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少在目前,臨寧縣內的“夜生活”比京城還要豐富多彩。
為了維護京師秩序和治安,每月都由北軍中尉選取兩個“半旬”的時段實行宵禁,自戌時正刻之后本來繁華喧鬧的大街上幾乎霎那間便被噤聲,只有身著黑衣玄甲的北軍如同肉眼可見的暗流一般蔓延過大街小巷,將一切行為舉止詭異的家伙吞沒其中。
寧見狼首,不見朱玄。其中的朱與玄,指的便是宮內披紅甲的“南軍”和城內的著黑袍“北軍”,無前軍的軍士都是從各軍中抽調出來的絕對精英,其中就包括盛國第一的野戰軍“天狼”,在這種精英薈萃強者云集的建成體制的對比下,那天狼軍也只有等而下之的份兒了。
北軍中尉康鍇和北軍校尉夏則各領了一支隊伍分別沿東西街巡察,而夏則的隊伍之中,齊單也赫然在列。
五皇子當然不是北軍之中的一員,他就是來找夏則敘舊的,既然碰上了巡邏這種趣事齊單也沒理由不去跟著湊湊熱鬧——然而,五皇子顯然是想多了,北軍的城內巡邏可以說是相當無聊,夏則這支隊伍沿城東走了大半個時辰,連個人影都沒看到。
不過很快,齊單的心情便有所起伏。
北軍隊伍的面前,赫然出現了一個少年,一個大半夜不睡覺,跑到大街上不知道閑逛什么的少年。
“大人……”站在排頭的兵士回看了一眼夏則,等待著校尉的指示。
夏則沒給齊單發揮他玩兒心的機會,直接比劃了一個手勢,在北軍之中這是“拿下”的意思。
隊伍的方陣保持著像是尖銳箭頭一樣的鋒矢之勢,下一個瞬間,箭在弦上不得不發,最前列的兩名勇士沖出,一左一右便要將少年按在中心。
然,這少年像是一只飛舞的黑蝴蝶一般,面對兩名北軍銳士的包圍夾擊,愣是閃了個一干二凈,直奔北軍大隊而來。
“變陣!保護大人!”夏則當即便下了判斷,北軍將士紛紛改換陣型,右手拔出了腰間斜掛的長刀,左手則探到背后取下圓盾,箭矢化作鐵桶,將齊單與夏則裹在中心。
面對北軍的大張旗鼓,少年就地一滾到了對方的刀口之下,然后單膝跪地雙手抱拳:“回大人,在下有要事稟報給殿下!”
“你是何人?”夏則先開口道,可不是隨便哪個誰說有事稟報就能近距離接觸皇子的。“你可知道我們是負責巡查的北軍,今夜正在執行宵禁?你這般舉止,可是公然違背禁令!”
面對夏則的質問,少年沒有反駁,而是又重復了一遍自己的訴求:“我有要事要稟報給五皇子殿下。”
“你認識我?”齊單推開面前的重圍走了出去。殿下就應當有殿下的格調,像個普通的膏粱紈绔那樣只敢在前呼后擁之下才敢高聲說話可不是齊單的作風,而且就算對方是刺客齊單也有自信搞得定,所以他無視了夏則那懷疑的目光,徑直來到了少年的面前。
“回殿下,我叫禰圖,是賀難的朋友。”禰圖直視著齊單的雙眼,末了又像是賭氣一般補充道:“也是照兒的朋友。”
“我可沒聽說過照兒有你這樣的朋友。”齊單笑了一聲,他剛才看過少年那瀟灑的閃身之后便意識到了對方的身份,但這種挑釁的態度無疑讓他忍不住要打壓一下對方的囂張氣焰。
“那只能說明你還不夠了解照兒。”禰圖的行為只能用摸老虎屁股來形容。
這小子……齊單心中又喜又慍,但最后還是平息了下來:“你有什么事要稟報給我?”
