒一天都是充滿新鮮感的。
這種新鮮感就是天涯。
如果把未來計劃的太多,遐想的太遠,規定的太細,那天涯就沒有任何魅力可言。
就好比一座孤島,無人發現時,它定然是極具誘惑的。
一旦有了第一個登島的人,它的神秘就會蕩然無存。
在李俊昌的認知中,咫尺天涯的后半式,天涯,就是一座孤島。
這么多年的追尋中,那座孤島本該早已顯露真容才對。
可是李俊昌卻不愿意去窺探哪怕一眼。
那座名為天涯的孤島,在李俊昌這里,始終都蒙上了一層薄霧。
除了金爺以外,沒有人看清這一刀是怎么出的。
因為速度太快。
距離又太短。
李俊昌并沒有按照‘咫尺’的常規,挺刀只刺。
按理說,劍刺刀砍才是正道。
可咫尺天涯的前半式,卻如同劍招一般,是刺出去的。
妙到毫巔的一道,輕輕的刺破對方的泵更,繼而用力一滑,對方鮮活的生命便完成了一次輪回。
但李俊昌這次沒有這么做。
不但是因為他不想,也不能殺死這位店家,更多是他已把這位店家當做了一塊磨刀石。
要在他的身上,要在這次比斗中,尋求支持天涯更高的突破。
這一刀,刀尖略微下沉。
對準的卻是這位店家的胸膛。
胸膛是人身的門戶所在,看似大開大闔,實則防備最為嚴密。
任何一個有經驗的劍修或是刀客,一定都不會以對方的胸膛為目標。
更何況李俊昌還是一個殺手。
殺手除了攻其不備外,還要選準最為柔軟,最為詭異的一點出手。
就連這位店家自己也很是疑惑。
早在十五年前,他就領略過咫尺天涯。
雖然在他的眼里,不足為慮。
但當時的咫尺天涯,卻是遠遠不及眼前李俊昌使將出來的這般詭異。
不過一力降十會,這是顛撲不破的真理。
無論李俊昌用的是不是咫尺天涯,或是這咫尺天涯究竟有多少變招,多少機巧,在他眼里都如蚍蜉撼樹一般。
看著李俊昌的刀直奔自己的前胸而來,店家的臉上浮現出了一層輕蔑的笑意。
嘴角輕微扯了扯。
似是要說些什么。
他甚至都沒有提起手中的長柄鐵勺。
就這般直愣愣的看著刀劍一步步的靠近自己的胸膛。
還剩下一層薄紗般的距離時。
店家右臂揚起,長柄鐵勺反扣在自己的胸口,像是一個小碗。
此時的他更加有恃無恐。
有恃無恐的等待著李俊昌的刀劍和自己的長柄鐵勺觸碰到一起。
鐵勺反扣,在胸膛的正中央呈現一個隆起的弧度。
只要刀尖觸及到了這個弧度,必然因為沒有著力點而發生偏移。
刀尖偏移之后,李俊昌的整個身形也會隨之自然而然的發生變化。
在這時,只要店家瞬間再把鐵勺翻轉。
就能把李俊昌的刀劍徹底的套在勺內。
就好似一滴水,一滴油。
只要店家靈活操縱得當,這水,這油,只能一杯在鐵勺中旋轉、游蕩,決計是無法脫身的。
不得不說,店家想的很遠。
而且他的眼前,已經出現了這一幕。
但李俊昌卻讓他失望了……
‘咫尺天涯’的刀尖,并沒有和他反扣在胸前的鐵勺有絲毫的觸碰。
反而就停在了那只有一層薄紗的位置。
店家腦海中遐想的那一幕并沒有發生。
他驚異的抬頭看著李俊昌,映入眼中的卻是一張盈盈的笑臉。李俊昌的刀停了。
店家的鐵勺卻依舊反扣在胸口。
一人的表情不解,另一人溫然一笑。
兩個人就已這般極度詭異的姿勢定格。
在一旁唯一的明白人,金爺,也深深的皺起了眉頭。
此刻,就連他也猜不透李俊昌究竟是想要做什么了。
“他……死了嗎?”
