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八章鷲刺鷹背
鷹、隼、鷲、雕,嚴格來說,都屬于鷹的一類,外觀上頭差別不大,尋常人乍一看,往往會傻傻分不清,誤認為是同一種肉食性猛禽,其實不然。
鷹捕活物,禿鷲食腐。
縱使平生撲殺過無數獵物,年邁的雄鷹也難免被垂死掙扎的狡兔一腳踹斷脖子,懷著無盡的悔恨,落得個威風掃地的死亡結局;
寧愿饑腸轆轆,始終耐心地盤旋在瀕死的獵物頭頂,直至確認對方早已咽氣,甚至身體開始腐敗之后,才肯小心翼翼地飛抵尸體邊上進餐之禿鷲,盡管行為與作風很是令人不齒,常被譏諷為最不知廉恥的猛禽,卻大多得以善終,極少聽說會死在對方的最后一擊底下。
扮演著“禿鷲”角色的卡托上議員,在長達四十年的辯論時光里,給自己掙得了“魔族之公敵”的顯赫名聲。只要身體的健康狀況能支撐他到場,不管當天議會討論的議題具體是什么,參與辯論的各方又代表著哪一些群體的利益,輪到卡托上議員發言,他便會踏著穩健而自信的步伐,來到圓形的議會大廳正中央,用他那不甚動聽的嘶啞嗓音,結合多少有些乏味的手部動作,娓娓道來,緩緩剖析著矛盾的兩個方面,最終得出一個雄辯有力的結論:
“造成世間一切矛盾與罪惡的根源便是魔族,因此魔族必須予以徹底的毀滅!”
王都夜間失火,火勢迅速蔓延至幾乎無法遏制的地步,人員及財產損失慘重,是因為魔族壟斷并封鎖了“水龍”這一滅火工具的主要生產材料,對此魔族要負全責;
邊境的小城由于大雪封山,出現餓殍遍地的慘狀,是源于魔族此前大肆于周邊進行魔法試驗,破壞力之劇,已然達到了禁咒的程度,嚴重破壞了自然生態,同時造成了無可挽回的區域性氣候紊亂,因此魔族必須擔下所有的罪行與罵名;
某間青樓發生恩客爭奪小姐導致的械斗,死傷多人,民間議論紛紛,然而這絕不是簡單的有傷風化、道德敗壞這么簡單,而是魔族入侵人間的先行手段,通過散播謠言、挑破離間擾亂人間正常秩序,以及貴族間之珍貴傳統友誼,從而為日后的大舉入侵做足鋪墊;
至于佃農抗租、商戶罷市、自耕農與小手工業者因破產而爆發大規模的抗議、騷亂,甚至是武裝起義之類正常或者不正常的議題事項,經過上議員的慷慨陳詞,自是一一論證了其洞若觀火、細致入微,善于透過表象之迷霧直指本質的敏銳洞察力,以及后續處理建議之高瞻遠矚、高屋建瓴,遠非普通見解可媲美。
就連議院埋于地下的污水管道年久失修意外堵塞,出現了惡心十足的反涌現象,使得整個議會臭氣熏天,不得不提前休會,都能被正義感十足的卡托上議員歸結到魔族的身上去:
若不是魔族千年前發起的那場不義之戰,破壞了比茲尼斯王國向來完善的地下管網,并且造成了難以補救的實質性損失,試問設計一流、營造一流、每年都花費巨資進行維護保養的綜合一流管網,又怎么可能出現這般低級的質量問題,造成整個議會被屎尿大軍占領之慘案呢?魔族不趕緊集體引咎自裁,又怎么面對洶涌之民意呢?
總而言之,這令人扼腕嘆息不忍直視的種種悲劇,都是好戰成性的魔族存在這世上所造成的,所以為了維護世界和平,弘揚民主與自由的價值理念,只要身為魔族,不分性別、年齡,是否曾經親身參與上述恐怖襲擊,出于人道主義的原則,都必須通通徹底毀滅掉不可!
從貌似客觀公正平和博愛,到殺氣騰騰面目猙獰,從一開始的語氣平淡節奏舒緩,到最終的歇斯底里瘋狂叫囂,隨著卡托上議員痙攣一般揮動干枯瘦小的胳膊,做出瘋狂加強版的劈砍動作,結束他慷慨激昂的種族屠殺之煽動性演講,或坐或站,里里外外圍成好幾圈的數百名議會議員,無不瞪目結舌、呆若木雞!