“這事只能說給殿下您一個人聽。”
夏則當然也聽清了二人的交談,立刻走近上來:“我怎么知道你不會對殿下不利?”
“如果我真想對殿下不利,就不會大搖大擺地出現在你們面前了。”禰圖本來想用“堂而皇之”這個詞,但他很討厭“皇”這個字,尤其是避免在齊單面前使用這種字眼。
“殿下……”夏則根本不理會禰圖說什么,而是要確認齊單的意見。
“放心,他不會對我怎么樣的。”齊單擺了擺手,又把矛頭對準了禰圖:“說吧,照兒的好朋友,你想到哪兒說?”
禰圖轉身便走,齊單就在后面跟著,更遠處是夏則帶著北軍以二人步行速度的一般尾隨著。禰圖是個賊,除了手腳很快之外耳功當然也很好,所以他在一個與北軍隊伍微妙的距離停了下來,這個位置之下他能聽到對方的交談,而且也有自信別人聽不到他的話。
“賀難要我給殿下帶到兩句話……”
臨寧縣內的來儀客棧是扶搖派的駐地,和廣寒宮一樣,每個大門派在臨寧縣幾乎都有其固定的住所,甚至有些門派干脆便效仿皇甫宇開賭場,差遣門內弟子或弟子親眷在這里開下一間客棧,一方面是為了落腳方便,另一方面也算是一種營生。
來儀客棧從屬于扶搖派,經營客棧的老板也是扶搖派的俗家弟子,所以安保問題倒并不值得擔心。
但還是有一位不速之客來到了這里,并且進入了扶搖派名宿齊小乙齊道長的房間。
齊道長正準備熄燈解衣,但聽得有敲門聲,便又把敞開的衣衫重新系上。
門外是一個模樣和齊小乙有些相似的青年,但若說相似,他更像當今的天子齊長庚。
“六叔。”青年微微頷首,滿面春風。
“哎……?”對于來者,齊小乙顯然有些詫異,語氣也不知是驚訝還是煩惱,但還是側身讓了一步放青年邁過門檻:“三殿下……您怎么來了?”
齊駿很有禮貌,至少比他二哥楚王齊直和老五齊單有禮貌多了,等到齊小乙完全坐下才開口:“正好在附近處理一些生意上的事情,聽說今年的天下群雄會在即,就想到六叔您應該在這兒,所以辦完事兒之后便過來看看您。”
“呃……我是說你怎么上來的,來儀客棧的門可不是那么好進的。”齊道長摸了摸自己的山羊胡子,為了保證門人安全,來儀客棧夜夜都有人在門口值勤打更。
“我對樓下守門的小子說了,我是您的侄子,他便放我進門了。看來我運氣不錯,您果然在這邊。”齊駿溫和地笑了兩聲:“還有,六叔您太客氣了……不必用這么生分的詞稱呼我吧?”
齊小乙也學著齊駿的模樣笑了笑,他這才發現這是一種只有話里有話的人才能笑得出來的樣子:“我早不是盛國的六皇子啦……說到客氣,難道不是帶著東西來的人更客氣么?”
“一份禮物而已。”齊駿抬手,將一個矩形的長木盒放在了桌子上,然后緩緩推開了蓋子,里面盛著一只精致修長的玉笛,價值非凡:“前段時間一個朋友送了我這個,但我平素也不喜好樂器……我記得六叔您是愛吹笛的,正好帶過來送給您。”
“行,我收下了。”齊小乙也不是個喜歡廢話的人,懶得去因為一支弟子而你來我往推三阻四。
“敏兒最近怎么樣?”齊駿又問。
齊敏是齊小乙的獨生子,當年齊長庚奪嫡、齊小乙還未婚娶便入了道門,后來娶妻生子也全在朱雀山上,再不過問皇家之事,就連齊敏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的父親當年還是個皇子。齊敏誕生時齊駿倒也去看過,那是為數不多他和幾個兄弟聚齊的時候。
“除了不怎么聽話之外都挺好的。”齊小乙有些無奈道:“早知道孩子這么難養,我干脆入了不許嫁娶的和尚廟算了。”
“同感。”齊駿點頭贊同,說來他兒子和齊敏歲數其實差不太多,但還沒見過這個小叔叔。
二人閑聊了一會過往,終于還是齊駿先提起了這個話題:“我聽說六叔你們扶搖派中有一個叫冉淵的小子,在這次少年英杰會上奪魁的呼聲很高?”
