擎中王府內的人,目前都集中在“先賢祭”上,其余各處不但所有的仆俾被抽之一空,就連負責值守的三威軍也被最大精簡。
除了王府的大門處中重兵把守外,其余各處院落,回廊,安靜的像是個廢都。
劉睿影追過去時,那兩位東海云臺眾人已經不見了身影,讓他懷疑自己是否跟錯了,畢竟王府內部的構造他也并不熟悉,回廊、走道甚多,樣式也大致相同,看錯走錯是難免的。
好在整個擎中王府是個“回”字形狀,極為方正,只要知道了大概的方向,總是可以順著四通八達的路尋到。
方才看那兩人匆匆而去的背影,背對日頭,卻是正東。
劉睿影雖然不記路,但若是在這般方正之內,想要將方向分辨清楚,卻是不難。
抬頭看了看天,當即猛提一口氣,運足身法,朝前飛速輾轉騰挪,身形都化為片片殘影,恍若一陣風,將抄手游廊旁的花草刮的落英紛紛,落入泥土。
天地永壽,是為長久。
其實比天更長久的,是流云。
比黃土更長久的,是漠風。
流云聚而遮天蔽日,流云散則天朗氣清。
風將石吹化,便做了土,又將土繼續蹂躪成了砂礫。
劉睿影此刻便是一股短暫的風。
雖然不一定能夠帶來如此效果,但風就是風,是這天地間最為長久的存在之一。
這風一路朝前刮過,在抄手游廊的盡頭忽然看到了一座校場。
校場上,烈日炎炎,長風獵獵,錦旗招展時比流云還要濃郁,蔭蔽住了整個蒼穹。
這里是擎中王府府衛所在之處。
乃是從中都城三威軍——沖威,折威,煞威中遴選出來的百戰精兵,年齡都在二十五至三十之間。
擎中王府府衛,不受三威軍制約。
只聽命于擎中王劉景浩和王府總管凌夫人二人之令,其中還設有軍器部,專門從事各項新穎設計。
據傳斷頭童子的斷頭鎖,便是從擎中王府軍器部中廢棄的設計里受到的啟發,因此而來。
當然,通今閣決計不會承認這般茍且,讀書人寧死也不能不要臉面。
現在,校場上仍有數百人還在訓練不休。
無論是新兵還是老兵,入了王府盡皆一視同仁,在訓練、待遇上沒有任何的區別。
劉睿影碰上的,剛好是騎射。
之間有數十匹馬,在校場內繞圈奔跑,馬背上固定著個稻草捆扎而成的人形,外部還綁著一只剝皮去毛的無頭羊。
第一排府衛出列,手中彤弓拉成滿月,上搭鳳尾流光箭,盯準按馬背上活動的標靶,“嗖”的一聲松開弓弦,弓箭飚射而出,正中那之捆綁在稻草人外的死羊心臟處。
校場最前端,一人大馬金刀的坐在張造型奇特的椅子上。
說它是凳子,卻又有靠背。
可是哪有椅子沒有扶手?這把卻是沒有。
劉睿影仗著眼力好,定睛一看,發現不是沒有,而應當是被鋸掉了。
不由得笑了笑,覺得很有意思。
此人是擎中王府府衛指揮使,還掛了個擎中王府副總管的頭銜。
但他從不插手其他雜物,只負責訓遴選人才,訓練府衛,包圍王府。
至于姓甚名誰,劉睿影也不知道,這些個府衛也不知道,平日里都有官職頭銜稱呼。
府衛們叫他“指揮使”,王府內的其他人等,則以副總管相稱呼。
劉睿影看的津津有味,竟是忘記了自己來此的目的。
同時,那府衛指揮使也看到了劉睿影。
校場是王府禁地之一,除了府衛還有他這位指揮使之外,只有擎中王劉景浩和凌夫人可以到此。
指揮使略一皺眉,從那被鋸掉扶手的椅子上起身,拿過身旁的令旗,打出個號令。
頓時,那奔跑不斷的軍馬立即止步,安靜的像是隆冬時的雪松。
方才射箭的府衛見了旗令,紛紛調轉方向。
眨眼間,鋪天蓋地的利箭便朝著劉睿影所在的方向射來。
箭尖在他雙眸中漸漸凝聚成一個點。
雖然多,但方向統一,速度一致,那便可以化作一支。
劉睿影看著箭矢,冷哼一聲,反倒是挺起胸膛,負手而立,不躲,不閃,不避。
這些利劍看似來勢兇猛,但卻都在劉睿影身前一尺處落地,深深扎入夯實的泥土中,只留個末端的尾羽在外。
這并不是劉睿影所為,而是他算出了這些利箭并不是要取他性命,也算準了它們的落點應當是在自己身前。
箭矢入地,指揮使大步流星的朝著劉睿影走來。
“何人?”
