仵作、捕頭以及幾名捕快等人是被賀難硬生生裹挾著跟他出門的。除了為首的賀難以外,其他幾人心中都是老大的不情愿,臉上更是寫滿了被逼無奈——要去觸當地首屈一指的富戶徐員外的霉頭不說,熬夜加班還沒有俸祿拿,可不是不愿意么。
但賀難不這么想。這是人命關天的大事,早一天破案就能減少很多后續不必要的麻煩,甚至也可以避免更多無辜的生命犧牲,不過他倒是也能理解這些人的心態——雖然周獠已經在郡治內整頓了不少官員以及他們偷懶的風氣,但須知水寒郡的歪風邪氣不是一天兩天養成的,完全整治當然也并非一朝一夕所能完成。
說到這兒不得不把李老兒李仕通再搬出來說道說道了——李老兒雖然能力未必有多出眾,但他人不壞,為官的態度也值得作為楷模來標榜一下,再加上周獠寫給斧陽郡守的那封信還真起到了不小的作用,所以李仕通也被一紙調令調任到了郡城里,任了個舉足輕重、頗具分量的官職。如今的李仕通家里神佛仙鬼也不拜了,只偷摸擺了兩個牌子供著——賀難和周獠。
夔縣的這位邢捕頭辦事效率確實不錯,這一日之內他調兵遣將分頭調取了許多元二身邊人的口供,還真整理出了不少的線索。老仵作那頭兒也是沒敢怠慢這位,又仔細地對二人的尸體檢查了一番,也發現了不少有意思的細節。賀難這一路當然也沒閑著——他的身子骨能不動就絕不動彈,但大腦一刻都不會放松。
根據元二裁縫鋪里的伙計稱,元老板在某一天夜里急匆匆地出門去了,至于去了哪——人家元老板的私事兒自是不必向他們匯報的,伙計們也沒敢多問,但看元二的神色倒真是挺焦急的,結果第二天人就沒回來——本來這也不算個事兒,元二自打不親手開工之后,也會經常出去采購些絲綢布帛,所以兩三天不在這里也并不稀奇,但那天晚上老板娘、也就是元二的妻子到裁縫鋪里打聽丈夫的去向,要知道平時元二出遠門都是跟妻子報備的,結果這回他的妻子也不知道人上哪里去了。直到又過了一日官府發了元二的死訊他們才知道元二已經被人沉尸河中了,元二的妻子在聽聞丈夫死訊之后,更是哭的昏倒在地上到了半夜才悠悠醒轉。
至于徐員外的小妾,由于昨夜尸體就被徐員外接回了府上請僧侶進行超度,所以沒有來得及細細驗看,但老仵作也仍然按照賀難的囑意檢查了她的身體——而檢查結果也很耐人尋味——他不但根據疤痕印證了賀難有關于“此女家中養犬”的事實,還發現她生前曾經遭到過侵犯——這種近乎于凌虐式的侵害顯然不止一人所為。
在完整地看完了尸檢的結果之后,賀難突然幽幽地嘆了一句:“我在想……這女子當真是徐員外的小妾么?”
此言一出,身旁其余幾人臉色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化,而賀難也從中讀懂了一些東西:“不用這么看我……你們心里想必也有這樣的猜測,而且徐員外到底是個什么情況你們比我清楚得多不是么?”
“您為何作此推斷呢?況且徐員外為何要冒領尸體呢?”一名心直口快的捕快問道,他便是陪同賀難一起前往二龍村的其中一位,在見識到賀難的本事之后對其很是敬佩,故而如此發問。
“作為小妾來說雖然要照顧老爺的飲食起居,但昨日我見那女子手上的厚繭顯然不是干干雜活兒就能留下的,依我看更像是長期且大量的農活才能積累出來的。其他的疑點比如咬傷以及侵害現在還不能作為證據,不過等我們到了他家里便能清楚了。”賀難淡淡地說道,他沒有言之鑿鑿地肯定就是因為現在的證據還不夠多:“至于徐員外為什么要冒領尸體……如果他沒有那種古怪的、戀尸的癖好的話那八成就是——移花接木,偷梁換柱。”
饒是如此,幾人也沒能理解賀難話語中的意思,尤其是那句“移花接木,偷梁換柱”更是意味不明,不過賀難也不在乎他們能不能聽懂,反正只要徐員外肯讓自己進門就有機會印證自己的想法。
徐員外的宅子離縣衙門也并非很遠,在幾人談話之間便以到達,有捕快在自然是不用賀難親自叫門的,他便抱著雙臂在后面等著。
過了許久,徐員外才在家丁的接引之下姍姍來遲,他甫一見眾人便笑呵呵地張了口:“邢捕頭別來無恙啊,今夜拜訪我老徐所為何事?”
