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陣南風呼嘯而過,草原上佇立的大纛獵獵作響。
巫勒部的臺吉、被送往盛國的諾顏質子阿祀爾用那雙并不白皙卻也并不粗糙的雙手勒住了馬韁繩。
阿祀爾在八歲的時候就被送到了盛國的國都,成為了寄人籬下的質子,他本以為自己一生都不會再有機會回到寥廓的草原,他本以為自己會逐漸淡忘關于故鄉的一切……
但隨著他掃視過巫勒那繡著云朵圖案的大纛時,所有塵封的記憶都如野草瘋長一般重新浮現,而他也懷著一股難以言喻的興奮感將實現久久地停留在云朵大纛之上。
“少主人。”一隊騎兵從阿祀爾的對面趕來,疾馳如飛,最后停在了風塵仆仆的阿祀爾面前,為首的中年男子披著繡云朵的披風,頭戴一頂雪白的氈帽,他恭恭敬敬地呼喚著年輕的阿祀爾。
阿祀爾看著眼前的中年男子,只覺得十分親切眼熟,但時隔多年過去,卻又不敢相認:“你是……興哥叔叔?”
興哥的名字也未必是這兩個漢字,他的輩分也的確當得起阿祀爾的叔叔輩,但人家名字的發音就是這么發的。
興哥怔了怔,顯然他也沒有想到阿祀爾可以將他認出來,但這個結果令他大喜過望,他點了點頭,語氣慈祥卻又不失尊敬和喜悅:“是的,當年就是由我負責護送您去往盛國的都城。”
興哥是巫勒部最強壯的勇士之一,因為其精湛的騎射術與無可撼動的忠誠被巫勒部諾顏任命為自己的衛隊長,賜予了白云披風,而當年負責護送阿祀爾安全抵達京城的人也是興哥。
事實上,阿祀爾可以認出這位衛隊長也實屬情理之中,畢竟興哥作為一個成年人,雖然年齡增長了十四歲,但相貌的變化并不是很大,充其量也就是皮膚上多了很多歲月的溝壑。反倒是阿祀爾——他在離開巫勒部時只有八歲,身形也算是比較瘦弱的,但這些年過去不但成長的膘肥體壯,就連氣質也發生了很大的改變,如果把他現在這身胡部人的裝扮換成盛國的布衣長衫頭冠,說是盛國人也沒有什么問題。
興哥邊引領著阿祀爾的“返鄉團”融入自己的騎兵衛隊,邊閑聊道:“做事要講究個有始有終,當年是我送你到盛國的,本來也應當是我去接你回來,但無奈諾顏大人在前些日子親自在飲馬河戰場與高勒部大戰,我也是分身乏術。”
雖然胡部語中鮮有“成語”的概念,但巫勒部是與盛國接壤面積最大的部族,興哥也曾經作為使者和衛士護送阿祀爾入京,對盛國語也算是略懂,便說出來一個差不多的概念。
阿祀爾點了點頭,但兩條眉毛仍然虬結在一起:“我父親傳信來說身體有恙……是否和戰事有關?”
說到此處,興哥一下子變得神情黯淡,語氣憂愁:“說來是我們衛隊的失職,我們沒有保護好諾顏大人,導致他被箭矢射中了大腿,至今還在休養之中。”
可能有人會對此感到疑惑,魏潰被人一刀攮進了肚子也不過是休息了十天,皮外傷更是包扎之后當天就猛喝大酒,怎么胡部的諾顏卻只是被箭支射中大腿就足足休養幾個月呢?
這玩意兒,首先跟個人的體質不同有關,魏潰的體魄本就極為強悍,自愈能力遠超常人,更別說他一身外功已是爐火純青,況且以他的年歲來說體能還處在巔峰期。有此諸多因素相加,當然好似銅鑄鐵打一般;而巫勒諾顏的年事已高,六十高齡已經算得上是高壽了,輝煌早已不在,休養數月也就不足為奇了。
實際上,如果得不到及時救治的話,就算是射在屁股上的箭都有可能輕易要了人的命。
雖然父親現在還臥病在床,但在得知了至少性命無虞之后,阿祀爾還是松了一口氣,情緒也沒有那么低沉,還順便開導著把責任全攬在自己身上的興哥。
既然已經看到了象征著巫勒部的纛旗,那么說明離巫勒的金帳也不遠了。盡管離開巫勒多年,但阿祀爾倒是并不為這陌生的景色感到意外——胡部與獦狚的生活方式相仿,皆是以游牧游獵為生的民族,按時節氣候來說一年通常都在春秋兩季進行遷徙,尋找更宜居的地理位置。阿祀爾當然不會忘記游牧民族的傳統,也并不覺得詫異。
如果以天空的角度俯視巫勒的金帳所在,可以看到數以百計的胡帳營地將諾顏的金帳簇擁在中心,而再向外擴散則是三五成群的牧欄與草場,從平原蔓延到矮山,又從山脊跨越過河流,猶如一頭雪白的麂鹿臥在這方草原沃土之上。
諾顏的金帳是最為龐大顯眼的一座,至少有一般營帳的五倍空間大小,而一行人在望見金帳頂上的王旗后邊紛紛下馬解鞍,以步行的方式走近過去。
倒不是胡部人對此有什么特殊的說法,只是單純的忌諱忙亂的馬蹄聲驚擾了諾顏的休息,以及用步行的方式證明自己沒有敵意——畢竟只有敵人才會駕著快馬沖向營帳。