金爺不知他問的是哪個人,所以便也沒有回答。
反倒是文琦文緩緩的搖了搖頭。
他雖然沒有看清方才那一刀,也看不透李俊昌和店家的心思。
但他知道這兩個人一定都沒有死。
“沒有死?”
可是此刻卻根本米沒有人注意到他的疑問。
文琦文在搖頭之后,全部的精神也沉入了這二人的爭斗之中。
這位店家以長柄鐵勺作為武器,本就是一件足夠怪異的事情。
但李家的‘咫尺天涯’,卻是曾經名動震北王域的不朽刀法。
文琦文也是用刀之人。
咫尺天涯消失了十五年之就,如今再現,怎能不勾的他魂不守舍呢?
“沒有死,只不過有個人現在活的不太痛快!”
金爺忽然開口說道。
語氣輕松。
“誰?”
青雪青問的很是迫切。
顯然也被眼前緊張的氣氛所感染。
“你覺得是誰?”
金爺反問道。
“我覺得兩個人活的都不痛快……”
青雪青小聲嘟囔了一句。
“這卻是為何?”
金爺問道。
青雪青這回答,卻是出乎了金爺意料之外。
“因為真活的痛快的人,怎么會去動刀槍呢?”
青雪青看著
這句話,卻是讓金爺再度陷入了沉默……
甚至還下意識的看了看自己的刀。
想他第一次握刀的時候,只是因為他自己的姓氏。
身為青府的人,是沒有理由不會用刀的。
那恐怕就和船工忽然去種地,農民忽然去渡河一樣。
風馬牛不相及的事情。
沒想到這刀一旦拿起來,卻是就再也沒有放下過。
后來握刀的理由,和金爺自己的姓氏再無瓜葛。
可是這刀為何就放不下了呢?
還不是因為他自己活的不夠痛快嗎?
若是足夠痛快,怕是真的沒有一個人愿意握緊刀鋒才對。
金爺忽然覺得自己這位小妹有些與眾不同。
或許正是因為她的閱歷太少,心思又過于單純,才能徹底跳脫開來,以一種更理性客觀的目光來審視發生的這一切。
“沒錯,兩個人活的,都不太好。”
金爺附和的說了一句。
“我也會用刀。用刀本該就是一往無前,絕無停頓的。可是這刀現在卻停住了……雖然李哥的臉上再笑,但他的心里或許正在滴血。”
青雪青接著說道。
“他的心,早就把血滴干了。現在就變要滴血,卻是也無血可滴。此刻他的笑,那就是真的欣喜。”
“李哥在欣喜什么?”
“我不知道。我對現在的他,并不了解。”
“但他不是你最好的朋友?”
“曾經是。現在我和他之間,倒不如說是剛交的朋友。”
青雪青卻是沒有聽明白……
這一路走來,兩個人說起了不少從前的事情。
在青雪青看來,曾經兩個如此親密無間的發小,即便多年不見,重逢之際,也該是更加親密無間才對。
但她卻不知,這歲月所以把一個人徹頭徹尾的改變。
無論是面龐,身材,還是思維與精神。
都和從前不同了。
現在的李俊昌,金爺熟悉的只有這一個名字而已。
其余的一切,都是陌生的。
當然他們還是會把酒言歡,還是會回憶往昔。
畢竟那是兩個人一起的渡過的時光,再怎么斗轉星移,都無法讓其抹殺泯滅。
李俊昌收回了刀鋒,依舊是笑看著店家。
“你莫非是要戲弄我不成?”
店家冷冷的說道。
“事情沒有按照你預想的發展,難倒就是戲弄?”
店家默不作聲。
他也著實沒有什么好辯解的。
“刀在我手。”
“我知道,我不是瞎子,我能看到!而且看得真真切切,極為清楚!”
