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緯泰領悟了擎中王劉景浩話中的內含的深意,點頭表示贊同,繼而不再言語,平靜的看著徐斯伯,似是等他開口。
徐斯伯輕輕咳嗽一聲,端起茶杯,喝了一大口。姿勢并不文雅,反而有幾分像是飲酒。
因為喝的急,所以還吞下了幾片茶葉在口中。
也不吐出,咀嚼著咽了下去。
“這茶,著實是不錯!在老夫今年喝過的茶中,即使不能算得上第一,也足可位列前三甲。”
徐斯伯說完后將頭湊到茶杯旁,借著燈火,仔細打量起茶湯來。
“徐閣主謬贊了,這茶是安東王域所產出,算不上多么珍惜寶貴,不過制作工序的確是有些復雜。”
擎中王劉景浩笑著說道。
天瀾香片,產于安東王域的九山之下,向來品質優異,名聲滿天下。其外形條索緊結,色澤綠褐鮮潤,沖泡后湯色橙黃明亮,葉片紅綠相間。最突出之處,便是這沖泡后的香氣馥郁,還有蘭花之味,高而持久。
除與一般茶葉具有提神益思、生津利尿、解熱防暑、等功效。且很耐沖泡,七、八次仍有香味。
通常喝這天瀾香片,品必須按“工夫茶”小壺小杯細品慢飲的程式,才能真正品嘗到這位于茶葉之顛的韻味。像是擎中王劉景浩這般,直接用尋常茶杯加入滾水,著實有些可惜浪費……一般人根本喝不起,就連普通的大戶,甚至于門閥十足,也無福消受。
小小一杯茶,卻體現出這擎中王府的闊氣與實力。
刪繁就簡三秋樹,有時候并不是越復雜、越精致就越好。
擎中王劉景浩將如此之好的天瀾香片當做尋常之物來對待,卻是更能體現出其中的不尋常。
其實他并不愛飲茶,也很少喝酒。
平日里大多時候,都是將燒開不久的滾水略微放置片刻,隨后一飲而盡。
旁人根本受不了這種溫度,更不用說喝進嘴里了。
但擎中王劉景浩卻就可以如此,并且還十分享受。
燙水下肚,便覺得一股火流從咽喉進去胃中。這遠遠超過身體的溫度,卻是讓整個五臟六腑頓感驚厥!
接著便朝四肢百骸流去,直到背部微微發汗,這才算是暫時告一斷落。
“如此喝,太浪費了!老夫剛好帶了套上等茶具,愿意獻丑給各位沖泡一番,不知擎中王閣下是否愿意賞光品鑒?”
徐斯伯問道。
“武修好酒,文道愛茶!在下雖然是一介武夫,但也大言不慚的自詡是半個讀書人。既然是讀書人,那能喝上通今閣閣主親手沖泡的一杯茶,當然是榮幸之至!”
狄緯泰目光一凝,他沒想到徐斯伯竟然避開話語中的鋒芒,轉而如此。
再看看身邊的鹿明明,這家伙卻只會打鐵……
身為讀書人,掄錘子未免太過于不雅。要不是他在文道一途有超乎常人的天賦以及頂尖的成就,單憑“鐵匠”這一重身份,便足以讓他根本排不進那“文道七圣手”之中。
想來想去,卻是只能怪自己沒有將徒弟調教好,還能怪得了誰?