劉睿影并不言語,把斜插在身后的詔獄龍頭棒緩緩抽出,提在手里,在這位指揮使面前一晃。ωωω.九九九)xs(
“原來是詔獄典獄!”
指揮使面色一改,拱手問禮。
語氣也有所收斂,不似先前那般咄咄逼人。
“見過指揮使!”
劉睿影客氣回禮說道。
畢竟還在府衛的校場中,那么多軍士在一旁看著,指揮使給了自己面子,他也得有所回應才是。
“閣下卻是面生的緊……”
指揮使端詳了片刻后說道。
按照規制,他無須對劉睿影這般客氣。
但擎中王府總管凌夫人,卻還是詔獄十八典獄總提調。這指揮使雖然是行伍出身,但能坐上這個位置,除了武道修為和忠心耿耿外,人情世故也不逞多讓。
凌夫人這么多年,不出詔獄,顯然是對詔獄更為看重。
劉睿影手持詔獄典獄才可佩戴的龍頭棒,顯然是凌夫人所器重之人。
更何況擎中王劉景浩與凌夫人之間,還有些說不清道不明的糾葛,這些在他們王府老人中并不是什么秘密,只是不敢公然議論罷了,心中卻是一本明賬。
詔獄共有十八位典獄,算上凌夫人,也就是十九人而已。
平日里雖然沒有什么太過密切的交情往來,但起碼也都認識。
在指揮使的印象中,詔獄十八位典獄,年紀都和他相仿,除了一位傅云舟最為年輕,渾身書卷氣十足。
可劉睿影無論怎么看,都和傅云舟大不相同。
傅云舟無論何時何地,都不會身著詔獄官服。
一襲長衫,飄帶束發,手持折扇,龍頭棒藏在衣襟內,從不示人。
而劉睿影卻過于板正,雖然眉目清秀,年紀青蔥,但卻沒有那般裝出來的書卷氣。
剛才箭雨齊至時,這位指揮使遠遠看去,還有幾分果敢勇武。
“在下劉睿影,本是中都查緝司省旗,剛剛被凌夫人任命為詔獄第十三典獄。”
指揮使聽后點了點頭,忽而又極為驚恐的問道:
“你是第十三典獄,那先前的傅云舟呢?”
“傅云舟已經被詔獄除名,凌夫人感念舊日恩苦,沒有要他性命,只是讓他自生自滅。”
目光卻牢牢定格在這位指揮使的臉上,剛剛的他表情的變化定不是什么尋常之事,一股不好的念頭從劉睿影心中悄然升起。
“不知劉典獄前來有何公干?是否是凌夫人有令?”
指揮使沉默片刻,將心情緩釋下來,開口問問道。
“剛才在下正在參加“先賢祭”,卻看到東海云臺的兩位賓客形跡可疑,因此追尋至此,沒想到卻是走錯了路,誤打誤撞的到了府衛校場禁地,還望指揮使多多擔待。”
劉睿影拱了拱手說道。
“這倒無妨,那兩位東海云臺的賓客去了何處?”
指揮使擺手問道。
“不清楚,但定然還在王府之中。”
“劉典獄若是需要人手,盡可吩咐!”
指揮使說道。
“如此卻是在下越權了,不過指揮使若是方便,還請派人在各處偏僻廳堂、回廊、園子中巡視一二,看看可否有不同尋常之事。這文壇龍虎斗已經開始,王府內要是有了不安穩,出了事端,咱們可都不好交待!”
指揮使一聽,手中令旗再度揮舞數次。
府衛們見狀,登時將手中彤弓原地放下,回到營房中戴甲踢刀,頭條不穩的列隊而出,順著通向四面八方的回廊開始排查巡視。
“多謝指揮使,在下還有要事,便不打擾了!”
