某日清晨,遲則豹仍舊扮成鬼二爺那瘦小枯干、有些佝僂的形貌走進了相思閣,既然他已經回到京城,便不用替身代自己出面了。當然,今日來這里的是真正的遲則豹,而不是遲則彪。
理由很簡單,遲則豹離京數月有余,當然要把這段時間里發生的所有大小事件全部都了解一番,這可是那個心思比較粗獷的弟弟做不來的。
他剛推開自己閣樓的房門,眼珠子都要驚掉下來了。
“坐。”白無庚,或者說齊單指了指客座,而他自己則是慵懶地坐在“鬼二爺”的主座上。
“殿下……您起的還真早。”遲則豹看出了齊單的眼瞼泛著淡淡的青黑色。“還是說您一夜未眠?”
“不見賀難,安得好睡?”齊單搖了搖頭,又抬眼看向了遲則豹——雖然五皇子臉上的倦容是掩蓋不住的,但這絲毫不妨礙他雙瞳中迸射出凜冽的光。“我記得你說過,‘不斬賀難,便斬某頭’吧……既然他的頭不在這兒,你的腦袋是不是該交出來了?”
齊單是個聰明人,遲則豹也是,他們兩人直接略過了“人呢”、“沒帶回來”這樣的廢話。齊單能這么問,自然是早就知道遲則豹不僅沒將賀難活著帶回來,也沒能殺的掉他,而遲則豹在聽完殿下問話之后心里也有數了——既然五皇子知道自己沒能生擒也沒能斬殺賀難,那他肯定不只派了自己出馬,或者說他派出去的其他人就是為了監視自己而存在的。
亦或是——自己身邊的天邊衛士,就有五皇子的人。
當然,五皇子也并未對自己多有怪罪,這話聽起來反倒更像是調侃——如果五皇子對自己的所作所為有所不滿,那支二號部隊也會代替自己完成任務,即將賀難活捉或者斬殺的——那今兒在這肯定能見到賀難的臉。
“殿下……”遲則豹訕笑了兩聲說道:“就算您真想要遲某的腦袋,也得等我這張嘴說完再不遲啊?”
“好。”齊單等的就是這個,他叫了一聲好然后示意遲則豹說下去:“那本王就看看你的嘴有多大的本事來保住你的腦袋吧。”
玩笑開過,兩人的臉色幾乎同步嚴肅下來——雖然他們各自都身居高位,但也并不是不食人間煙火,嬉笑怒罵都是很正常的事情,但是一旦話題轉到了正經事上,那么就一定要極為認真地對待。
或者說正是因為他們可以靈活地轉變自己的情緒心態,才能走到高位——當然,齊單一生下來就已經在這里了,不過他能有今天的謀略膽識,能受江文炳、遲則豹等人的尊敬與效力,則與他自身的努力息息相關——他可能是齊長庚所有孩子中最勤勉的一個。
也是最不討父親歡心的那一個。
“賀難身邊有不少高手。”遲則豹為五皇子奉茶,他看得出來五皇子正在被困意襲擾著,待五皇子飲畢他才繼續說下去:“一個穿大紅裙裝的小姑娘,雖然沒有出過手,但我們雙方對峙時她那手法看上去應該是擅長暗器的;一個魁梧的壯漢,從他手上的老繭來看應該是個使槍棒的高手,而小臂上的傷疤則證明這個人要么久經戰陣要么就是窮兇極惡之徒,我聽賀難稱呼他為老魏;而最后一個則是個用刀的,這個人最危險——他的武力我并不太清楚,但應該和我相差不多,最可怕的是他居然無聲無息地混入了我的隊伍當中,甚至連我都沒有意識到。”
遲則豹不愧是搞情報的頭子,只憑那瞬間的場面幾乎就完全看破了賀難身邊這三位高手的慣用兵器,而讓這個特務頭子都未能察覺的家伙到底得有多強悍的隱匿功夫?
