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睿影僵在原地,一時間腦子里一片空白。
他很確定榻上的人就是安明,因為先前他走進厭結營帳中的時候,有曾仔細看過。年輕的面龐,有幾分俊俏,再加上瘦削的身材,在蠻族中人力鶴立雞群,過目不忘。
他也的確聽清了安明的話,里面明明白白的提到了凌夫人。
只不過劉睿影根本不敢詳細安明口中的凌夫人和自己所知的凌夫人是同一人罷了……
這樣的事情任憑誰都無法相信。
尤其是雙方的身份地位,以及所在的地方相差如此之大!
倘若安明年紀再長些,說自己與凌夫人認識,那還說的過去些。單看他的年紀,只比劉睿影略微大了幾歲,又深處漠南的滿族部落,怎么會認識凌夫人?
“不知閣下說的凌夫人是誰。”
劉睿影沉默了良久,緩緩開口說道。
短暫的片刻,竟是讓他的聲音都有些嘶啞,這是由于太過激動,喉嚨間充血所導致的。
嘴角像是被什么東西粘住了一般,就連張開嘴這個簡單的動作都變得無比費力、遲緩!
“凌夫人你不認識?”
安明疑惑的問道。
話音剛落,卻又輕輕地笑著。
他一轉念,就明白過來劉睿影為何會這樣問。肯定是拿不準自己和凌夫人之間到底是怎樣的關系,不過他也不是個喜歡吹噓炫耀的人,認識就是認識,不認識就是不認識。謊話總有戳穿的一天,騙得了一時騙不了一世,卻是根本沒有必要。
劉睿影再度沉默。
他也明白安明沒必要用凌夫人來欺騙自己。
騙人是這個世上目的性最強的事情之一。
行騙需要手段,也可以說是門藝術。
手段老練的人,舉手投足之間都能讓人相信,這和剛入門的新手完全不能相提并論。
劉睿影見過不少大騙子,也被不少人騙過。
吃一塹不一定長一智,但絕對能積累不少經驗。
從這些經驗里來看,安明不如用蕭錦侃來騙自己更加有說服力。
“凌夫人很好。”
這次還是劉睿影主動打破了沉默。
既然對方問了,不管是什么目的,,自己知道起碼得說一聲。
否則會顯得自己很沒有禮貌和氣度。
王域中人把這里的人稱作“蠻族”,便是覺得自己彬彬有禮,處處文明,要是劉睿影連這點禮數都沒有,豈不是讓人笑話到底誰才是真正的“蠻族”?
安明聽后點了點頭。
“凌夫人應當說起過,她在漠南有個熟人。”
劉睿影也點了點頭。
因為凌夫人的確是說起過。
甚至在他剛出了中都城,走水路繞過大道,蔽人耳目的時候,還曾有人以神秘奇怪的方式引導。
不過那引導極為短暫,以至于后來發生的事情太多,讓劉睿影把這一茬忘了個干干凈凈……現在一想起來,安明的話果然能和凌夫人所言對上。
“我和凌夫人算是忘年交,你也應該是吧。”
又沖著那女子揮了揮手,女子立馬會意,乖巧的抱來一把椅子,放在劉睿影身后。
這張椅子不知是木頭還是技術活制成的。
因為它的靠背和座子上的捆綁著厚厚的墊子。
看上去極為臃腫,但坐起來應當極為舒服。
劉睿影客氣謝過,隨即一屁股坐了下去。
這柔軟蓬松的感覺,就像是一屁股坐在云彩里似的。
馬車里顛蕩了許久,在厭結的營帳中也是硬硬的椅子,現在一下坐在如此柔軟的墊子上,一股濃烈的滿足感從心底里升起,很快擴散至劉睿影的四肢百骸。
他盡力控制著表情,不流露出舒服的感覺。堂堂詔獄典獄,中都查緝司的省旗,要是因為一把椅子坐起來舒服而覺得滿足,定然會被人笑話!
落座的時候一低頭,這次看到自己手里還拿著個兔子腿。香氣因為溫度流逝的原因,已經不如先前,但隱約縈繞在筆尖的味道,還在不斷的勾起劉睿影五臟廟里的饞蟲。
“都是自己人,不要客氣!”