“想必這位就是徐員外了,賀某久仰您尊姓大名,今日得見果然非同凡響。”賀難往前幾步走上了臺階,與徐員外比肩而立。賀難這廝真是臉都不要了,明明今天傍晚才聽說過徐員外這號人物,居然就腆著臉說什么久仰久仰:“說來倒也沒什么大不了的……就是來找您要個人,沒什么問題吧?”
徐員外面露疑惑地看向了邢捕頭:“這位是……?”看這少年不過十八九歲年紀,徐員外實在是想不出來這人是哪一號人物。
邢捕頭清了清嗓子:“咳、咳……徐員外,這位是郡里來的賀獄曹。”話音落了有兩三息后他又補充了一句:“為了案子來的。”
“哦、哦,原來是賀獄曹,徐某也曾聽聞您到縣城,卻不曾想到居然是如此的青年俊杰啊,果真是英雄出少年,失敬、失敬。”你方唱罷我登場,比起睜眼說瞎話來徐員外也是不遑多讓,甚至還有隱隱超過賀難的意思——畢竟他還真不知道郡衙派來一個什么賀獄曹來查案子,無非就是接著邢捕頭的話說下去罷了。“要什么人您盡管開口,我等一定配合。”徐員外看來也是個愛說俏皮話兒的人,或者說他還挺擅長套近乎的,順便也算是展現了自己作為一家之主的威嚴:“就算這幫孫子不敢說,我也非得讓他們給賀獄曹多交代點兒東西不可。”
“哦,那您是誤會了,我今兒來本來也沒想著帶會說話的人回去。”賀難是給了根胡蘿卜轉手就是一棒槌敲了上去:“尊妾室的尸身于我們偵破此案還有莫大的干系,按規矩也得是縣衙先收押尸體。昨夜已經通容徐員外您一夜了,所以今兒我得把尊妾室帶回去。”
一聽這話,徐員外臉上的笑容蕩然無存:“實不相瞞,徐某的妾室在今日超度之后已經派人下葬了。”
“是么?那我怎么聞到那么大一股味道了呢?”賀難拱了拱鼻子,刻意做出了“嗅”的動作。
“賀獄曹這般作態怕是對死者有些大不敬了吧……”徐員外至此已經是咬牙切齒地說話了。
“呵呵……難道徐員外您拿亡故之人做幌子就敬了?”賀難與之針鋒相對,今天他必須進這道門。
看著階上這兩位哪個都惹不起的主兒,底下的人也犯了難,不過說到底他們這是公事,邢捕頭還是硬著頭皮打了個圓場:“徐老爺不愿妾室故去后受到叨擾是人之常情,但我們當差的也是公事公辦,還請徐老爺行個方便。”
對峙了半晌,徐員外興許也是想明白了,便冷哼一聲道:“那就跟我進來吧。”
賀難安排兩名捕快跟隨仵作去抬尸體,自己則帶著邢捕頭跟在徐員外的身后走進正廳。
“既然事到如今我也不瞞您了。”徐員外緩緩開口:“之所以我要撒那個不大不小的謊說已經將她的尸體下葬,是因為我怕她死后還不得安寧,遭人褻瀆。”
“哦?在下還真沒想到徐老爺也是個重情重義之人啊?”賀難操著一口嘲弄地口吻說道,緊接著他又話鋒一轉:“那您可知道,尊妾室在生前或許已經遭人褻瀆了么?”
“這……這怎么可能?”徐員外一下子便愣住了,但他很快便反應過來賀難所說的此“妾”非彼“妾”,便佯裝憤怒——至少在賀難眼中是“佯裝”——重重地拍了一下桌子,口中厲喝一聲:“若真是那群畜生做的,我必饒不了他們!”