燕春來最擅長的不是殺人,正是偽裝。他可以迅速地模仿他人的步態、聲音、語氣,加上天邊衛那有些畫蛇添足的面具便在遲則豹眼皮子底下完成了這一出“燈下黑”。
“繼續說。”齊單連眼皮子都沒有抬,面容身姿像是睡著了一般,他敲了敲桌面示意對方:“把當時的場面原原本本地給我復述出來。”
遲則豹一聽,臉色便有些不對勁了——這要是從頭說起,不就是得從二人茅廁偶遇開始說么?
但是皇子之命,硬著頭皮也得說完。
從二人偶遇,到分道揚鑣,遲則豹把發生的一切都給齊單掰碎了捻成渣講過一遍,齊單才開口道:“這段時間好好盯一盯山河府的動向吧。”
“啊?”遲則豹有些摸不著頭腦,他不明白為什么突然話題一轉就來到了山河府。
齊單的思考方式是很跳脫的,他永遠都像田間的螞蚱一樣,從一片草叢中迅速地飛進另一片草叢,旁人根本無法捕捉得到他的行為軌跡,只有賀難能跟得上他——這也是為什么他這么欣賞賀難的原因。
當然,二者之間也有不同。齊單很少跟別人解釋自己行事的目的和理由,你能懂就懂,不懂就算了,只要聽我的就可以;而賀難則更喜歡跟別人講出來——用一種炫耀或者更讓人火大的語氣。
而且這兩人對其他人思想的殘害也并不亞于蝗蟲過境所帶來的狼藉,他們的一切行為似乎都在嘲笑著別人的愚昧和遲鈍。齊蝗蟲是破壞莊稼的主力軍,他埋頭啃食,啃完一片立刻換到下一片繼續;而賀蝗蟲邊啃還要邊發出噪音,告訴你我在吃你好不容易種出來的勞動果實,直到你伸手想捏死他的時候他就立刻換一個地方繼續聒噪。
從成果和效率上來講齊單遠遠超過賀難,但賀難卻總是那個你永遠繞不過去的坎兒,讓人不得不集中所有的注意力并且忍受著巨大的精神折磨來對付他。
看著遲則豹那迷茫帶著些若有所思的眼神,齊單提示性地問道:“我記得你說你和賀難是在……酒樓的茅廁……偶遇?當時賀難和你都感到很驚訝,那就說明他并不知道你會出現在那里。”
“所以那個潛伏在我身邊的人也就不是在他授意之下,而是另有其人。”遲則豹一點就通。
“嗯。”齊單輕輕點了點頭,露出了一種孺子可教的表情來,“以賀難的人脈來說,能結識如此高手的途徑十有八九是因為李獒春。”
“殿下,賀難還托我給您回了一封信,據他所說這是給您出的謎題,他說……這謎題只有您可以解開。”遲則豹沒忘記把這份“最重要的物品”交給齊單,不過齊單的表情卻沒有絲毫的意外,反而有一絲“我就知道”的意味在其中。
“先到此為止吧,我需要休息一下,你別讓任何人進來。”齊單又蜷身靠回在椅子上,“剩下的事情等我醒了再詳談。”
待遲則豹走后,齊單輕輕捻開折疊好的信紙,在看到內容的那一刻,他輕輕皺了皺眉。
“竭澤而漁,三人揠苗涸河處;焚林圍獵,困獸啼血奄奄息。”
字如其人。賀難筆下的字跡狷狂秀麗,鐵畫銀鉤,初見時只覺得他筆體無形,潦草非常,但仔細端詳方才發覺其中的神韻。
“字寫得倒是不賴,只不過謎題膚淺了許多。”齊單只一眼就看破了賀難的心思,竭澤而漁、揠苗助長、焚林圍獵——這是他讓自己別那么心急,要自己再給他一點兒時間作長遠的計劃啊。