除了鹿明明外,其他人無論是閱歷還是地位,都差了不少,這樣的場合沒有露頭的幾乎。
而狄緯泰自己,卻是也陷入了被動之中。
他對于茶藝也極為熟練,但方才徐斯伯先提出了此事,又得到了擎中王劉景浩的應允。
要是狄緯泰此刻再站出來爭搶,未免太過于小家子氣,顯得自己連帶著整個博古樓都沒有容人的度量。
這樣吃力不討好的事兒,他是不會做的。
何況在心中已經盤算好,等喝了徐斯伯的茶后,無論口感到底如何,都要大加贊賞,不留余力。
唯有如此,才能將現在的劣勢扭轉過來。
高歌猛進固然酣暢,也看起來英雄。可以退為進卻是更加高明的智慧,狄緯泰這么做,明面上是化敵為友,實則是一記響亮的耳光打在徐斯伯和他身后的通今閣臉上。
狗咬狗是常態,但人咬人卻就是違背了綱常。若是能做到無所爭,或是與誰爭都不屑,那便可巍然不動,長久立于不敗之地。
徐斯伯招了招手,立馬有兩位書童打扮的小廝走上前來,每人手里拿著個提盒,將蓋子打開后,取出一應茶具,分門別類的擺在桌上。
妥當之后,徐斯伯伸出雙臂,讓兩位書童給他挽起袖子。
茶具最左側,擺著個黃泥小火爐。
徐斯伯把上面的水壺移開,用兩塊火石互相擊打,引燃一塊絲帕。
絲帕燃燒,火頭正旺時,徐斯伯將其丟入黃泥小火爐中,覆蓋在其內橄欖核上。
極品茶,就得用極品的水,極品的火,極品的杯具,卻已不可。
最好的水,是西北地界倒春寒時落雪融化所成,最好是落在桃花或是晚梅的指頭上。
徐斯伯自己更喜歡晚梅上的落雪。
桃花太過于艷麗,和讀書人向來提倡的清雅素樸格格不入。而晚梅因為盛開的較晚,因此可以熬到開春都不敗。
梅蘭竹菊,花中四君子卻是梅為首。
寒冬二八,迎風雪而綻放。懸崖百丈冰時,唯有它的花枝俏。
揭開一口密封甚嚴的壇子,里面裝著今年定西王域倒春寒時收集的落雪融水。
不過并不是取自梅花指頭。
整個西北地界,今年的氣候都很是反常。
桃花未開,梅花也敗落的及早。
等通今閣中人千里迢迢的趕到時,卻是撲了個空,什么都沒有,只能取了一壇普通的落雪。
徐斯伯雖然失落,但也無可奈何。
人算不如天算,他不是至高陰陽師,也沒有千里眼。隔著幾千里地,怎么能知曉西北的情況?
不過按照氣運一說,這算得上是天降異象。徐斯伯也覺得西北地面上今年或許會發生些什么不同尋常的事情。
果然日后的狼騎犯邊,以及餉銀被劫奪等事,都印證了他的想法。只不過他比并不清楚劉睿影這個“意數”,卻是比至高陰陽師辰老所言的“定西風云起”要差了幾籌。
待橄欖核的火焰變得均勻時,徐斯伯將水壺放在了黃泥小火爐上。火焰的邊緣發藍,長短適中,最外端剛好夠得上壺底,使之受均勻,不至于有部分的水已經滾開,其他的卻還未到溫度。
約莫一盞茶的功夫,壺中水便滾開,徐斯伯提著水壺,讓擎中王府的仆俾送來一個盆子,用流水將茶具全部沖泡干凈。
桌上茶壺只有一把紫砂泥茶壺,但卻有數個茶杯,不過徐斯伯只沖洗了三個,其余的都原封不動的擺在那里。
天瀾香片分入杯中,徐斯伯拿起杯子遞給擎中王劉景浩觀賞。
無論是沖泡者還是品飲者此時都應該認真地看看這個茶的外形,色澤,包括干茶的香氣。當然,此時香氣尚不能很好地表現出來。
“茶葉本是一般,但放在徐閣主的極品茶具里,頓時就變得不一樣了!果然是人靠衣裳馬靠鞍!”
徐斯伯笑了笑,接過茶杯,動作極快的開始洗茶。
天瀾香片不比別的茶葉那樣緊結,所以洗茶過程也相對的簡單一些。入水之后,就要馬上將洗茶水倒出來。
洗凈的茶,已經初具香氣,徐斯伯立馬蓋上杯蓋,將茶香關在杯中。
對于天瀾香片而言,高沖顯得尤為重要。高沖時,讓茶葉在蓋碗中能翻滾起來。片刻后,將茶湯均勻地倒入各聞香杯中。
天瀾香片的香氣持久,并且很是激昂。沖泡過程中,滿室生香。
徐斯伯將品茗杯及聞香杯一齊放置在擎中王劉景浩的面前,只見劉景浩把聞香杯中的茶倒入品茗杯中,雙手搓動著聞香杯,微微閉上眼睛,深吸了一口氣,滿臉都是陶醉。
“擎中王閣下覺得如何?”