劉睿影言罷,又問了問這附近的方向,隨即便離開了校場。
指揮使看著劉睿影的背影走遠,招手喚來自己的副官,讓其嚴密封鎖校場,除了府衛中人外,不得任何人擅自出入。
隨即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卻是如坐針氈。
他的副官自是明白怎么回事,但卻畢恭畢敬的站在一旁,不敢吭聲。
半個時辰前,鐘聲剛敲響時,凌夫人端起酒杯的那一刻,傅云舟突然現身校場,傳了道“凌夫人令”,讓指揮使收攏所有府衛至校場,不然那么多刀劍林立,恐怕讓賓客們寒心,覺得擎中王別有所謀。
指揮使一聽這也不無道理,便立馬照此安排。
劉睿影剛剛被任命不久,至于極少數人知道他接替了傅云舟之職,成為詔獄新任“第十三典獄”。
指揮使當然也不知道傅云舟已經被詔獄除名,何況他也梳洗打扮過,一改當時劉睿影面前的落魄模樣,和以前在詔獄中時相同,神采奕奕。
指揮使便未曾多想,但現在看來卻是被傅云舟所坑害。
他看到天幕上,龍虎二氣即將成型,但其中卻又有個看不清的模糊輪廓。
重重的嘆了口氣后,驟然起身,一巴掌拍在坐下的椅子上,登時令其化為齏粉。
“帶上入府五年以上,有過勛勞的府衛,務必要把傅云舟找到。”
指揮使對著副官說道,末了又加了一句:
“死的也行。”
劉睿影不知道剛才校場中所發生的,這般驚天動地的事,若是能及時處理好,那邊是只有天地鬼神知曉,一切還是照舊的風平浪靜。
指揮使也很清楚自己目前的處境,千鈞一發的事,跟誰也不能多說一個字。
人總是這樣,當牽扯不到自己時,往往都是走個流程,出工不出力,敷衍了事。
但當真落在自己頭上,才會開始真正著急不已。
劉睿影不知道自己這般誤打誤撞的,卻是冥冥之中方便了許多。
府衛已經開始四處盤查,就連正在舉行“先賢祭”的地方也不例外。
數十名府衛一擁而至,由那位副官親自帶領。
雙眼如同草原上的金雕一般,掃視過全場,不放過任何一絲風吹草動。
這般大張旗鼓,自是也引起了賓客們的議論。
見狀,本來站在四王身后的凌夫人,后退了幾步,從后廳繞道過來,對那副官勁氣傳音道:
“出了什么事?”
副官沉思片刻,覺得還是應當將傅云舟傳假令一事全盤托出為好,便將整個事由一五一十的全都告訴了凌夫人,包括方才劉睿影到了校場。
凌夫人聽后,銀牙緊咬!
但還是按捺住心境,讓這副官轉告指揮使,所有府衛都無比配合劉睿影,先將混入王府中的傅云舟找出來,再看劉睿影那邊有何其他需要。
聽凌夫人這么說,副官也是松了口氣。
覺得自己這么做果然沒錯。
即使指揮使讓他不可聲張,但權衡再三,這么大的事,他覺得自己可扛不住。
萬一真起了事端,還不是他這個副官被推出來頂罪?
得罪了自己的指揮使,雖然不是一件好事,可為官之道最重要的卻不是忠義二字,而是認對人。
前朝曾有為小吏,洞察慣常人心后,一路直上青云,坐上宰輔之位,后為避禍事,辭官歸隱,著有《六字令》。
滿篇只有六字,“空、恭、繃、兇、聾、弄”。
其后人對此六字一一注解,沒想到卻因此引來了抄家滅族,《六字令》葉成了前朝禁書,五王共治后,才再度現世于民間,廣為流傳。
其中第一字空,即空乏。
一指文字,凡是批呈詞、出文告,都徒有其表,而無實論。二指事由,無論什么都可活搖活動。東也可,西也可,看似雷厲風行,其實又暗中藏有退路。如見勢不佳,便抽身而走,絕不牽掛,擺脫責任。
至于恭,則是遇見上官必得卑躬折節,脅肩謅笑。并對上管的親屬有人,也得如此。
對下,則得與對上截然相反,是謂“繃”。儀表上,得白族了架子,赫赫然之大人物,凜不可犯,言談中也得儼然腹有經綸,槃槃大才,典故人情運用之妙,存乎于一心之中。
但對于當真無可退,無可恭敬也五個端起之人,就要以“兇”應對。即使害的他人亡身滅家,賣兒貼婦,都不必顧忌,不必遵守任何仁義道德之說。
至于其他無關痛癢的,便本著“笑罵由他笑罵,好官我自為之。”不順心的事不看,不對眼的書不讀,一個“聾”字,卻是定力的基本。
身為副官,當然也有升遷之心。
因此他最為上心的,便是最后一條“弄”。
指揮使即便再欣賞,也不可能讓副官與自己平起平坐,想要高升卻是還得另尋他途。
借著這個機會,若是可以上下擺弄,讓凌夫人對自己有所印象,有所肯定,那日后的升遷,還不是她一句話的功夫?