只是這謎題未免太過于簡單了,怎么能說只有自己可以解開呢?故弄玄虛罷了。齊單搖了搖頭,伏在案前漸入夢中。
“二爺。”遲則豹剛出閣樓,就有一個身材矮小但樣貌精干的年輕人走近他身前低聲說道,“您回來了。”
這名年輕人是遲則豹的心腹,但卻并不屬于天邊衛,在遲則豹離京這幾個月里,就是他一直在扮演著遲則豹和鬼二爺。齊單和傅子瞻雖然清楚這位的存在,但也只知道他的外號叫做“小包子”。
小包子,包子俊。他和遲家兄弟師出同門,因為武學天分不高,在門派里并不受寵,但是他這個人卻精明能干,很有眼力勁兒,當年便與遲家兄弟交好。所以在遲則豹為官之后,便邀請自己這位師弟來自己身邊成為了自己的替身之一。
包子俊對于遲家兄弟熟悉到什么程度呢——以鬼二爺相貌示人的有時是遲則豹,有時是遲則彪,但是他卻能一眼就分辨出這位是真正的“二爺”還是被戲稱為“三爺”的弟弟。
“最近發生過什么稀奇事情么?”遲則豹帶著小包子來到了另一間偏僻的廂房內,替五皇子辦事那屬于私事,隱秘到連傅子瞻都不知道,而天邊衛總管才是自己正兒八經的身份,就連鬼二爺這一層身份的建立都是為了服務于天邊衛的情報網才被傅子瞻采納的。
“回二爺話,最近京中還算太平,不過還是我一樣一樣跟您細說吧。”小包子知道遲則豹生性謹慎,不把這些事情聽完再分析一遍之后恐怕連覺都睡不好。
在長達近半日的對話中,遲則豹的精神要有些崩潰了——看來自己的確是太過小心了,小包子說的這些事兒都是些雞毛蒜皮零零碎碎,看來那句“京中太平”還真不是扯淡。
“對了,前段日子熊爺管我——也就是您借錢來著。”小包子像是沒話找話一般提起來了這件事。
熊爺,自然指的就是天邊衛虎豹熊羆中的第三位,熊奇。熊奇愛財好賭,今天窮明天富的也不是什么新鮮事兒了,管同僚借錢進賭坊也不是一次兩次就能數的清的。
“你借了?”遲則豹的眼珠子瞪得滾圓,這是他今天聽到的唯一一件不算是“雞毛蒜皮”的大事。
“呃,熊爺來找了好幾次,我實在是抹不開面子,就借了一百兩。”小包子有些慚愧地說道。“他說雖然不是第一次跟您開口,但您以前從來沒借過他錢——師兄,真看不出來您還挺摳的。”
一百兩這個數目,不大不小。其實天邊衛除了俸祿餉銀之外還有不少的灰色收入——他們查處的官員如果被抄家或者罰錢,那指揮使和四位總管都能從中撈上一筆,這也是皇帝陛下特許的,只不過不對外人聲張罷了。一百兩這個數目對于遲則豹來說并不算多,只是……
他此前從未借過熊奇錢,因為他知道一個賭徒贏了錢也不會還給你,只會變本加厲地去賭,這錢就跟打水漂沒什么區別。
對于遲則豹來說,這個消息對于他來說有利有弊。弊的是平時鐵公雞一樣的“自己”破天荒地把錢借給他,一來熊奇以后肯定少不了再跟自己開口,二來這件事如果被傅子瞻知道了,以傅子瞻的敏銳肯定能嗅出來自己不對勁兒——你遲則豹借錢給熊奇要么是最近錢多燒的,要么就是你的替身借出去的,如果你本人在京城那你的替身至少要過問一下你,除非你離開京城很長一段時間。
那問題就來了——你遲則豹離開京城這么長時間是去干什么了?