徐斯伯問道。
“在下粗鄙,不懂茶道,只是覺得香!極香!”
“擎中王閣下說笑了。擎中王府匯聚天下珍品,而閣下的儒雅,也是名揚四海。”
徐斯伯說完后,擎中王劉景浩并未回答,笑著擺了擺手,隨即端起品茗杯,將茶湯一飲而盡。
徐斯伯將再度分出兩份茶湯,一份親手送到了狄緯泰面前,另一份則讓書童送至了李韻處。
狄緯泰是茶道大家,比擎中王劉景浩要權威的多。
品茶先要從外形、湯色、香氣、滋味、沖泡次數和葉底等多個方面來觀察,其中又以以香氣和滋味這兩方面為重點。
香氣清爽,吸入后,深呼一口氣從鼻中出,若能聞到幽幽香氣的,其香品為上。其他的茶則根據烘焙的程度,總之都已畫香和果香為上。
入口甘爽順者美,苦、澀、麻、酸者為劣等。茶水無質感,淡薄者為下品。
苦澀味的輕重決定了天瀾香片品質高低,而沖泡次數,通常為八泡左右,超過八泡以上者更優。
好的茶便有“七泡八泡有余香,九泡十泡余味存。”之說。
狄緯泰看到這擎中王府的天瀾香片在干茶時,外形勻整,條索緊結壯實,稍扭曲,色澤油潤帶寶。
“徐閣主的茶道真是日益精深,一口入腹,便覺得兩腋生風。”
狄緯泰說道。
“狄樓主才是茶道大家,莫要捧殺了老夫。”
擎中王劉景浩看著這二人好似一團和氣,心中也微微放松了少許。明知道他們應當不糊在自己面前斗的不可開交,但不知為什么,他今日眼皮總是跳個不停,像是在預兆著什么。
“這位姑娘感覺如何?”
徐斯伯轉過身,朝著李韻問道。
“在下不懂茶,說了怕是要被各位前輩笑話!”
李韻放下茶杯,輕輕說道。
“無妨,有什么說什么。老夫活了一把年紀,別的本事沒有,這臉皮倒是極為厚實。什么話都聽得住!”
“就是覺得好喝!找不到什么別的詞來形容了。”
李韻秀美微蹙,沉吟道。
“哈哈哈!越是這樣的大白話,越是真誠懇切!來,再喝一杯,我親自給你斟茶!”
拿起茶壺,親自走到李韻身邊,給她的茶杯再度添滿。
李韻一看就是個年輕晚輩,即使不比資歷也不該這樣殷勤。
就連她自己卻是也沒有想到,這位通今閣的閣主竟然會自降身份,給自己倒茶。
她來中都的目的,并不是為了文壇龍虎斗,而是為了鏟除李懷蕾。自己這位妹妹,知道的事情太多,也太聰明。聰明的人又知道很多事情,總是活不長。
不論是武修,讀書人,還是尋常百姓都一樣。
知道的太多,便會對這人間失去希望,太過于聰明,把一切都看的透徹,就會變得頹唐。
兩者相加之后,便成了郁郁寡歡,得過且過。
這種心態的人通常都會喝下很多酒。
酒喝多了對身體當然不好,所以無論是心情還是習慣,都會折損壽命。
即使心態順暢了,還會有被知道秘密的人想盡辦法想要滅口,那時自己的命就已經不是自己的了,想要活恐怕也是一件難事。
所以禍從口出,病從耳入,少聽多看,不要將有可能惹來殺身之禍的事情牽扯到自己身上,才是保命的重點。
李韻一時半會兒還沒有想清楚徐斯伯這番舉止是和用意,但對于在內陸以及中都城里無依無靠,如浮萍般的東海云臺來說,能與通今閣結下善緣無疑是極好的。
就算他不懷好意,可這表面的好意就足以抵消了許多。
她看到徐斯伯已經拿著茶壺朝自己走來,便早早起身,雙手捧著茶杯,十分恭敬的等待。
不得不說,李韻將自己的神態拿捏得極好。沒有太過于誠惶誠恐,過分露怯,也沒有放肆招搖。
沉穩能人看起來可靠,而她覺得對面的人該是愿意看到這樣的她的。
徐斯伯還未至她身前,見到李韻這般姿勢,心中也是欣喜。覺得著實不枉費自己特意前來倒一杯茶。
小小一杯茶,卻是這大廳中四方勢力的博弈濃縮。
東海云臺是擎中王劉景浩這次特意請來觀禮的貴賓,徐斯伯要是能和李韻結交,保持良好關系,在文壇龍虎斗之中便可以對博古樓有些壓制。
一杯茶卻是將雙方的勢力緊緊的連接在了一起,只要喝下,就再無分開的可能。
這時候的茶已經不是潤喉之用了,更是千言萬語的替代,和彼此心領神會的相通。
狄緯泰看在眼里,卻不置可否的搖了搖頭。他身后的鹿明明,更是傳音說道:
“這老小子也不嫌丟人!一把年紀,胡子要留起來確實都比那小姑娘頭發長,竟然好特意過去討好!”