人才!最高端的人才!
能將風牛馬不相及,完全八竿子打不著的幾件事情,通過邏輯清晰、組織嚴密的胡說八道串在一起,形成狗屁不通的長篇大論,最后得出一個明顯具有傾向性、預定性的荒謬結論,這份顛倒黑白混淆是非的深厚功力,以及掉轉因果無恥到極點的用心,即使濟濟一堂都是臉皮既厚心且黑之白皮猴,仍是紛紛被震得外焦內黃,恨不得當場捶胸頓足縱情高呼一聲:
“這不正是我想達到的人生最高境界么?這般一臉道貌岸然地胡言亂語,怎么偏生他就能說得出口?!”
歡呼聲與雷鳴般的掌聲同時響起,到了這個時候,別說事不關己一旁吃瓜的各位議員老爺、女士,就連下場參與辯論的責任人幕后老板,出面攻擊責任人的政敵都已無話可說,不得不對憑借一己之力改變整場辯論走向的卡托上議員心悅誠服,對視數眼勾兌好大致的交易價碼之后,先后表態退避三舍、自愿放棄原有的堅定立場。
場外惴惴不安等候處分的相關責任人,例如違規接受宴請醉倒在某位青樓頭牌的床上、瀆職行為十分嚴重的王都“消火所”所長、小城囤貨居奇擁糧惜售之無良奸商、故意兩頭拱火哄抬旗下小姐身價之黑心老鴇,頓時松了一口氣:枉自提心吊膽,白白耗費了許多銀錢周旋,搞了半天,原來真不是我(們)的錯!而是魔族造成的!魔族真特媽該殺!
至于私吞了歷年維修款項的議院營造事務局主管,更是熱淚盈眶,對卡托上議員的義舉不勝感激,當晚就將去年在該項上的貪墨所得送到了恩人的府上,聊表寸心。
對此,一臉正氣的上議員,自是毫不猶豫的予以婉拒,態度卻很是親切溫和,拉著對方的手噓寒問暖,仿佛老鄰居般嘮起了家常來,一點鐵膽監察的架子都沒有。
開玩笑,辦事的當天夜里就收錢,豈不是授人以柄?
明白過來的責任人連道不敢,陪著笑臉攀談了一陣子,便很有眼力地躬身告退。
事情到此當然沒完,心意還是要表的,不然出來混不懂事,今后落水了還有誰愿意伸出援助之手?回去之后,事務局主管一方面大肆宣揚上議員大人之清廉正直、奉公守法,一方面發動關系打聽消息,悄悄于城外物色合適的莊園,接著便以卡托的名義,購入莊園并完成更名之類的全部手續。整個過程,廉潔奉公的卡托上議員自然是毫不知情,直到房產契與地契之類的官方文書同時到手,才連稱“下不為例”,一臉便秘狀地立即收下。
另外,據小道消息,在后續對遭受糞便浸泡侵蝕的議院大樓首層進行徹底翻修的過程中,營造事務局主管接受了某位見多識廣之議員的推薦,力排眾議定下了“印貝佐”營造商社作為工程的實施主體,雖說最終的結算造價比預算高出了足足兩倍之多,然而威嚴與華麗并重的裝修效果,充分體現王國議院崇高地位的強烈心理暗示,使得這一小小的不足,飛快被議員們的贊美聲所掩蓋。
就這樣,盡管一心為公的上議員從不受賄,更不曾公開索賄,他名下的資產,卻以令人驚詫的高速度不斷逐年遞增。
什么王都繁華路段的連排商鋪、高檔社區的幽深院落,城外不遠處阡陌相連的大片大片上等旱田,盡在不起眼間變成了他家中的產業,一如上議員內宅多達十余二十房的美貌姬妾。別看卡托上議員個頭矮小其貌不揚,身體素質倒是很好,這些誘人的姬妾給他誕下了為數著實不少的子女,憑借父親智慧基因的加成,這群子女堪稱是王國新一代驕子中的天才,小小年紀便或公派、或自行考取全額獎學金,到毗邇尼帝國各大頂級學府予以進修,無一落榜之超高成材率,真真是羨煞旁人。
唯一的美中不足,或許是腦力勞動過于頻繁,兼之夜間的床上運動過于劇烈和同樣頻繁的緣故,上議員不到三十五周歲便已完全禿頂,“地中海”發型的出現使其“禿鷲”的形象早早確立,頗為有礙觀瞻,幸而充實的精神追求與豐富的夜間生活,連同充足的物質補償順便印證了“十個光頭九個富”的民間說法,明顯不屬于第十個的卡托上議員,很快就從郁悶當中走了出來,以更加飽滿昂揚的精神狀態,投入到呼吁共同討伐魔族的偉大光輝事業中去。
此刻,這顆代表著將無恥進行到底的禿頭正在緩緩走近,格蘭特首相于是張開雙臂迎上前去,親切地笑著說道:“我親愛的兄長,一陣子不見,您看上去仿佛又年輕了幾歲,真讓小弟欽佩不已。”