“哦?哪群畜生?”賀難的眼睛亮了起來,這徐員外難不成還真知道點兒什么?
徐員外定了定神,娓娓道來:“我見賀獄曹年紀輕輕,聽口音也不是本地人,應是不知道當年之事……”
大概在十數年前,水寒郡以東,朔來郡以北曾經出現過這樣一伙人,他們自稱為“千面教”——說他們是妖人也好,是方士也罷,總之就是個類似于邪教的團伙,他們打著拜神傳教的名義在此地周邊活動,實際上卻供奉著名為“千面仙”的玩意兒——為什么說是“玩意兒”,是因為很難用語言去描述它究竟是什么,雖然名字中有“仙”,但看它的徒子徒孫所行之事卻無異于妖魔之為。從名字就可以知道這個所謂的千面仙千變萬化,無固定模樣,千面中人篤信他們的千面老仙長生不死,并可以將這種奇能賦予它的信眾們,而這長生不死的方式就是“借尸還魂”。千面信眾會定期搜羅一些人、并將他們的頭顱割下來供奉在千面老仙那張無臉的泥像前,待頭顱內的血流干、皮膚完全干癟之后就說明“千面老仙已經借盡了此人壽數,并且可以依托此人之面容存活于世”,也就是多了一條命。而誰將此人頭顱割下并供奉在無臉泥像之前,誰就也能借此人身份多活一世。
你說這千面老仙一聽起來就是扯淡的事兒能有人信么?當然有,而且還不少。天下永遠都不缺蒙昧無知之人,對于長生不死的向往是這些人信奉千面老仙的源動力。
當然,最搞笑的事兒是真正信千面老仙的都是普通的信徒,教主壓根兒就不相信什么千面老仙,這玩意兒就是他媽的他自己編出來的,為什么這么說呢——教中有一規矩便是供奉給千面老仙的祭品順序必須是童男、童女、青年男子、青年女子、老年男子和老年女子,分別對應著少陽少陰、中陽中陰、老陽老陰——是的,他們在四象的基礎上還編出來了個“中陽中陰”。而有資格享用這種“長生”的人自然就是高等教眾,每期共有六人,而怎么才能成為高等教眾呢——捐錢唄。至于多長時間為期那就是教主自己定奪了,只要缺錢了就可以假托老仙之名慫恿這些教眾積極上供,然后再根據“貢獻”選擇誰能得到“仙力”。而除了所謂的長生秘術之外若是被祭的女子生得貌美,也免不了遭到這些畜生的毒手。
盡管千面老仙之說有著諸多破綻,但唯獨“易容長生”這一點好解釋——如果這些得了長生之人不幸罹難,就可以說他們今生陽壽已盡,已經轉生成他人了。
當然如果有冤大頭反應過味兒來了,千面教主也不怕——一來這些人殺人獻頭之事都被教主以“某某人于某年某月某日獻顱于老仙”這樣的句子記錄在冊,此為威逼;二來這千面教主鼓唇弄舌的本事也是一流,他將之前的錢財如數奉還給此人,并與其約定好只要是他吸納進來的教眾,這些人捐贈的錢都可以三七分帳,此為利誘。正是憑借著威逼利誘這亙古不變的辦法,千面教吸收了很多這樣的人,頗具規模。
總而言之,這個所謂的千面教就是一個通過鬼神之說大肆攫取金錢,并謀害無辜之人性命的陰邪教派。
“……而在此地盤踞了近十年的千面教,也因為六年前那一場大旱而銷聲匿跡,卻不想今時今日又重現世間了。”徐員外給賀難講述了一番“千面教”之事,當然個中有些秘密他也不知道,所以講的也是模棱兩可:“我想前些日子我們夔縣發生的這幾樁慘案,都是那個千面教搞得鬼。”
“啊……邢捕頭可曾知道這件事兒?”賀難在聽完了之后看向了坐在下手位的老邢,如果什么千面教是徐員外編出來的,那老邢應該會清楚。
邢捕頭搖了搖頭:“在下本是外地人,大旱年后才到此任職,所以對此事并無印象。”