店家說道。
這句話,連用了三個‘我’字。
看得出,這店家的心中的躁郁之情,已經累積到了一定的地步。
一個人只有在極度焦慮煩躁的時候,才會盡皆回歸于本我。
除自己的一切事情,都對其沒有了任何影響。
“我想讓我的刀什么時候挺,停在哪里,都由不得你。”
“當然我最喜歡的地方,卻是讓他停在你的這里和這里。”
李俊昌話鋒一轉,接著說道。
抬起左臂,伸出左手,指了指自己的喉間與心門。
店家面色鐵青,只是死死的盯著李俊昌,嘴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
他臉上的疤痕,尤其是眼皮上的那一處,此刻竟是開始不住的顫抖。
雖然顫抖的并不激烈,頻率他也不快,但顫抖就是顫抖,和李俊昌先前的顫抖沒什么兩樣。
這會兒的店家,看在旁人眼里,那顫抖的眼皮上仿佛爬了一直蟲子,正在不停地拱著身子,向前蠕動。
但無論這條蟲子如何奮力,卻是都無法前進一步。
李俊昌的右臂徹底的垂了下來。
刀劍指地。
店家的目光已然滾燙的灑在他的面頰上。
可是他的頭卻微微的朝右上方揚起,同時鼻尖抽動了幾下。
“這里竟然也有青府中的花!”
“什么花?”
金爺問道。
他不僅對自己這位昔日摯友趕到陌生,對自己的家青府也是極為陌生。
“不知道名字。但這種味道我記得很深。就像他身上的燒臘為一樣,都是忘不了的味道。當時你們兄妹身上都有。只不過她比你要濃的多。”
李俊昌說的妹妹,自然不是指青雪青。
那時候,她還沒有出生。
金爺也只有一個妹妹,礦場的老板娘。
女孩子不管火了多少歲數,不管有沒有成家生子,都是喜歡花的。
越是嬌嫩艷麗的花,越是喜歡。
老板娘也是女孩子,雖然現在變成了女人,但也不例外。
她身上的花香,當然要比金爺身上的濃郁許多。
“那花香……我不喜歡。聞多了,總覺得想吐。”
“喝酒喝多了想吐是因為喝醉了,花香難道也能醉人不成?”
李俊昌問道。
“或許能醉我,不能醉你。”
其實他知道,哪里是花香醉人?
醉人的,永遠都是一身花香的那個人。
但他并沒有說破。
有些事情朦朧些反而跟好。
不過老板娘現在,身上早就沒了花香。
李俊昌若是抱著這般幻象去往礦場,或許只會令他更加失望。
自己的這個朋友,好不容易才從絕望的深淵中,邁過痛苦,一步步爬上來。
金爺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再讓他失望。
他自己的渴望,就讓他自己去尋找好了。
金爺卻是連一句話,都不想多說。
李俊昌在此地聞到了青府中的花香,想必是從他自己的心里散發出來的。
店家的眼皮挺直了顫抖。
那條蟲子,也失去了靈氣,死死的趴在那里,一動不動。
他的心緒也重新歸于了平靜。
不過卻是讓他有些后怕……
明明只是平凡無奇的一刀,怎么會讓他產生如此劇烈的波動?
咫尺天涯,好大的名頭。
但終歸不是難逃覆滅的下場?
這位店家作為那一夜的參與者,早該堪破了才對。
幾個呼吸之后,店家也撤回了先前倒扣在胸口的長柄鐵勺。
一直包在懷里的鍋子,也放在了地上。
雙臂環抱再胸前,靜靜的站著。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等什么,或許是因為面前的人過于奇妙,他還想去體會更多。
“你的天涯,方才碎了嗎?”
他的目光終于回到了店家身上,正視著他。
店家這才恍然明悟自己方才為何會有那樣打的波瀾起伏。
先前他盤算的那一切,可不就是一方天涯?
然而李俊昌的刀,雖然沒有和他的長柄鐵勺有任何觸碰,卻也就杜絕了后事發生的可能。
這豈不就是自己的天涯,被其一刀破碎?