“徐閣主精力充沛,已經不是一天兩天了。”
狄緯泰淡淡的回應道。
鹿明明一聽,將頭測過,捂著嘴笑了起來,連帶著肩膀都劇烈抖動。
才子風流這倒不假,但徐斯伯這位通今閣閣主,在三個月前卻是又娶了一房小妾。
誰也沒算過他到底有多少女人,要是將年輕時候的荒唐債加起來,恐怕不比那安東王潘宇歡差多少。
通今閣中無人敢議論,可是在博古樓里,竟是有讀書人專門為此賦詩一句。
“老夫聊發少年狂,一樹梨花壓海棠”說的正是徐斯伯這般而無尊的行為。僅僅沖著這一點,狄緯泰心里便覺得自己比他有底氣的多!
“多謝徐樓主,晚輩愧不敢當!”
李韻說道。
隨即將茶杯中的茶湯一飲而盡。
“當年通今閣中有為先賢,寫過《師說》一篇……”
“徐樓主說的可是‘聞道有先后,術業有專攻?’”
李韻接過話頭說道。
“不錯!正是這個道理。三人行,達者為師,所以不論什么前輩晚輩,虛長幾歲沒什么了不起。”
徐斯伯竟是在大廳中與李韻侃侃而談起來,說完還將目光轉向了狄緯泰。
“徐閣主說的極為有理,這位小友雖然年紀尚輕,但言語中肯。咱們這些老家伙出口的話已經很難這么直白。沖著這一點,的確是達者為師!”
狄緯泰說道,還對著李韻微微頷首。
徐斯伯聽罷后點了點頭,右手虛引,十分君子的讓李韻先落座,而后自己才回到最前方。
“這位姑娘想必二位還不是很熟悉把?”
他本來準備在一會兒的晚宴上說的,可看眼下這情形,自己作為東道主,卻是不能再拖延。
“東海云臺是在下此次特別邀請,前來觀禮的貴賓。她正是東海云臺的臺伴,李秋巧。”
李韻只是她在內陸王域里行走時的化名。
擎中王劉景浩即便知悉往事,也不會公然說出,否則便是搬起石頭砸了自己的腳。
“原來是從東海云臺遠道而來,那這東道主可就不止擎中王閣下他一位了,在座的卻是都得盡一盡地主之誼才行!”
“此番晚輩代表東海云臺受到擎中王閣下邀請,前來觀禮,不生榮幸!又能見到各位前輩,更是惶恐之至。”
李韻重新站起身來說道。
“李臺伴不必客氣,酒宴已經準備好,還請各位移架。”
就在這時,身邊的侍衛忽然遞給他一張紙條,擎中王劉景浩看完后,讓王府中人先去相陪,自己隨后就到。
匆匆起身,繞道屏風后,又向前數十步,推開一間小廳的門。凌夫人背對門口站立著,聽到響動也未轉過身來。
“有什么急事?”
擎中王劉景浩問道。
“難道不是你有什么想對我說?”
