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北狂徒看來,這個人敢朝著自己沖過來,都是一件很難理解的事。
何來的自信?
所以他稍稍遲疑了一下,沒有立刻殺了賈阮,只是想多問一句話。
“我和你有仇嗎?”
他問。
之所以如此問,是因為他覺得如果不是仇恨的緣故,一個人應該沒有這樣的勇氣。
賈阮沒有回答,此時此刻他發現自己居然想的是另外一件事......自己,居然,不怕死。
這么多年來,他都以為自己是很怕死的一個人,因為他這么多年來都扮演著一個怕死的角色。
連他自己都已經習慣了怕死的行為,也已經習慣了怕死的想法。
這一刻,他理解了那些不怕死的人。
哪怕被人抓住下一息就會被殺死,為什么都會做出一些看起來很幼稚,很沒有必要,而且有可能讓自己死的更快的事。
呵......啐!
賈阮朝著北狂徒的臉上啐了一口。
距離太近,事出突然,所以這一口北狂徒沒能躲開,他下意識的偏了一下頭,可還是被啐了一臉。
“現在有仇了。”
北狂徒說了一聲后,單臂把賈阮舉起來,手指就要發力。
就在這一刻,余九齡來了。
余九齡武藝不高,他自己很清楚,所以他從來都沒有幻想過自己是那種在萬軍之中往來沖殺的絕世悍將。
他覺得唐匹敵是,李叱也是,新認識的那個叫澹臺壓境的人也是,夏侯琢是,莊無敵也是。
唯獨他自己不是。
他也是個怕死的人,所以才會發現自己跑的很快。
他為什么嘴賤,是因為那是唯一可以展示他跑得快的辦法,他只是不想被人看不起,最起碼他有一樣可以比別人強的地方。
賈阮是他剛認識不久的人,也許連朋友都算不上,因為兩個人從認識到現在也沒說過幾句話。
不是余九齡話少了,而是人家掛刀門的師兄弟們有自己的圈子。
平日里都是他們說說笑笑打打鬧鬧,余九齡也就不愿意去打擾人家。
硬是過去開幾句玩笑,那樣會顯得很尷尬,骨子里的自卑,誰還沒有了。
可是這一刻余九齡上來了,他武藝不高,但是他足夠快足夠靈活,在那些馬賊的劈砍中,他左躲右閃的到了北狂徒的馬前。
沒別的,就想救個朋友。
于是余九齡高高躍起,兩只手朝著北狂徒的眼睛插了下去,這是他覺得最兇狠的招式。
其次的踢襠。
啪的一聲輕響。
還沒能把雙指刺中北狂徒的眼睛,北狂徒的另外一只手伸過來,一把掐住了余九齡的脖子。
然后,北狂徒很不可思議的看了余九齡一眼。
“我也和你有仇?”
他又問了一句。
余九齡被掐著不能掙扎,脖子被人攥著越掙扎越難受,他也沒法踢打人家。
于是......
呵,啐!
北狂徒暴怒!
他兩臂往左右分開,然后就要朝著一處猛撞。
山坡上,李叱和唐匹敵根本來不及救援,他們下不來山,山坡上都是往上攻的馬賊。
便在這一刻,澹臺壓境到了。
他殺穿了后邊的馬賊隊伍,連斬十幾人,雖然已經體力透支,可還是被他殺透敵陣。
在這一刻,他坐下那匹尋常的戰馬,似乎也倍感自豪。
可是就在那槊即將刺中北狂徒后心的瞬間,那匹高大雄壯的兒馬子忽然間往后踢了一腳。
這一腳正踢中澹臺壓境坐騎的脖子,那剛剛才有些自豪的戰馬嘶鳴一聲,被踢的往一側翻倒。
澹臺壓境在馬背上坐不穩,電光火石之間他從馬背上跳了下去,翻身滾開。
雖然沒能殺的了北狂徒,可是卻因為兒馬子這一條后踢,北狂徒也沒能把手里的兩個人撞死。
趁著這一混亂,大師兄賈阮拼盡全力的抬起雙腳踹在余九齡的胸口,把余九齡從北狂徒手里蹬了出去。