賀難對此有些錯愕:“你來這兒之后連以前的卷宗都沒看過?”在他眼里到一個地方赴任、尤其是司掌緝查刑獄職責的官員,首先了解當地人文環境的最好辦法就是查閱當地此前的卷宗,這也是師父和師兄都身體力行教會他的,算是常識了。
“呃……是屬下失職了。”邢捕頭支支吾吾的,當年的水寒郡大家混日子其樂融融,誰有那個閑心啊。不過他靈機一動又想到了什么:“咱們那位仵作陳老就是夔縣本地人,此前也一直在縣衙門當差,或許他對此知之甚詳。”
說曹操,曹操到。陳老仵作帶著那兩名年輕捕快匆匆地進來了,他雖然年歲大了,但這幾步走的足下生風,到賀難耳邊低語了一番:“賀獄曹,老朽現在理解了你那句偷梁換柱是什么意思了——尸體被人換了!剛才我帶人驗看的那具女尸并非咱們收押的那一具,而是另有其人,除了身上種種痕跡對不上之外也比之前那一具腐敗的多……另外,方才老朽見到的那具女尸腹部微微隆起,若不是生前吃了大量難以消化的東西,就是懷胎已有四五個月了。”
賀難聽完陳老仵作的話,對他使了個眼色示意他不要聲張,接著岔開話題道:“陳老,方才徐員外給我們講了一段在十年前左右活動于此地的‘千面教’的故事,最近的案子可能是千面教又卷土重來所為。邢捕頭稱陳老您是本地人可以向您求證,不知陳老是否知曉此事是真是假?”
話音未落,陳老仵作的臉色突然變得有些難看了,但也只是一瞬間的事兒:“的確如此。”
賀難點了點頭,高聲向徐員外說道:“看來徐員外誠不欺我,這千面教的確有著很大的嫌疑啊。”
“是啊,依我看就是這千面教害了我妾室的性命。”徐員外也忿忿不平地說道。
“好了,是夜已深,徐員外您也早些休息吧,我們便不多叨擾了。”賀難向老徐拱了拱手,態度比之前客氣了很多。
兩名捕快一前一后地拉著個放女子尸身的板車,徐家的家丁也幫忙一起扶著,賀難和徐員外走在當中,最后是仵作和邢捕頭走在最后,一行人就這么稀稀拉拉地往大門外走去。
“徐老爺今年貴庚啊?我看您身子骨還挺硬朗的。”賀難像是聊天一般說道。
“哪里哪里,早就不如你們這些青年人了。上個月我剛過了六十二歲的生辰,現在是睡得早起的也早,要不是今夜你們來了我也就休息了。”徐員外謙遜道,賀難不再咄咄逼人,老頭兒也客氣了不少。
“對了,您這大家大業的也不怕賊偷啊?就沒養幾條狗看門護院?”
徐員外一臉地嫌棄:“那玩意兒看著又臟又鬧,哪里有家丁頂用?狗肉我倒是喜歡吃,狗我是從來沒養過。”
“對了,我差點兒忘了問了,尊妾室是何日失蹤的?這也好讓我判斷她的……嗯,您知道我的意思。”賀難像是剛想起來一樣。
正在徐老爺翻著白眼尋思的時候,走在前面的徐家家丁已然是快言快語:“四天之前金夫人就不見了。”
“好。”賀難停下了腳步,沖著徐員外拱了拱手道:“就送到這里吧。”他又偏頭對著邢捕頭和幾名捕快說道:“徐員外一家是咱們重要的證人,為了防止他們全家上下遭遇不測,從現在起你親自帶人把守徐府,不許任何人進出——記住,是任何人。這是死命令,如果有任何人擅自進出——格殺勿論!”
徐員外送走了賀難本來滿面春風,但這番話無疑是猶如一盆涼水將他從頭澆到了腳,他的臉色立刻變得極其難看——難看到像被人踩了一腳又碾了又碾的爛地瓜:“賀獄曹!你這是什么意思?”
“呵呵……沒什么,為了保護你們的安全嘛!”賀難轉過頭來看著徐員外,雙目懸鋒。
頃刻之間,眾人的臉色都有不同程度的變化——只一人除外,他的臉色從某個時刻開始一直都很難看,難看到像被人踩了兩腳又碾了又碾的爛地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