不過聽風聽聲,聽話聽音,從凌夫人的言語中,這副官卻是心思玲瓏的發現了端倪。
明面上說,讓王府中的一應府衛配合劉睿影,實際之意,卻是讓劉睿影可一體截至王府府衛。
如此看來,這位新到任的典獄,著實深得凌夫人心意。
既然在凌夫人這里已經留了一筆印象,那剩下的只要全力配合劉睿影這位典獄,等事了交差時,他定然會在凌夫人面前替自己多多美言。
打定主意后,他讓一眾府衛繼續排查,自己則帶著十幾個心腹,去找劉睿影。
即便什么都沒有做,但只要在正確的人身邊,本身就是一種正確。
劉睿影還不知道,自己在這短短的時間內,卻成了目前整個擎中王府內,第三有權勢之人,僅次于擎中王劉景浩,和總管凌夫人。
此刻他正按照那位指揮使說的方向,一路奔去。
從校場到王府門口的廂房還有斷不近的路程。
劉睿影斷定那兩個云臺中人,應當會想方設法取回自己的長劍,否則赤手空拳,根本無法成事。
但奔出去大約一盞茶的功夫,他突然立定了腳步。
回想起剛才那位指揮使的面色,劉睿影覺得自己忽略了一個人——傅云舟。
對于一個在無法出城,在中都城里只能東躲西藏,等死的人來說,能護他周全的去處只有兩地。
中都股查緝司,以及擎中王府。
先前劉睿影并未如此考慮,卻是覺得傅云舟已是茍延殘喘,根本無力攪動風雨。
現在他才意識到,他低估了一個人的對生命的欲望。
這是一個最基本的條件,沒了生命將失去全部,雖然活著的時候有許多的不如意,但這些和死亡想比,什么都不算。
每個人都是都帶著自己的使命而存在,傅云舟一定也有未了的心愿,從在“三長兩短堂”中見過之后,劉睿影就知道他不是一個甘愿平凡而生的人,即使死,也要驚人。
畢竟這生承載著無數東西,有爹娘的期望,摯友的情誼,自己的宏圖……任何一點都能讓人有前所未有的感覺。
對于一個將死之人,傅云舟先在所做之事,是他生命中最后的璀璨。不管能否功成,他都可以面帶笑意的離開。
而更為關鍵的,那位指揮使既然不知曉劉睿影的任命,當然也不清楚傅云舟的除名。
他又在詔獄典獄之位上耕耘良久,故而憑借一張臉,混入擎中王府不是難事。
凌夫人早就告訴過劉睿影,傅云舟與東海云臺往來密切,早就懷有二心。
內患往往都比外敵人更為可怕。
尤其是傅云舟要比劉睿影更加熟悉王府,以他的心智,如若已經進入了王府之中,自當詳盡辦法與東海云臺中人取得聯系。雖然還不知他們的目的,但決計不會再大搖大擺的出現在重兵把守的王府門口。
想通了這個關鍵,劉睿影立馬調轉方向,凌空躍起,也不顧王府禁令,踏著屋檐,如燕子抄水般再度朝著校場趕去。
“劉典獄!”