北狂徒大怒,右手空了,從腰畔把匕首抽出來,朝著賈阮的心口就狠狠刺落。
鄭恭如的那個手下高祿就是這么死的,被北狂徒一刀豁開胸膛,硬生生把心臟拽了出來。
此時此刻,隊伍里的鄭恭如已經趁亂跑到另外一邊的山坡上去了。
他手下的人還活著的也有百十個,其中一部分也看準機會逃走,也不管那么多了,就拼了命的跑。
鄭恭如回頭看了一眼,正好看到那雄壯戰馬上的北狂徒抽出來匕首。
那一瞬間,他就想到了高祿被人開膛的樣子,他嚇得不敢再看,發力往山上爬。
他沒有看到對面山坡上的人是李叱,就算是看到了,他也顧不上那么多,只想活命。
李叱也沒有看到他,李叱的注意力都在北狂徒這邊,他想救人,但是身邊沒有箭,根本就沒有辦法。
澹臺壓境起來,一槊戳向北狂徒的肚子,北狂徒皺眉,身形一讓,那槊鋒就刺了個空。
可是澹臺壓境算計到了這一槊北狂徒可以避開,他意在救人。
他把槊鋒轉過來,平著拍在賈阮身上,把賈阮從北狂徒的手里拍飛了出去。
北狂徒的匕首刺下去,也刺了個空。
此時此刻,四周的馬賊已經圍攏過來,把余九齡他們三個人圈住。
四周一圈都是馬賊,最正中的人是北狂徒。
北狂徒掃視了一眼,然后問了一句:“我殺過你們的家人?還是殺過你們的朋友?”
澹臺壓境一槊刺過去:“你只是該死!”
北狂徒抽刀,一把足有六尺長的刀。
大楚府兵的制式橫刀也就三尺多一些,不到四尺,可想而知北狂徒的刀有多長有多大。
非但長,而且又寬又重。
他一刀掃過去,當的一聲,將長槊蕩開,其力之巨,澹臺壓境幾乎握不住槊桿,長槊差一點就脫手而出。
“你們也配?”
北狂徒道:“不過區區三人......”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從對面傳來一陣喊殺聲,順著官道,百余騎呼嘯而來。
“救大師兄!”
掛刀門小師弟甄艮催馬疾沖,人在戰馬上,雙手往外一甩,一片銀芒灑了出去。
與他一樣,那些騎馬趕來的掛刀門師兄弟們,紛紛出手,他們的飛刀好像鋪天蓋地一樣。
陽光下,寒芒無數。
那些馬賊還沒有反應過來怎么回事呢,就有一大片被掃落馬下。
他們就看到一群沒帶兵器的人過來,一個個的在馬背上甩手,跟一群大傻子似的。
可是那一群大傻子,卻灑出來一片大殺器。
這一側的馬賊,頃刻之間就被放倒了不少,等到他們終于反應過來,掛刀門的師兄弟們已經第二次出手。
他們騎著馬狂奔去救他們的大師兄,而在這些人的后邊,有一匹馬是空的,身上沒有人。
那匹不該來的老黃馬。
在山洞外邊,小師弟甄艮看向他的師兄們,這些掛刀門的漢子幾乎同時說了一個字。
“干!”
他們留下十個人保護高希寧她們,其他人紛紛拉上馬就沖了出去。
連他們都注意到,那匹老黃馬是在什么時候跟上來的。
它跟在大隊人馬后邊,努力的奔跑,它胸前的繃帶都松散了,一片殷紅。
它好像很孤獨,但它很倔強。
與此同時,澹臺壓境身邊那匹翻倒的戰馬居然也掙扎著站了起來,用頭輕輕頂了頂澹臺壓境。
澹臺壓境一怔,一瞬間,鼻子有些酸。
那馬叫了一聲,示意澹臺壓境上去。
澹臺壓境啊的大喊了一聲,翻身上馬,戰馬嘶鳴,槊鋒如電,一槊直奔北狂徒。
北狂徒哼了一聲,完全沒有把澹臺壓境放在眼里。
他一拉韁繩,他的坐騎兒馬子人立而起,這一立起,更顯
巨大。
借助兒馬子下壓之勢,北狂徒一刀劈落,這一刀斬在澹臺壓境的長槊上,一刀將槊鋒斬斷!
