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安城城郊,長風書院。
內院西偏堂內,數十名年齡各異的弟子正跪坐在各自的書案前,聽老師講學。
“人之性惡,其善者偽也。此乃荀圣人在性惡一篇中所提出來的觀點。”老人說道:“諸位弟子中在此處聽講時間最短的都已經有三個月了,能否談談自己對此觀點的看法呢?”
話音未落,人群中突然有一個家伙“騰”地站了起來。
此人的長相倒是不太尋常,圓額瘦頰,濃眉細目,八字短髭,三綹長髯,毛發十分旺盛,一身灰色寬大素服,頂不戴冠,腰不系帶,形容十分邋遢。
只見他袒胸露背,振臂一呼:“荀子教出韓非李斯兩位法家弟子,還有個搞算學的張蒼,這也能算儒家圣人?我建議尊荀子學說的滾出長風書院!”
此言一出,滿座嘩然,而這出言不遜的家伙竟然還雙手叉腰,一副洋洋自得的樣子,氣得身旁幾個弟子當時便將他團團圍住。
“哎哎哎你們干嘛?”這活寶對著身邊眾人指指點點,大叫道:“荀子講究以禮為準繩,你們這些不肖徒孫還想動手不成?”
其中為首的一個被氣得怒極反笑:“對付你這無禮之徒,我們還用得著……”話說到一半,那活寶已經一拳印在這位可憐兄臺的臉上了,場面頓時亂作一團。
“都住手!”見學生們打作一團,老人當時便怒喝了一聲:“口出惡語,動手傷人,成何體統?”說罷,老人那枯瘦的手指便點在了活寶的方向:“滾出去。”
“滾就滾!”活寶歪了歪腦袋,霍然蹲伏在地,雙手抱膝,就這樣從偏堂內“滾”著出了門。
然而,就算是從這里滾了出去,活寶也不曾消停下來,只見他站起身來,連身上沾染的塵土都懶得去拍,直奔與此處相對的東偏堂。
長風書院內院的正堂專研習孔圣人說,而孟子荀子兩派的擁躉則分據東西兩座偏堂,而除了這三座大堂之外,內院弟子也可在經學樓靜讀、在春秋居研討、在論辯舍辯學等等,甚至還可以到外院去練騎射武術……
與西偏堂相同,今日的東偏堂同樣有教師率眾弟子解讀孟夫子言,活寶悄咪咪地進了東偏堂尋了個無人角落坐下聽眾人抒發各自見解。
不少人都知道,孟子與荀子兩位儒教圣人之間的學說有很大的異同,包括但不限于孟子主張“仁義”,而荀子主張“禮義”,孟子內發而荀子外鑠,孟子強調“思”而荀子提倡勸學——最為相歧的便是二人截然相反的“性善論”和“性惡論”了。
當然,別看這活寶在西偏堂鬧了一番,就覺得他就是孟夫子的擁躉了,不然他為什么在進東偏堂之前還在袖子里藏了一根短棒?
正當討論的聲音愈來愈激烈的時候,這活寶突然又站起來,雙臂張開,放聲大叫:“只有我覺得孟子說的人性本善就是扯淡么?‘人性之善也,猶水之就下也’,本體和喻體完全就是毫不相干的兩件事物嘛!”
在場所有人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到了活寶的身上,其中不乏帶著灼熱火氣的目光,但他卻視若無睹,繼續講述著自己的長篇大論。
“這位小友,我想你是錯的。”離他最近的人走到了活寶的身邊,雖然神情不善,但至少語氣還算溫和:“孟夫子的性善之說并不能斷章取……”
活寶沒有一句廢話,他甚至連話都沒說,而是十分迅速地抽出自己藏在籠袖中的短木棒,捅在了對方的膝蓋上:“老子給你一悶棍!”
在做完這一切挑釁的事情之后,活寶一溜煙地便離開了東偏堂,跑動的身姿像一匹歡快的獐子。
“你做的太過了。”一個面相莊嚴的中年男子不知道什么時候攀上了論辯舍的廬頂,站在了活寶的身邊。
活寶狡黠而又輕蔑地笑了笑,他伸出兩只手,分別指向東西兩個方向:“現在唯一能讓我提起興趣的就是看這群榆木腦袋的呆瓜為了彼此的觀點互相攻訐了——就憑他們去治國平天下?“
莊嚴男子搖了搖頭,顯然,他領會了活寶的意思,但卻不敢茍同:“圣人之言,誠然不能盡善盡美,但走在前人鋪出來的康莊大道上,總比自己去開辟一條道路來的容易。”
“哈?”活寶難以置信地看了一眼自己的老師:“所以這群人就要在一條路上走到黑?我已經看過太多庸碌之人在復刻前人榮光這件事上疲于奔命了,但我想……難道我們不應該去根據如今的時勢去做出一些大膽的改變么?”