府衛副官正帶著人順著方向,想要和劉睿影回合。
突然頭頂掠過一道人影,副官便心知目前唯有劉睿影敢于如此,便出言叫道。
劉睿影聞聲落地,還不等副官將凌夫人之言轉告,便讓他帶著自己立馬去往軍器部。
副官聽后微微一愣,但事急從權,也不顧上多問,便帶著劉睿影抄近道,匆匆奔去。
路上三言兩語的將凌夫人之話轉告,卻是對劉睿影畢恭畢敬,一臉諂媚。
劉睿影此時根本無暇琢磨這副官心中的小算盤,只想著要盡快趕到軍械部,截住傅云舟和那兩位東海中人。
軍械部位于校場后,屬于王府內府的一部分。
內府是擎中王劉景浩生活起居之處,就連府衛都不得擅自入內,只有在王府中多年,上了年紀的忠心仆俾打理,且毫無武道修為,也不識文斷字。
通往內府的路,只有一道暗門,卻是就在王府花園中,那棵柿子樹“傲雪侯”旁。
副官用密令叫門,卻久久無人回應。
劉睿影焦急之余,卻看到暗門的門縫處,隱隱身處了些許潮濕。
伸手一抹,放在鼻尖聞了聞。
是血!
當即喝退眾人,手持龍頭棒,運足勁氣,一棒砸下。
奈何這道暗門厚實無比,劉睿影全力一擊,只令其搖動了幾下,塵土撲簌簌的飄落,依舊嚴絲合縫的緊閉著。
眼見如此,劉睿影朝副官頭去個詢問的眼神,但他也沒有別的辦法,只能同劉睿影一樣呆呆的站著。
看到血跡,也知大事不妙。
身為王府府衛副官,他摸了摸脖子,只覺一片冰冷僵硬。
用力張了張嘴,就連兩腮都變得凝固,牙齒止不住打顫,舌頭也無法平順。
就在眾人一籌莫展之際,從園中的石橋上,走來兩人。
一老一少。
老者蒼髯皓首,踹手顧盼,仙風道骨。
年輕的那位,負手沉吟,口中念念有詞,正在與老者交談。
老者聽著話語,頻頻點頭,是不是面樓微笑。
但隱與胡須中的嘴,卻始終不曾張開說一個字。
待走到了石橋的最高處,老者伸手從那棵“傲雪侯”的指頭上摘下一顆還未成熟的青澀柿子。
在手里掂量幾下,遞給了身邊的年輕人。
“辰老,這柿子還未成熟,為何要榨取?
年輕人說道。
雙目平時前方,將青澀世子放在面前,鼻翼輕輕抽動,酸澀之味道從內偷過厚厚的柿子皮,散發出來。
“不成熟的柿子,有不成熟的味道,你且嘗嘗再說。”
辰老說道。
劉睿影看到二人的,頓生欣喜。
年長老者他并不熟識,但身旁的年輕人,正是蕭錦侃。至高陰陽師中,唯有辰老常年居于擎中王府,蕭錦侃與這老者并肩相談,那定然是辰老無疑。
劉睿影立馬快步走去,同時揚手招呼。
可辰老與蕭錦侃卻置若盲聞,仍舊閑聊不止。
奔走了片刻,劉睿影發現自己與石橋的距離沒有任何縮短,不由得停住了腳步。
蕭錦侃拿著青澀柿子,送到嘴邊,一口咬下。
未成熟的柿子,倒也算是汁水豐沛,不夠想必與果肉,這汁水卻是更加酸澀。
就連向來波瀾不驚的蕭錦侃都皺起了眉頭。
“也是奇怪,這柿子只要在等個把月,就會變得甘甜,要是有耐心一直等下去,待掛了霜雪,便更為好吃。但就是差了這么些光陰,卻就讓它變得難以入口。”
蕭錦侃品嚼著說道。
酸澀之感猶如千萬根細小的鋼針,扎在他的舌頭上,酥麻癢痛,四種感覺輪番交織著在嘴里炸裂開來。
但卻是讓他有些上癮。
一口還未咽下,卻是又咬下一塊。