凌夫人轉過身說道。
她手里端著個茶杯,雙唇抿著杯沿,說話時貝齒輕咬,因此有些模糊。
嘴角上還掛著一顆淡黃色的茶湯凝成的珠,舌頭在嘴里來回攪動,將剛剛喝進的茶葉從里面推出來。
但卻有兩三片不聽話的,緊緊貼在上顎,無論舌頭如何用力,卻是都無法將其剮蹭下來。
最終,凌夫人還是重新又喝了口茶,漱了漱口,將其吐在杯中,連帶著貼在上顎的茶葉一并沖刷出來。
凌夫人將茶杯用勁氣托著,穩穩落在旁邊的小幾上,繼而走上前去,和擎中王劉景浩臉對臉,朝他胸口一拳打出。
擎中王劉景浩不閃不避,挨了個結實,朝后踉蹌了幾步,臉上全是不解。
心里卻比胸口更痛幾分,那一拳頭對他來說沒有影響,若是別人再來十拳他連眼都不會眨,可眼前的人卻是她,這讓他不知所措,又十分慌亂。
自己難道做錯了什么,惹了她不開心?
凌錦的性子在他面前從來都是淡然而高傲的,從不會如此的急促和露怯,可見她是真的生了氣。
“你這個混蛋,當初怎么勸你都勸不聽。邀請東海云臺前來觀禮,就是引狼入室!沒看到狄緯泰和徐斯伯那兩個老東西都是怎么巴結的?”
凌夫人厲聲說道,神色十分難看。
擎中王劉景浩聽后朝著朝著廳外的侍衛打了個手勢,讓他們先行退下。自己與凌夫人之間,需要點空間。
凌夫人除了是詔獄十八典獄總提調之外,還是整個擎中王府的大總管。在五王共治的世道還未完全成型的時候,整個王府里起碼有三分之二的事情都在她一人的肩上。
劉景浩是個甩手掌柜,遇到許多的難處,都是她自己處理。
那會兒凌夫人還不是夫人,只是個很堅強的姑娘。
這些難處都沒有讓她有抱怨和放棄的想法。
但不知怎的,也許是在詔獄中每晚都聽擎中王劉景浩給他說些天下間亂七八糟的瑣事,亦或是她自己對劉景浩糾結且復雜的感情,積累到一定程度的時候,在瞬間釋放了。
此刻的凌夫人再也不需要什么云淡風輕的氣質來襯托她總提調的威嚴,現在的她只是一個向自己最親近的人任意耍小脾氣的女孩子。
還不等擎中王劉景浩說話,凌夫人竟是淺淺的抽噎了起來。
那些情緒,已經被她埋的很深很深,深的自己似乎都很難找到了。可當它們全都被發掘了出來時,就會莫名的難過。這眼淚,說不清是思念,是擔心,還是委屈。
人的一生總是這樣,不管你再如何強大,如何威風。你會有最脆弱的一面。只是有些人等到了自己可以展示脆弱的那個人,有些人卻終其一生只能自己將傷口撫平。
更多的人把時間和精力都給了他們不應該關注的事情,把自己所有的關心和溫暖都給了不應該得到的人。
這種感覺很微妙。
心弦在不經意間就被撥動了,但是你卻沒有找到那個真正撥動你心弦的人。
就像在正午十分,除了你的影子,很難找到一點黑暗一樣。
越是熱鬧的人,心底里越是冰涼孤獨,都是掩飾罷了。
沒有摘取面具,證明自己還在權衡,還在選擇。
害怕這種義無反顧之后,對面的人會毫不猶豫的轉身離去。矛盾也就因此產生,積累了很多年……
擎中王劉景浩也是第一次見到凌夫人這般模樣,他們相識的年歲極長,年幼時一同進入書塾搖頭晃腦,就坐在前后相鄰。
少女時的凌夫人很愛梳頭,將一頭秀美的長發總是梳的一絲不茍,還和親近的密友一起談論心儀的少年。
最后又和劉景浩一道推翻了皇朝,建立了擎中王府,將天下劃分為五王共治。在外人眼里,凌夫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但是她心里呢,這些身份名利都不重要。
“好了,我同你一道去赴宴。”
過了會兒,凌夫人情緒平緩,漸漸收斂起眼淚,開口說道。
發泄過后,即使有再多的崩潰也必須隱藏起來,在外人面前她必須是那個有威嚴而從不軟弱的凌夫人。
“你也要參加?”