大道無恒,大音希聲。
從來沒有發生過,便無復存在。
這卻是要比破碎更加令人難以接受。
李俊昌說完,再度提起了刀。
他能讓店家的天涯破碎一次,那就還能破碎第二次,第三次。
知道店家自己就是天涯為止。
到那時,破碎了,便再也不復存在。
只不過這次,那店家也不再被動。
長柄鐵勺在手里滴溜溜的賺了兩圈,勺頭在手,勺柄朝前。
店家以化勺柄為刀劍,對這李俊昌斜劈而來。
李俊昌右肩下沉,看似要出刀格擋。
但左膝卻彎曲了一個弧度,頓時扭曲了腰間,身子一矮,躲了過去。
勺柄帶過的氣浪與風聲,把他鬢角的碎發都割裂了一撮,也讓他的耳朵有些刺痛,但他并不在意。
勺柄過去后,他快速的還原了身形,依舊這么直挺挺的站著。
刀鋒筆沖著前方,此刻看上去卻是像極了一個擺設。
店家一招未果,也并不灰心。
手中一松,長柄鐵勺的勺柄便飛速的向下滑動。
再度握緊的時候,恰好是勺柄的末端。
碗狀的勺子,堪堪扣在他的肘部。
臂膀彎曲,用肘部對這李俊昌的面膜襲殺而來。
李俊昌依舊是不愿語氣交鋒。
用了相同的辦法,再度避開。
他手中的刀,仿佛真的成了一件擺設,一個裝飾。
就這么平展展的伸著,但卻又紋絲不動。
“李哥怎么不出刀?!”
青雪青看的有些焦急。
“他的刀沒有收回過。”
“可是就這么一動不動的,也算是出刀?”
今晚發生的一切,不管是人還是刀,都是她不能理解的。
“方才他一刀破了這店家的天涯,那再度出刀,是不是也得先構建起自己的天涯?”
“這天涯,要如何構建?”
“每個人的都不同。我也不知道他的天涯究竟是什么樣子的。但有一點倒是可以確定,那就是一定處處都彌漫著和咱們青府中一模一樣的花香。”
聽到花,青雪青卻是又放寬了心。
頭頂的月,孤海紅林中的葉,青府的花。
這是三樣她最為喜愛的事物。
缺一不可。
花香聞多了,就看看月。
花香雖然醉人,但終日沉浸其中難免俗氣。
這清幽的月光,向來出塵。
卻是足以洗凈滿身的艷麗,素雅無比。
而孤海紅林中的葉,紛揚飄然,時刻都在變換。
卻是可以把冷靜的月,凝固的話,調和的更為活潑。
“哥,你的天涯是什么樣的?”
金爺的神情卻突然間落寞了下去。
或許他沒有經歷過李俊昌那般家族覆滅的慘痛,可是在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卻要比李俊昌更加的不幸。
因為他是一個沒有天涯的人。
“你已經比你哥厲害了不少!”
李俊昌突然轉頭對著青雪青說道。
眾人被店家籠在一個厚厚的黑殼子中。
那太陽,反倒像極了一輪滿月。
花有了,月也在。
李俊昌覺得心中的天涯已經大致完滿。
只不過青雪青的天涯,或許有孤海紅林的紛飛的落葉。
他的天涯卻是還缺了一抹活潑。
“我的天涯已經差不多了。”
“差不多,是還差多少?十五年前,整個李家,或許都是差不多。”
那店家說道。
“他們的差不多,理我還差的很遠……但我的差不多,卻是離送你去天涯,只有咫尺的距離。”
店家冷哼了一聲,準備繼續出手。
但他卻突然聞到了一股濃郁的花香,接著身上也有了幾分清冷之意。
恍惚間,耳邊緊跟著傳來一位少女銀鈴般的笑聲。
這一切似乎盡在眼前,但卻又顯得那么不真實。
店家的心中有些惶恐。
雖然李俊昌就在自己的對面,身形沒有絲毫閃爍。
手中的刀,也依舊如此前般筆直朝前,沒有任何變化。
可是他的心中的惶恐,卻是愈演愈烈。
轉瞬間,竟是難以自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