無論是語氣,還是面部表情和動作,都證明黑衣老者的笑容乃是發自肺腑,真摯無比。
俗話說的好,“裝逼遭雷劈”,將裝逼的事業進行了四十年,特別是以同一個造型裝逼裝了四十年之久,仍然沒有被雷劈,更沒有被其一向針對性碰瓷的魔族派魔私下里“做掉”,說明卡托上議員裝逼裝得十分高明,尺度與火候把握得十分恰當精準,值得王國大小公務人員認真研究,細心學習。
正如此君再怎么義憤填膺,再怎么高聲怒斥魔族,也不會越過雷池一步,從來不曾編造關于魔尊陛下的“私魔緋聞”之類的無禮舉動、挑釁行為,而是“就事論事,一心為公”,注意力永遠集中在人族對抗魔族的大義上頭,即便是遠在毗邇尼帝國都城的魔族特派全權大使,聽到他于比茲尼斯王都議會上的眾多激昂陳詞,不過淡淡一笑,當成是犬吠般,輕輕略過。
否則的話,卡托大人的標志性禿頭,很可能早就剁下來裝在箱子里,用高階水系魔法護住了斬首剎那之表情,送至魔界以表誠意了。
正因如此,對于個人身家與實際影響力并不比自己小多少的王國最高階監察議員,格蘭特首相早早就站在一眾雕塑的跟前,等候邀請對象的來臨。這可是強者對于強者應該保持的敬意。
“哈哈哈哈,賢弟說笑了。愚兄本事低微,只能做一些拾遺補缺之類的小事”,卡托同樣張開臂膀,與黑衣老者擁抱在一起,他笑容可掬地說道:“比不得賢弟大才,肩負著整個王國的重托,日理萬機。委實辛苦賢弟了。愚兄汗顏,汗顏!”
嘶啞的聲音,絲毫無損白袍上議員的豁達與體諒,反而襯托出他的謙虛與包容心,對同僚的赤子情懷。
“兄長過謙了!”松開懷抱,格蘭特首相雙手緊緊握住卡托上議員的右手手掌,說道:“小弟愚鈍,就只能靠著勤勉自勵,為陛下效忠,為百姓盡一點綿薄之力。不求有功,但求無悔于心。”
禿頂老者聽了直搖頭,嗔怪道:“這就是賢弟的不是了。過分的謙虛,反而變成了虛偽。沒有你,這個比茲尼斯王國,怕是要亂得不成樣子嘍!”邊說,邊提起左手,手掌輕拍著對方的手背,很是唏噓,“只是這些年來,苦了你了。”
“不敢當,不敢當。兄長教訓的是,是小弟著相了。”黑衣老者連連點頭,一副謙虛受教的模樣,接著伸手一擺,熱情讓道:“請!”
“請!”白袍上議員也伸出臂膀,應聲回答道。
就這樣,一魁梧一瘦小,一黑一白兩道身影,攜手并肩,穩步前行,直到分賓主兩旁坐下,嬌俏的侍女奉上熱乎乎、香噴噴的咖啡。
“香!真香!”品了一小會咖啡的濃郁香氣,禿頂老者由衷贊道:“喝了這杯咖啡,口齒留香不說,直如醍醐灌頂,埋首公文之枯燥乏味,已然消散于無影無形。”
“究竟是咖啡香,還是奉咖啡之人身上香啊?”格蘭特首相故意活躍氣氛,“小弟怎么隱約記得,兄長于咖啡一道,并不是那么的熱衷噢。”
“哈哈哈,都香,都香!”卡托上議員扭頭看了身旁侍立的漂亮侍女一眼,不禁眼前一亮,笑瞇瞇地說道:“想必豆子本來就香,研磨沖泡的水準也是一流,不過仔細論起來,到底是美人的體香誘人一些。”
侍女聞言臉頰一紅,羞答答低了頭,深深福了一福,不敢再看一眼尊貴的客人。
自家主人這般一問,議員這般一答,意味著已就她的去向形成了初步的共識,會不會被當成籌碼的一部分送出去,就看接下來的交易,談得順不順利,能否最終達成了。
“今個勞動兄長的大駕,小弟實是有要事請教、托付。”有了良好的開局托底,格蘭特首相干脆單刀直入,親手遞過一份折子。
又濃又長的白眉毛一翹,卡托語帶驚訝,道:“哦?還有什么事,能難倒賢弟不成?”說著,接過折子仔細看了起來。
黑衣老者沒有一點催促的意思,嬌俏迷人的侍女就站在禿頂老者的身旁,半尺不到的距離,淡雅迷人的體香,若有若無地傳進對方的鼻腔,順著通道直趨頂上的百會穴,比起來自耳旁話語之提醒,遠要便捷與高效,所謂“解語花,花解語,不語也醉人”是也。
過了一會,上議員輕輕合上折子,手掌放在封面上頭,慢慢摩挲著,竟然閉上了眼睛,沉思起來。
“聽說曼尼福斯特城的城主,空缺出來了?”