他手中的兔子腿,已經快吃完。
劉睿影頓了頓,定了身后,也大口吃了起來。
饑餓讓他吃的極快,三兩口,一個兔子腿便只剩下光光的骨頭。
看著手中的骨頭,劉睿影有點后悔……
自己應當再忍忍的。
沒想到一根兔子腿就讓他丟人現眼。
“閣下和凌夫人是怎么認識的?”
劉睿影斟酌的問道。
“這說來話長,當年五王共治建立之后,待中都城安穩下來,凌夫人曾獨自一人周游過天下。不過這是她告訴我的,畢竟當年五王共治發生的時候,我也才剛剛出生而已。”
說來話長,他的確是長話短說。
這段話劉睿影停在耳朵里,和沒聽一樣。無非是解釋了一下,他和凌夫人的確是忘年交。初次之外,再無其他任何。
至少劉睿影所關心的,他一個字都沒說。
“閣下既然和凌夫人交好,那找我來是何意?”
劉睿影繼續問道。
現在他畢竟是盟主厭結的座上賓,被厭結當做兄弟。安明則擺明了立場,和盟主厭結勢不兩立,堅定的站在司命一邊。
這個節骨眼上,他找劉睿影來自己的營帳中,肯定不是簡簡單單的吃個烤兔子肉。
安明好似也沒有想好該怎么和劉睿影解釋……亦或是他沒有做好準備,只是想先看看劉睿影,試探一番底細。
對于劉睿影要來的事,整個漠南他是最早知道的。算起時間的話,還在下危城中的歐家家主歐雅明之前。
百聞不如一見,雖然凌夫人在傳信中將劉睿影大力夸贊,但安明也不是小孩子,更不是傻子,不會人云亦云的讓人牽著鼻子走。
他現在可是漠南六部落中,實力最強的厭結部落中,最有實力與潛力的戰師。可以說要是不出意外,他早晚可以成為部落的盟主。
這樣一個人,察言做事一定有自己的規矩和標準。
“先前對你出刀,十分不好意思。”
安明話鋒一轉,竟然給劉睿影道歉起來。
還十分真誠的站起身,微微鞠了一躬。
劉睿影沒有任何反應。
趁人不備,算不上君子行徑。雖然臨敵之際,講究詭異多變,但這般莫名其妙,還是讓他心中有氣。
不過對方給自己道了歉,出于什么緣由暫且不論,劉睿影還是極為大度的表示無礙。這大度是裝出來的也好,真心地也罷,只是為了個雙方各自一個臺階而已。
一方道歉,一方接受,這個事情就可按下不表,徹底翻過。
“凌夫人說你此行前來是求藥的,安東王中了漠南特有的蠱毒,借著文壇龍虎斗的機會前去中都城找擎中王幫忙,最后這麻煩事就落在了你身上。”
這些都是凌夫人在傳信中告訴他的。
看的出凌夫人的確是對他很信任。
劉睿影前來漠南蠻族部落一事,乃是絕密。至于來的原因,更是絕密中的絕密。
眾所周知,蠻族的蠱毒是漠南特有,除了煉制蠱毒的部落之外,其他地方和勢力根本沒有解藥。
而蠱毒的配方在部落里都是極為隱秘的存在,只掌握在司命和盟主兩個人手里,由一位最受信任的天官和戰師分別掌握一半,在需要的時候,這兩人合起來,才能煉制完整的蠱毒和解藥。
“的確是個麻煩事……畢竟我這個人比較懶,從中都城來這里很遠,走這么遠的路對一個懶人而言,就是天大的麻煩。”
劉睿影聳聳肩說道。
“能者多勞!”