擎中王劉景浩不可思議的說道。
看著凌錦臉上還掛著的淚痕,他想動手替她擦拭一下,可手卻僵硬著,怎么都動彈不得。
明明就是個抬手的動作,可看著那張逐漸凌厲的臉,卻怎么都抬不起來,一個稚嫩的臉龐在那凌厲的臉上虛晃,又與之重疊。
曾經的他能毫不猶豫的替她抹淚,甚至還敢大膽的將她抱進懷里,不過是年歲的遞增,可那當初的勇氣和無謂,卻被磨的所剩無幾。
兩人看似很親近,從未變過的模樣,可又恍惚間覺得,中間有萬丈隔閡。
“你該不會忘了我還是擎中王府的總管吧?今晚貴客迎門,我當然要出席。”
“你是不是想要找李秋巧的麻煩?”
擎中王劉景浩斟酌再三,還是問出了口。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凌夫人雙手環抱胸前,堅挺更加突出。
“東海云臺的人已經來了,還是要以禮相待……”
語氣竟是商量的口吻。
他已經許久未曾聽凌夫人給自己說過這么多話,都是他自言自語,說完了,便起身離開。
身為五王之首,他推翻了皇朝,重新劃分了天下,在廢墟之上重建中都城,還有查緝天下的中都查緝司。
當對手一個個都不存在,剩下的只有寂寞。
尋常人也會寂寞,但王者的孤獨卻與之不同。
擎中王劉景浩到現在也未能想明白自己為何會有這種感覺,他只覺得應當是自己說話的人太少了。
凌夫人雖然可以,但她已經許久不曾跟自己談天,就連酒也不喝一杯。
至于旁人,大抵都是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即使他說出來句狗屁不通的話語,他們都會鼓掌叫好。
擎中王劉景浩很慶幸自己沒有迷失,有朝一日待想通了這個問題,不論是心境還是武道都能更是一層樓。
凌夫人的質問讓他無法回答,可是又不想這么快結束這來之不易的談話。
正在慌神間,凌夫人牽住他的手腕,不由分手的將其拉出了這間小廳。
宴席在后殿的天井下舉行。
周圍繁密的燈火,將黑夜照亮的如同白晝。
“我來遲了,沒趕上迎接遠客!”
凌夫人走在擎中王劉景浩身前,語帶笑意,朗聲說道。
李韻心中驟然思忖……覺得在擎中王府里,即便是狄緯泰與徐斯伯都不敢放肆,怎么容得一位女子這般無禮?
抬頭一看,正巧和凌夫人四目相對。
“這位是擎中王府總管,凌錦。剛才在處理些府內瑣事,因此未來前廳和諸位見禮!”
“還是詔獄十八典獄總提調。”
凌夫人看著李韻接著說道。
聽到這個頭銜,李韻心中卻是咯噔作響……
詔獄雖然在天下間名聲不顯,但身為東海云臺的臺伴,她自是知悉詔獄的真正分量。
早就聽聞執掌這天下第一嚴酷之地的,是為女流之輩,如今見到果然是不可思議。何況看凌夫人的做派,應當和擎中王劉景浩關系匪淺。
不由得,李韻將劉睿影在心里重新掂量了一番,覺得還是不可心急,先探探這位凌夫人的口風再做計較。
眾人分為賓主坐定,擎中王劉景浩讓仆俾開始傳菜。
冷盤落桌,便有數人上前伺候。
仆俾們手持拂塵、漱盂、巾帕,侍候在每一位賓客身后。
博古樓的五福生并未前來敷衍,狄緯泰和徐斯伯一樣,讓他們可以出王府去,自行游逛。
“詔獄總提調凌夫人,大名久仰,今日終究是得以一見!想當初夫人和擎中王閣下志同道合,起于微末之,最終問鼎天下之巔,巾幗不讓須眉,讓老夫好生佩服!”