“你覺得……那會是阿祀爾么?”聽到帳外人聲鼎沸,兩名衣著貴氣、英武非凡的男子撩開金帳走了出來,在望見興哥帶著增添了兩三倍人數的隊伍返回后,年長一些的向年輕的詢問道。
年輕男人沒有立刻回應,而是沉默了片刻后才話里有話地說道:“你連一聲弟弟這樣的稱呼都不愿意說么?”說罷,他不等兄長的回復便大踏步地向前迎接過去。
這兩位,便是阿祀爾的兩位同父異母的兄長,德勒黑與沓來,與代表“蒼穹”的阿祀爾相對應,他們名字的含義分別為“大地”與“海洋”。
海陸空三兄弟都非出自一母所生,所以在繼承父親長相的同時也都遺傳著各自母親的一些特征。德勒黑明顯是三兄弟中最為高大強壯的一個,長相也十分剛毅,只是眉宇之間有著些許傲慢的神色,他也是三兄弟中武將氣息最為濃郁的一個,披著用堅韌的牛皮繩串起來的內甲,腰間還挎著以寶石鑲嵌的彎刀。
二哥沓來比起另外兩位兄弟來說相貌居然有些秀美,這可能也和他的母親是巫勒部最漂亮的女人有關,皮膚白皙的不像一個經歷日日風吹雨打的游牧漢子,反而有些偏于南人的意味。但這并不代表他的性格柔弱,在戰場上他的勇敢與氣魄絲毫不遜于堅毅的德勒黑,也算是人不可貌相的代表了。
值得一提的是,德勒黑的年齡要比另外兩位兄弟大上十歲左右,已經育有兩個孩子,沓來和阿祀爾的年歲倒是相差不多,只是阿祀爾因為膚色相貌的原因看上去比二哥還老成上一些。
“大哥!二哥!”在看到兩人走出金帳時,興哥便已經為阿祀爾道明了時刻多年未見的兩位兄長,而阿祀爾也是單膝跪地,向二人下拜。
“這是你從南國學來禮節么?”沓來大聲笑道,但并非是嘲諷的意味,而是驚訝中帶有一絲好奇,他伸出手將跪在地上的阿祀爾拉起來,用肩膀撞了撞后者的胸膛以示親昵。“回到巫勒可要想起巫勒的禮節啊!南國那一套在這兒可行不通——不過有機會你倒是可以教教我,我對南國很感興趣呢!”
南國,便是許多胡部人在私下里對于盛國的叫法,倒也無關褒貶,只是盛國在胡部語中發音有些拗口,便習慣性地以地理位置來稱呼。
“弟弟,歡迎你回來。”被沓來“提醒”過的德勒黑此時也快步走了上來朝阿祀爾伸展出了強健的雙臂,他臉上的傲慢在此時也無聲無息地收斂起來,露出了一口白牙。
在回來之前,阿祀爾便聽使團的人說過諾顏要趁此機會確立繼承人,他雖然對于繼承人的位置并不是很有興趣,但卻不想看到兄弟相爭的血腥結局,所以心中一直都十分忌憚,對于兩位兄長可能出現的態度也十分忐忑。
直到兩位兄長向自己示好,阿祀爾那顆有些倉皇的心才略略平穩下來。兄弟三人寒暄了兩句之后,阿祀爾主動提出要先看望一下父親,這才一同走入了金帳。
但令他萬萬沒有想到,且瞠目結舌的是,金帳中早就沿著圓形的帳篷擺好了一圈又一圈木制的方桌,眾星捧月地將正中心的長桌拱在其中,而桌前端坐著的正是他的父親,諾顏蘇赫與母親娜仁。
“父親!母親!”阿祀爾越過重重桌案和人群跪倒在了父母的面前,此時的他全然不在乎這禮節屬于盛國還是胡部,他只想近距離地看一看離別了十五年之久的父母。
嚴格來說,娜仁并非是蘇赫的正妻。但在今日這個母子團聚的場面之下她坐在主位卻也沒有絲毫不妥,但一向穩重端莊的她此時卻有些失去了女主人應有的風范,就像天底下所有的母親在見到游歷而歸的孩子一樣,她帶著喜悅的淚水撲在了阿祀爾的身上,緊緊擁抱著自己的孩子。
當年阿祀爾遠走之時,尚不如母親一半高,但此時卻已經成長為了一個頂天立地的男人,娜仁不知道該如何形容自己又見到唯一兒子的心情,但卻讓在場無論男女所有人都有著感同身受的動容。
就連人如其名、一貫如利斧般強硬的巫勒諾顏也不免為之落淚,他腿上的傷還未痊愈,但作為一個父親理應成為孩子的表率,仍舊堅持著用平穩的步伐走到了阿祀爾的身邊。
為了準備這場迎接兒子歸來的宴會,蘇赫召集了巫勒部幾乎所有的將軍回來,讓所有的戰士們、牧民們都為此歡呼,連山排海的牛羊與美酒便是其中最為昭彰的一種佐證,但此時所有的人卻都覺得自己在這方帳內顯得格格不入,這片凈土只屬于別來無恙的一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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