安明笑著說道。
然后從自己榻上的柜子里,拿出一塊獸皮,讓女子遞給劉睿影。
蠻族沒有文字,只有語言。所以關于族中的事情,都是采用口口相傳的行事,因此很多事情沒有得以保留。往往是還沒來得及說,掌握這個事情的人就死于非命,這件事便由此爛在肚子里,再無旁人知曉。
長此以往,蠻族的傳承就出現了許多虧空。這些斷檔全都是這么造成的,后人只能加以揣測、想象。然而各部落之間,并不會對這些事情互通有無,所以就造成了對于很多事情,卻是有六種不同的說法。
蠱毒也是一樣。
一開始,蠻族作為一個整體,蠱毒并不是一種毒藥,卻是一種可以增強他們體內氣血之力的補藥。
但隨著時間的推移,一個完全的整體,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分裂成了六塊。補藥的配方也被口口相傳這種弊端所害,變成了毒藥……且六個部落各執一詞,每個部落都不相同。
安明遞給劉睿影的獸皮上,卻是正反兩面都有印記。
正面是畫,反面是字。
畫是雕琢精深的工筆,字是王域中字。
據劉睿影的了解,王域中沒有地方是習慣在獸皮上作畫寫字的。
他疑惑的看著安明,難道這張獸皮上的字畫,竟是出自他之手不成?
“你有問過厭結關于解藥的事情嗎?“
安明又讓女子割下一塊兔肉,邊吃邊問道。
“他說這種蠱毒不是厭結部落所有,而是出自白慎部落。”
劉睿影說道。
“看來他真是把你當兄弟了……”
安明嘆了口氣說道。
手中的兔子肉也懸停在半空,剛剛撕下的一條,放在嘴邊,遲遲沒有吃進去。
“難道不是這樣?”
劉睿影問道。
“他沒有騙你,安東王中的蠱毒,的確是白慎不落的玩意兒,厭結部落中沒有解藥。”
安明回答道。
“這張獸皮上,圖畫和文字都是解藥的配方。”
安明指了指劉睿影手中的獸皮說道。
“是白慎部落的還是厭結部落的?”
劉睿影剛才看時,隱約有感覺,現在感覺得到了確定,更加仔細的翻看起來。
上面的圖畫描繪的都是植物,從根莖到枝葉和果實,都一清二楚。
背面以此寫著這些植物的名字,并且還標注清楚了采集的地點.
安明是厭結部落中目前最為出色的戰師,因此他手里有一半配方也是在情理之中。不過這張獸皮一定是他私自做的抄本,因為蠻族人的筆觸不會如此精致,更不會書寫王域的文字。
“這是白慎部落孤獨的解藥,可惜只有一半,不然你現在就能拿回去交差了。這些材料雖然有的是漠南的特產,但只要不缺錢,在下危城中的流人區里都能買得到。然后再按照記錄,隨便找個郎中,熬煉一番,服下去,就能解了毒。”
安明輕松地說道。
以至于劉睿影因為他的語氣,待說完之后,還沒意識到身為厭結部落的戰師,怎么會有白慎部落中蠱毒的解藥……
等他反應過來時,心中的驚濤駭浪不必從安明口中聽到“凌夫人”三個字時小……
“你……不是這里司命最信任的戰師嗎?”
劉睿影沒敢用背叛兩個字。
安明能得到白慎部落蠱毒的解藥,即便只有一半,也足以證明他的心思。
在劉睿影看來,這根本沒有必要。
腳踩兩只船是個極為危險的事情,一旦被發現,卻是兩邊不是人,整個蠻族部落沒有一處容身之地。朝夕之間,就會從高高在上,受人敬仰的戰師變作過街老鼠,最后的下場只能是成為流人,做起下三濫的勾當。
而且這種日子注定不會安穩,戰戰兢兢,如履薄冰,人這一生安穩兩字極為難得,如此就過上了顛沛的生活實屬冤枉。
“因為我爹是曾經白慎部落的司命,當年要不是碰上凌夫人,我被大漠中的野獸啃干凈了!現在厭結部落里那個老不死雖然對我很好,但我要的他能給得了嗎?!”
安明雙手攥拳,手背上青筋暴起。
當一個人有兩種立場的時候,最痛苦的卻是自己……
劉睿影當即明白過來。
安明想要的,不是厭結部落的任何,而是他在白慎部落中失去的一切!
手中的獸皮,頓時就變得極為燙手,重達千斤。
劉睿影將獸皮整齊疊起,緩緩閉上眼睛,剛準備開口說什么,一陣涼風從背后吹來,營帳的門簾被人從外面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