“是。據奏報,賽爾斯.斯迪皮爾德惹了不該惹、也惹不起的悍匪,連累父親奧爾德伯爵一家先后被害。”
“哦,真是太遺憾了。”卡托上議員睜開眼,表情平淡,又問道:“愚兄沒記錯的話,‘士威爾’郡的郡守一職,明年應該正好到了輪換的時候?”
“確實如此。”格蘭特首相微笑著予以確認,道:“只是那里氣候寒冷、地少山多、民風彪悍,產出也一直有限。作為升遷之所的話,似乎不是那么的理想。”
“依愚兄之拙見,最好不過了。苦寒之地,自然多些歷練,少些人惦記。否則德不配位,反受其害。”卡托上議員堅持著,只是語氣略帶些許遺憾。
格蘭特首相深深看了他一眼,點點頭,回應道:“常人眼里只看得見財帛動人、繁花似錦,卻往往意識不到后頭必然藏著的兇險。兄長深謀遠慮,弟所遠不能及。”
“賢弟過譽了。”卡托深沉的眸子閃過一絲無奈,感嘆道:“不過是小犬能力有限,不得已罷了。”
“兄長言重了。常言道‘兒孫自有兒孫福’,兄長一生行善積德,助人無數。當庇佑子孫無恙,福澤綿延。”格蘭特首相端起咖啡杯,遙敬道。
上議員聞言舉杯相應和,兩人同時飲了一口,接著卡托輕笑了一聲,說道:“聽說“黃道十二宮”這一代的‘處女宮’,與上一任乃是同一個師父手把手教出來的,不知道倆姐妹,哪一個的功力更加精純?”
“兄長既有此雅意,他日何不一并收下,親自試上一試,不就什么都清楚了?理論上,同出一人之手,‘雙飛’之法,最能看出她們的功力與悟性。”格蘭特首相笑得十分酣暢,笑容充滿“你懂得”之悠長意味。
“若是不挑食,連她們師父一起拿下,更能品出個中的味道。”
“賢弟呀賢弟,你讓愚兄說些什么好?”卡托上議員伸出一根干枯的手指,虛點面前的黑衣老者,笑罵道:“你這老不修,是想害我閃了老腰不成?”
格蘭特首相連忙笑著擺手,解釋道:“小弟豈敢。兄長出了名的天賦異稟,女娃兒們區區雕蟲小技,即便連她們師父并肩子一起上,又豈能奈何得了兄長?最后還不是只能乖乖拜倒認輸?”
兩人說笑了一陣,上議員方才斂容正色,說道:“沒想到老邁克爾權欲熏心、戀棧不去,竟然瘋狂到了指示親信部下擅起邊釁的地步!妄想通過此法進一步攫取軍權,脅迫陛下!真是目無君父,罪該萬死!”
“這強森.雷諾也是鬼迷心竅。縱然出于私人交情,一向多得老邁克爾關照提攜,又怎能公私不分、不知輕重,為了頂頭上司的一己私利和相關派系利益,竟然冒天下之大不韙,不顧一切地主動挑釁魔族!哪怕明知道這樣做,會給野心勃勃的魔族足夠的入侵理由,也要將無辜的人族再一次拖入戰火,簡直比謀反還要大逆不道,一樣的該殺!”
嘶啞的嗓音越說越快,話說到后頭,已是殺意凜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