“我同意你的最后一句,但顯然你看過的還不夠多。”中年男人神情嚴肅:“蘇崇,我想你該出去走走了。”
河北覺洲,須彌寺。
須彌寺的后山有一座僻靜隱秘的涼亭,就在此時此刻,涼亭內圍坐著三個和尚。
“知道今天把你叫出來是因為什么嗎?”胖大和尚一手握著一個桃子,另一只手輕輕捏著小和尚的臉蛋,他的胳膊趕上石桌的立柱粗,口氣像極了要霸凌這可憐的孩子。
小和尚一臉呆滯,眼前這對“胖瘦頭陀”壓迫感十足,眼神恨不得要吃了他。
“笨!練武啊!”瘦的像長桿一樣的和尚敲了敲小和尚那反光的圓腦瓜,痛的小和尚連忙捂住自己的頭。
在這兒玩排排坐吃果果的三個人都是須彌寺里的武僧。
胖大和尚粗眉巨目,體壯如牛,脖子上的一百零八顆掛珠俱為精鋼所鑄,能承受如此重量的脖子還沒有斷開,就能看出他的實力非同一般了。此人法號寶音,俗名“雷大寶”,諢號“鐵如來”,還有個他懶得提的身份“四暗箭之首”。
瘦和尚的面相要更慈祥一些,但脾氣可是非同一般的火爆,與他那“空明”的法號極為不符。
而這個圓頭圓腦,性格青澀的小和尚,則是須彌寺新一代弟子中最被寄予厚望的“養素”。
為什么在這個當口,寶音和空明要拉著小和尚養素搞什么特訓呢?
“媽的!要不是我那天拉肚子,在少年英雄會上奪魁的能輪得到燕春來嗎?”空明捶胸頓足地大罵,一點兒都不在乎出家人不打誑語的戒律:“一想起來我就來氣,對你進行特訓不為別的,就是為了打敗驚鴻派!”
和燕春來有著莫大淵源的寶音和尚添油加醋,跟著拱火:“對!對!燕老二還老跟我吹噓他們驚鴻派又出了個天才,說的好像我們須彌寺沒有一樣!養素,你可得爭點氣啊!”
養素懵懵懂懂,一臉呆相:“方丈告訴過我少年英雄會的事情,但他說了我們出家人淡泊名利,不記勝敗,只需要發揮出自己的水平就夠了。”
寶音和空明當然知道方丈會叮囑養素什么——因為他們分別參加少年英雄會的那兩屆,方丈也是這么跟他們說的。
所以二人對此早有準備:“你要想,我那年可是少年英雄會的魁首,空明也是第二,你怎么不得拿個第三?”寶音循循善誘:“你想想,你代表的可不是你一個人,還有咱們須彌寺和整個釋教,幾百幾千雙眼睛在背后盯著你吶!”
養素今年只有十五,雖然頗通佛法,但難免會被寶音這老禿驢洗腦,再加上他還是個很富有榮譽感和責任心的孩子,所以便慢慢接受了這個艱巨的任務,雙手握拳,義不容辭地說道:“好吧!那我該怎么練?”
只聽“砰”地一聲悶響,空明已經給一顆碗口粗細的樹干開了個洞,還不等養素說些什么,接著又以相同的力氣一拳打在了寶音的胸口上。
“大概就練到這個程度吧。”寶音指了指空明的拳頭,又指了指自己毫發無傷的胸口,懶洋洋地說道:“等你練到一拳打穿樹干,還能擋下這樣威力的一拳,我再教你點兒別的。”
沒想到養素卻突然打出了像模像樣的一拳,直直地轟在了樹干上,這一拳雖然比不得空明直接把樹干打了個對穿,但也鑿了一個深坑出來。寶音和空明四目相對,同時露出了驚訝與喜悅摻雜的神情。
養素自幼便在須彌寺中為僧,修習的都是最上乘的心法和武功,但小小年紀竟有如此功力,仍然是十分難得。
“行,既然你已經有了這樣的本事,那我就給你露一手看看。”寶音摸了摸養素的小腦袋,然后深吸了一口氣:“你們兩個,捂住耳朵!”
一嘯之威,磚石震動,林葉片落,飛鳥驚覺。
朱雀山,扶搖派。
一個少年背著一把長劍站的筆直,望著樹杈上的喜鵲屏息凝神。
“兔起鶻落。”少年心中默念道,倏然間,一道狹長如流光的劍氣自他背上噴薄而出,直奔樹冠而去。
那疾風迅雷一樣的劍氣沒入了樹冠之中,片刻后,最高的一枝掉在了少年腳邊,而那小鳥卻連翅膀都沒撲騰一下,似乎完全沒有注意到頭上有何變化。
“我還以為你要打那只鳥呢!”少年的背后走過來一個人,比少年高一些,相貌也更加英俊,二人的穿著和佩劍倒是一模一樣。
矮個的少年冷冷地看了一眼高個的,又仰頭看那只鵲,半天才說道:“為什么要打它?”
相同的招式,相同的手法,那高個兒的少年收劍入鞘,飄飄掉下來的卻是喜鵲的尾羽,那只鵲兒慌忙撲棱棱地飛走了,不見身影:“我看你是打不中吧?”
“尹寰!你干什么?”矮個的少年驚怒交加,背后長劍拔出來了一半。
“呦呵?你還想跟我動手不成?”高個的少年笑的并無惡意,但眼里盡是寒光:“冉淵,別怪我沒警告你,門內動手可是大忌。”
冉淵用厭惡的眼神看著尹寰,但手還是離開了劍柄,轉身離開了此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