柿子還未成熟,個頭也不大,兩口之后,便不省什么。
蕭錦侃細細品了品,將口中的柿子用舌頭頂在上顎,壓榨出所有的汁水,吞入府中,隨后將沒有任何滋味的果肉“噗”的一口,全然吐出,落入了橋下的水流中,飄搖而走。
“還是等等再吃吧,現在雖然也別有風味,但著實是無福消受。”
蕭錦侃笑著說道。
辰老并未回答,而是伸手又摘下了一顆柿子,遞給蕭錦侃。
今年,對于這棵“傲雪侯”來說并不是個好年景。
果樹都是如此,一年災,一年旺,輪著來。
靠近辰老的這條樹枝,滿共只有四五顆果實,現在被摘去了兩顆,樹枝也稍稍朝上抬起,似是輕松了不少。
接過辰老遞來的又一顆酸澀柿子,蕭錦侃嘴角略抽動了幾下,但還是塞進嘴里嚼了起來。
這顆比上一個小了些,剛好能一口吃下。
味道似是也沒有先前的酸澀,可也沒有好吃到哪里去。
蕭錦侃和方才一樣,用舌頭抵著,嘬干凈了汁水后,就將其吐出。
但這次卻未順水流而走,反倒是沉了下去,濺起一圈不小的水花。
看蕭錦侃吃完,辰老沖著那根樹枝一揮手,剩下的幾顆青澀柿子被勁氣牽引,乖巧的落在他手里,一股腦的都給了蕭錦侃。
蕭錦侃頓了頓,從鼻腔中重重的喘了口氣,三下五除二的將這些柿子一個接一個的塞入口中。
開始的幾個,照例吐出,但最后一個,卻變得異常甘甜,滋味十足。
“哈哈哈……”
蕭錦侃咽下去后,大笑了起來。
“明白了?”
辰老淡淡一笑,開口問道。
“多謝辰老賜教!”
蕭錦侃收斂起笑容,朝著辰老深深鞠了一躬。
“無非是個習慣罷了,不舒服的多了,也就會變得舒服。積累起來,沒什么東西是受不了的。沒有耐心等著光陰,那就主動去嘗試,待習慣了,一切都會變得舒服。”
辰老說道,隨即伸手沖著劉睿影身后的暗門遙遙一指。
劉睿影轉頭一看,方才堅不可摧的暗門此時打開了一道縫隙,再看向那石橋,哪里還有人影?
無奈只得讓眾人合理,把沉重的暗門推開。
“哐當”
一物砸落在劉睿影腳邊,滴溜溜滾出好遠,拖著條長長的血線。
“不用看了,是人頭。”
好在府衛門道都是百戰精兵,對此并不陌生,無一人臉上有異色。
反倒是那位副官,驚恐的順著血線看去,目光死死的盯住那顆人頭,雙肩往里扣著,背也有些駝,膝蓋微微顫抖。
劉睿影拍了下他的肩膀,示意讓他對府衛下令。
雖然凌夫人有言在先,讓擎中王府府衛權利配合他行事,可自己畢竟只是詔獄與查緝司中人,不能僭越太多,否則事端起時,無人追究,但難保不被人所記恨,秋后算賬。
劉睿影的手還未觸及到這位副官的肩頭,他便“哇”的一聲,吐了出來,酸腐之味竟是壓住血腥氣,弄得劉睿影都有些不適。
他著實想不明白,這么個貨色是怎么混上如此位置的……一個死人頭就嚇成了這副樣子,還怎么指望他維系王府安慰?
搖了搖頭,安排了兩名府衛在原地照顧,劉睿影便身先士卒,帶著其余的府衛們沖了進去。
“大人,不可妄動!”
眼見劉睿影要長驅直入,一名府衛連忙出言說道。
“為何?”
“軍器部中因為隱秘眾多,王爺自己的府庫也修在這之下。看上去好像寬廣無物,實則布滿機括,一步錯便登時殞命。卑職等要是奉命來此搬運物品,都得由此中人帶路,方才不會出事。”
這名府衛說道。
“你叫什么?”