狄緯泰拱手說道。
“狄樓主說笑了,那都是些陳芝麻爛谷子的事兒,不值一提!和您這筆下的千古文章放在一起,更是上不得臺面!”
李韻聽罷覺得此人也不是不可理喻,起碼還知禮數,懂謙卑。
不過無論如何,李韻注定無法和凌夫人保持友好。她尚且不知劉睿影已經成為詔獄“第十三典獄”一事,要是清楚這些因果想必會找借口提前離席,甚至今晚都不敢住在王府之中。
畢竟這明槍易躲,暗箭難防。自己再是什么貴客,擎中王劉景浩也不會胳膊肘子超外拐,將自己的王府總管,詔獄總提調推出去。反而會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就算是李韻死在王府里,最后也能找個借口搪塞回去。
東海云臺可還沒有與內陸爭雄的資本。
僅面對一個平南王域,就已然周旋良久。若是再得罪了擎中王劉景浩,雖然相隔甚遠,一時半會兒不會帶來麻煩,但被如此惦記終究不是個好事。
“許久未曾見過外人,兩位文道大宗師都識得,不知這位妹妹是?”
凌夫人問道。
擎中王劉景浩聽后很是無奈……他已經告訴過凌夫人,不要針對李韻,但顯然凌夫人并不聽他的。
作為擎中王府的總管,竟然對府上來的貴客一無所知,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
李韻也是極為氣惱。
這飯菜還未動筷,酒也沒喝上一口,卻是就被人這般無視。當即一拍桌,站起身來說道:
“夫人是看不起我東海云臺?”
“妹妹是從東海云臺來的?那真是辛苦了……偏僻之地,怕是得先坐船,再做車?舟車勞頓這個詞用在妹妹身上想必是再貼切不過!今晚一定要多吃些!”
凌夫人佯裝吃驚。
“偏僻之地”四個字在李韻耳畔回蕩不休。
“東海云臺,孤島懸于東海之上,當然比中都城差遠了。”
她花了很大的氣力才將清晰壓制住,這句話說的還算是平穩。
“剛才姐姐也說了,許久未見外人。就連這中都城里的模樣都快記不得了,東海云臺個更是未曾到過。但聽妹妹這么一比較,倒是有了些許印象。”
“也別稱呼我為夫人,顯得生分。這幾日諸位都要下榻擎中王府,兩位宗師便喚我聲妹子,這位妹妹便叫我聲姐姐,諸位看可好?”
“既然凌妹子賞光,看得起我這個老頭兒,那就只能卻之不恭了!”
徐斯伯捋了捋胡子說道。
擎中王劉景浩見狀,急忙端起酒杯,說了幾句場面話,眾人紛紛提起筷子,開始夾菜。
“我在這里向諸位賠罪,方才卻是被詔獄中的事物拖累,來晚了。先三壺!”
凌夫人站起身來說道。
招招手,讓仆俾送來三壺滿滿當當的酒,打開壺蓋便對著口中倒進去。
似是根本都未曾吞咽,就這般“咕嘟咕嘟”的,將三壺喝完。
“妹子好酒量!不愧是疾弓勁馬沖鋒陷陣的豪杰!”
徐斯伯夸贊道。
“現在酒量已經大不如以前,要不是見到二位宗師,心里歡喜,我已經封杯許久了。”
鹿明明嘿嘿一笑。
他只聽聞過封筆,卻是頭一回聽說“封杯”。這筆不在手,只字不些,便算是封閉。但人若是將這杯子封了,難道喝水都得用手捧著嗎?
“閣下想必就是‘文道七圣手’之一的博古樓鹿明明?”
凌夫人開口問道。
“見過夫人,正是在下。只是在下上次來中都,已經是十分久遠的之前。當時好似也并未見過夫人……夫人是如何一眼認出的?”
鹿明明起身行了一禮說道。
“是聽詔獄中一位典獄說的。”
“詔獄?在下詔獄中并無熟人。”
鹿明明皺著眉頭想道。
“劉睿影可是你徒弟?”
凌夫人頓了頓說道。
這句話雖然是回答鹿明明,可她的眼神卻都放在李韻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