巨力之下,那戰馬悲鳴一聲,前腿直接跪了下去,身子一歪倒地,似乎已經徹底沒了力氣。
澹臺壓境翻身,看了一眼那戰馬,馬躺在地上,鼻子里喘著粗氣,幾次想起身,卻沒有力氣再起來。
這一刻,兒馬子轉身過來,兩條后腿高高抬起,兇狠的踹向澹臺壓境胸口。
一聲長鳴,猶如龍吟。
老黃馬高高躍起,飛過數人頭頂,身形舒展,那一刻,仿若黃馬化龍。
老黃馬重重的撞在兒馬子身上,把兒馬子撞的往一邊歪了出去,險些摔倒。
老黃馬落地,轉身面對著兒馬子的方向,高昂著它的頭顱,像是一個已經日暮西山的老將,再次回到了戰場上。
依然不可一世。
“老黃,走啊!”
澹臺壓境嘶啞著喊了一聲,他看到了那一撞之下,老黃馬胸前傷口崩開,血染紅了一大片。
老黃馬打了幾個響鼻,似乎是在說......年輕人,你好像是在看不起我。
在它對面,兒馬子已經轉身過來,比老黃馬大了不止一圈,用一種居高臨下的姿態俯瞰老黃馬。
老黃馬突然叫了幾聲,兒馬子像是被激怒了一樣,不等北狂徒下令,它自己主動沖向老黃馬。
老黃馬在兒馬子沖過來的那一瞬間跳開,兩條后腿兇狠的蹬在兒馬子的肚子上。
這一踹之力,把兒馬子蹬翻出去。
老黃馬高高躍起,用兩個前蹄狠狠踩在兒馬子的腦袋上,這兩腳踩落,兒馬子的眼睛都被踩爆了。
北狂徒摔倒在地,他翻身滾向一側,一甩手把他的巨刀擲了出去。
老黃馬踩破了兒馬子的腦袋,居然一低頭咬住了兒馬子眼睛位置,兒馬子劇烈顫抖了幾下,四蹄亂蹬。
巨刀刺穿了老黃馬的身體。
“啊!”
澹臺壓境看到了,他飛身撲過去,卻救援不及,那刀在手指前邊飛過去捅穿了老黃馬的身軀。
澹臺壓境一把將他的長槊撿起來,然后身子轉了一圈把槊擲了出去。
那槊只剩下半截槊鋒,連一尺長都沒有,槊一瞬間飛到北狂徒身前。
北狂徒一抬手,啪的一聲牢牢抓住。
那槊桿被他攥著,尾端不住顫抖。
就在這一刻,余九齡和大師兄賈阮一左一右撲了過去,兩個人分別抱住北狂徒的一條腿,然后拼命用肩膀頂在北狂徒的腿彎處。
北狂徒站立不穩,撲通一聲跪倒在地。
澹臺壓境往前疾沖,一腳踹在槊桿上,那槊桿在北狂徒的手里摩擦出聲,噗的一聲捅穿了北狂徒的胸膛。
半截槊鋒,全都在背后刺穿過來。
北狂徒下意識的低頭看了看,似乎覺得這不可能,他還往外拉了兩下,可是手上的力氣迅速的流失不見。
澹臺壓境回頭看向老黃馬,被捅穿了身軀的老黃努力轉身朝著他的方向。
兩條前腿慢慢跪下來,伏低身子,像是在邀請澹臺壓境上馬。
澹臺壓境朝著老黃馬跑過去,跌跌撞撞。
老黃馬跪在那,打了幾個響鼻,仿佛在說......年輕人,你可見識到了我的厲害?
十二年前,第一次跟父親要老黃馬的澹臺壓境被拒絕,他氣鼓鼓的走到老黃馬身前,對老黃馬大聲說道:“以后你一定是我的!”
老黃馬打了個響鼻,那應該就是嗤之以鼻吧,一臉格外瞧不起澹臺壓境的樣子。
澹臺壓境氣的轉身就走,沒走幾步聽到馬叫聲,他回頭看,老黃馬面對著他,朝著他的方向,緩緩的把前腿跪下來。
此時此刻,澹臺壓境撲在老黃馬面前,老黃馬看了看他,努力的,努力的,往前伸了伸,用臉在澹臺壓境的臉上蹭了蹭。
小時候,他會伸出雙手抱抱它。
小時候,它看著他,想說的是......小家伙你快點長大,我就是在等你長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