到今天已經是四輪戰罷,而每一場冉淵都表現出了他那碾壓級的實力,其中不乏強手,但面對冉淵依然難有招架之力。賽前賀難統計的資料中實力排在第三的“南地少俠”秋圣心在與冉淵斗了五十余個回合后終究不敵落敗,這也是唯一一個在冉淵手中堅持超過三十個回合的人,至于理論排在第七的藥王齋白憶兒在失去了用毒這一手段之后,只憑武功連十個回合都沒撐過去。
賀難還在盤算蕭克龍的魔鬼賽程,但實際上,冉淵的奪魁之路可一點兒也不比蕭克龍輕松。
“都是些虛名而已,到頭來還得在手上過招,現在晉級的也都是些頗有天分的孩子,誰勝誰敗還不好說。”雖然話里代替冉淵作了謙辭,但畢竟是他的親弟子,聽到齊駿這么說,齊道長還是有些高興的。
“那這孩子以后就一直在山里待著了?”齊駿這話問的有些沒頭沒腦。
齊小乙不傻,甚至他有可能是齊長庚的兄弟中最為早慧的一個,早在齊長庚還未對皇位展現出意圖的時候,齊小乙便看出了未來兄弟鬩墻的趨勢,可惜他卻無力改變,只能遁入山門以求自保。這樣聰明的齊小乙當然也聽出了侄子的弦外之音:“你想讓他跟著你做事?”
“孩子大了,總該出去見見世面的,坐井觀天……豈不可惜?”齊駿笑道,“尤其像這種天才,更不應該拘泥于一地。”
“那得看他自己的意愿了,如果你真有這個想法,我可以替你把話帶到。”齊小乙也并非極力反對齊駿想招攬冉淵的愿望,但他很清楚一點——以自己對于侄兒和弟子的了解,他們二人并非良配,若是強求最后也只能落得一個不歡而散的結果。
“如果樓下那個少年就是冉淵,我倒是不必再跑一趟了。”齊駿也毫不掩飾自己的意愿。
齊小乙無奈地攤了攤手:“可惜不是。”齊道長又想補充些什么,但話到嘴邊終究是沒有開口。
樓下的那孩子倒也是個不遜于冉淵的,可惜同樣不適合“出山”這條路。如果說冉淵是因為齊駿的問題,那孩子則完全是因為自身性格的問題。
又東拉西扯了一會兒,齊駿便告辭了,他來的主要目的就是傳達一下自己的招攬意圖,只不過作為親叔叔的齊小乙所代表的扶搖派相對來說與他的關系更近一些。
就在齊駿的前腳跨出來儀客棧的時候,身后突然傳來一個聲音。
“您是三皇子對么?“
“你認識我?“齊駿偏過腦袋看了一眼,正是之前放自己進門的少年,那孩子從客棧的柜臺后站了起來,半個上身探在外面。
“我剛剛聽到了您和我師父的對話……”尹寰怕自己難以解釋偷聽的問題,緊接著說道:“我想跟著您。”
齊駿覺得有些好笑:“可不是什么人都能跟著我做事的,我需要的是有才能的人……最有才能的。”
“您是說冉淵?”尹寰的情緒有些激動:“我比冉淵強的多!”
“但代表扶搖派的人是他,如果你比他強得多的話,應該是你才對。”
“那是因為……”話音戛然而止,尹寰自己改口道:“我會向您證明這一點,我比他更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