不過也并不是沒有辦法補救,這就要說到利的一面了——你熊奇最近賭運不佳這么缺錢,那我就給你介紹個來錢的活計——把你也拉到五皇子這條船上不就行了么?
或者更確切地說——把他拉到自己這條船上。畢竟熊奇也好,遲則豹也罷都是打工人,他們倆的關系肯定比和主子的聯系更密切,到時候就算自己要從齊單的船上跳下來,還有熊奇在那頂缸呢。
一想到這,遲則豹跳起來就往自己的閣樓走,已經過了大半日,青樓快到了開張的時候了,殿下應該已經睡醒了吧。
推開房門,遲則豹發現五皇子已經睡醒多時,正叉著兩只手屏息凝神看著信紙。
“遲總管,你來的正好。”齊單偏過頭來,“這謎你能解開么?”
遲則豹一臉茫然,隨即自嘲地笑了笑:“說實話,殿下,遲某都已經忘了那紙上寫著什么內容了。”
“忘了就好,忘了就好。”齊單那生硬的語氣松懈了下來,但他的眼神依舊凌厲,他揭起信紙走到火盆邊,讓信紙燃燒起來:“如果有一天你想起來了,那也要強迫自己忘掉,記住了么?”
大夢之中,齊單猛然驚醒——他突然意識到了賀難的謎絕對不止這一層,而他也在抖擻了精神之后重新對謎題展開了攻克。
乍一看,兩個成語和后面跟著的那兩句詞是互為解釋和補充的關系,意思就是殿下您如果把水掏空去捕魚,還要在這片地上揠苗助長式的逼我就范,那我也只能作困獸之斗,只是這種方式并不能讓我心悅誠服,也得不到長遠的利益。第一層的謎齊單幾乎一眼看破,就是這兩句像是對聯似的玩意兒字面上的意思,那是賀難的建議和請求。
而下一層才是賀難的重心——那是他真正要告訴齊單的內容,也是他用來和齊單作交易的條件與籌碼。
三人揠苗,苗又為禾——三、人、禾,這是個“秦”字;困獸啼血,啼為鳴叫,是個言字旁,血色鮮紅,又與他們二人之間最具份量的籌碼“朱照兒”息息相關,得出一個“朱”字——言、朱,這是個“誅”字。
秦誅?這是個什么意思?是個人名么?在破譯了賀難的第二層意思后齊單瞬間就明白了最后一層。
齊單先下戰書威脅賀難,謎不在字面而在心中;賀難反客為主,又回敬了一道題,謎看上去在字,實際上也在心中。
反客為主這一行為,就是在暗示齊單把謎底反過來讀。
“賀難用了多長時間看破我的意思?”齊單問道。
“不到兩刻鐘吧。”遲則豹回應道,雖然他只能看見殿下的后背,但是卻已經知曉殿下應該是破解了這道讓當時在場的所有人都面面相覷的謎了。
齊單臉上輕輕笑了一下,他只用了不到一刻鐘,這一局看樣子是他更勝一籌。
“賀難的確聰明,他在遲某還未將信交給他的時候就已經猜到了信中的內容。”遲則豹又補充道。
齊單的笑容一下子僵在了臉上,他知道賀難見字如面一定能解讀出自己的意思,但是他萬萬沒想到賀難居然是憑空想出來的。
還未見字,便已如面。
“行了,你先下去吧。”齊單擺了擺手。
待遲則豹又一次退出閣樓,齊單緩緩走到了火爐邊上,望著里面還未燃盡的死灰,他爆發了一陣猙獰混著癲狂的大笑:“賀難,賀難,我果然沒有看錯你——無論是作為我的幕僚還是對手,你都是最完美的那一個!”
誅秦,這才是真正的謎底,也是只有齊單能領會的謎底。
要把天下姓秦之人全部殺光么?顯然不是。
這個“秦”字所指,也是齊單與賀難的刀鋒所指——秦王齊駿,齊單的三皇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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