劉睿影聽這人說話調理分明,不驕不躁,再看面龐也是剛毅凌然。
“卑職孟磊,入府第八年半。”
“放心往里走吧,那些機括早就無用了。”
劉睿影將這名字記下后說道。
入府八年半,怎么都改積功當個隊長了,但看這孟磊的袍甲,仍與普通府衛無二,劉睿影便知他是個不懂得變通之人。
相比于那位膽小如鼠,卻成了副官的窩囊廢,孟磊這般有勇有謀,膽大心細之人卻毫無出頭之日,真是蒼天無眼,世道不公。
軍器部共有五個屋和一架棚子。
屋門緊閉,棚子內只有些堆放的亂七八糟的雜物。
擎中王府內的軍器部不同于給三威軍供應軍械的造辦司,因其在王府之中,又是內府,向來戒備森嚴,從無事端。
從成立至今,依查緝司中檔案所載,唯有起火三次而已,且火勢并不大,也未造成任何傷亡和損失。
劉睿影朝遠處看了眼,發現有的屋子門窗上血跡斑駁。
傅云舟定然是帶著那兩位云臺中人血洗了軍器部,現在這里應當沒有一個活人了才對。
他讓孟磊帶著府衛,將地上橫七豎八的尸體收攏到一起,同時囑咐千萬不可進入屋內。
劉睿影總感覺,他們來的雖然晚了,未能救下軍器部中眾同袍的性命,但也是剛剛好,因為傅云舟等人定然還未來得及離開。
當最后一具尸體被搬來,安置好后,劉睿影發現這些死者只有兩種死法,大半是被鈍器重擊后腦,其余的人則是被利刃切下了頭顱。
反倒是最后這具尸體,無任何外傷,面色也極為安詳。
只是身上穿著的衣服與旁人不同。
劉睿影蹲下身子,用手中的龍頭棒撥開他的眼皮,發現雙目赤紅充血,再驗唇舌,一口黑血汩汩冒出,似是服毒自盡。
嘆了口氣后,準備起身時,忽然看到此人的袍袖上繡著個短劍花紋。
劉睿影覺得極為眼熟,可一時間卻有想不起來是在哪里見到過。
思忖間,孟磊走到劉睿影身側,雙手捧著一把失了劍鞘的短劍,寒光逼人,甚是鋒銳。
“歐家劍!”
劉睿影一眼便認了出來。
隨即再度看向那人袍袖上的紋飾,想起同樣的圖案,歐小娥的衣衫上也有,在加上這把遺落了劍鞘的歐家劍,此人的身份已經了然,應當是歐家的鑄劍師。
至于歐家鑄劍師為何在擎中王府的軍器部里,劉睿影卻毫不奇怪。
歐家當代家主歐雅明是個極為變通之人,和各大王域,以及東海云臺,甚至壇庭的關系都相處的極為融洽。
歐家劍的鍛造方法雖然密不外傳,但若是以擎中王劉景浩的身份開口相求,讓歐雅明派人來協助王府內軍器部的造辦、冶煉等事宜,料想他不會拒絕。
因此派來一位鑄劍師來幫襯,也是情理之中。
唯一讓劉睿影頭疼的就是,若單單傅云舟和東海云臺中人只學習了軍器部,那只要解決妥當,便可就此翻篇揭過。
畢竟家丑不外揚,擎中王府從簡稱到現在,從未流過這么多血。如此劇烈的事端要傳揚出去,定然引得天下震蕩。
可現在一位歐家的鑄劍師死在了這里。
歐家家主歐雅明還作為貴客正在“先賢祭”的現場觀禮。
先是博古樓的五福生,沿街斗兇,誤殺了一位攤主,后又是被血洗一空軍器部以及死去的歐家鑄劍師。
這兩件事任何一件都遠遠超越了劉睿影所擁有的權限。
兩難之間,進退維谷。
沉吟了片刻,只好讓孟磊選出個伶俐的府衛,先行離開,去向凌夫人稟報此地情況。他則繼續留守,和或許仍舊在軍器部內的傅云舟以及云臺中人對峙。
那位副官終于吐了個干凈,在兩名府衛的攙扶下,從暗門走進來。
剛準備和劉睿影賠罪,卻是就看到那一堆尸體,頓時又干嘔不止……
“把他送回去躺著吧,這里無事了!”
劉睿影極不耐煩的揮著手說道。
話音剛落,便聽得正對著的大屋內傳來一陣響動,是極為規律的腳步聲。
閑庭信步般,極為穩健,不急不躁。
劉睿影屏息片刻,從孟磊手中要來那柄丟了劍鞘的歐家劍握在手里。
合著屋內腳步的節奏,走到大門正前方。
劍尖垂地,下頜微微揚,目光如炬火般盯著門扇。
腳步聲大約在門前半尺處停住。
日頭正高,屋內也無燈盞,就連輪廓也看不清楚。
內外兩重天。
薄薄的門板在此刻竟是能夠隔絕生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