依舊是那把以紫檀木為筒、蟒皮當皮、紅木做桿、江葦竹制弓的尋常二胡。隨著夢妖右手緩緩拉動,整個世界仿佛都沉寂了,天地之間,唯有那悠悠二胡之音,輕輕訴說著一場場令世人迷醉而光怪陸離的幻夢。
哀怨如婦,蒼涼如秋,絲絲縷縷的絲竹之音似有壯志要上達天聽,卻又有懷春少女欲語還休的羞澀矜持,意境起伏,如輕云飄搖不定。
轉而聲調一變,忽而比落花還輕,如抽出長長絲棉,又如珠子明明亮亮,流水般悠悠清清。可是那紅塵過客看透了世情,明了本心?
一個音節是一位有情人,一次轉折是一場黃粱夢,碧發披肩的俊雅公子兩手拉唱風流,好似那局外說書先生,為局中子指點明途走出迷城。
一城之外,還有一城。
城城如山高,共筑一場不知莊公與幻蝶誰真誰假的浮生大夢。
靈族大域子陸凝香在一個無形的場域邊緣止步,一手拖著那把巨斧,認真打量了一會兒,笑著作了個評價。
“裝神弄鬼。”
一步踏出,春秋一夢。
再次醒來時,誰又知是何年何月的冬或夏?
鳶翎見陸凝香站立不動、猶如失了魂魄,再看了看沉醉在某種狀態中的夢妖,竟是半點不擔心。
一枚紅彤彤若天日的寶珠迎面砸來,鳶翎手中鳳羽殺刃刃芒疊起,如颶風卷浪,一層高過一層,以絕對的鋒銳之氣斬盡削滅那股開天巨力。
刃芒如烏云,遮了太陽。
復有虛空劍刃斜斬而至,七彩七情照耀山河,鳶翎想也不想,以靈族歸源術將身融于天地。
天地廣袤,不為虛空所困;天地無情,不問七情六欲。
或許是靈族十人連折六子的慘痛經歷讓世人淡化了對他們的敬畏,不知從什么時候起,好像除了能與麒麟圣火身比肩的大域子陸凝香外,其余域子根本就不被人放在心上。
可但凡有這種想法的人卻忽略了一個事實。
那六位飲恨的域子是死在誰手中?
一個是仙道魁首,一個是邪道第一人!
撞到這樣的鐵板,古戰場內敢說自己能全身而退的有雙手之數么?
當他們躲過那兩位堪稱禁忌的存在后,靈族域子是否還是那么不堪?
原本只在十域子中排行第六的鳶翎給了所有人一個答案。
虛空之子葉軒、永恒之界秦挽之、無情道江洛茗三人聯手,竟奈何不得她一人分毫。
雖然其中有自然生靈天賦影響,但雙方交戰的結果卻是不可否認的事實。
一泓彎曲的橙芒一閃即逝,大夢邪境的徐東人頭落地,元神亦被刃芒絞殺。
在眾高手眼皮子底下殺一位高階天仙如屠狗,偏偏還能全身而退,這讓邪道眾修驚怒交加。
永恒之界的祝辭和大夢邪境的楚湘鈴開始報團,背對背注意著周圍的動靜。
江洛茗面無表情,一位同門師弟的死根本掀不起她心中的半點波瀾,她將七情石祭在頭頂,光芒愈發璀璨,普照十方。
暗藏于袖的纖手悄然結出一道術。
一念成讖。
秦挽之一只手托著開天珠,一只手默默掐算起來。
只要鳶翎敢再顯身殺人,只要被七情石照到一星半點,等待那位域子的就將是毀滅性的打擊。
葉軒見眾人竟玩起了貓捉老鼠的把戲,立時沒了興趣,轉而望向一動不能動的陸凝香。
嘴角一咧,掀起一抹冷酷的弧度。
別人進不了夢魘離幻天,但妖神同體、已將空杌天賦完全消化的葉軒卻可以,虛空之翼在身后展開,朝身處夢幻之境的陸凝香猛撲而去。
夢妖手中動作微滯。
一股虛空之力扭轉乾坤,張口就吸,欲將那名女子吞入腹中。
夢妖微滯的動作恢復正常,二胡聲不絕,卻被某種虛空秩序封鎖在陸凝香周身,既能讓她醒不過來,又與虛空之力井水不犯河水。
眼看葉軒即將功成,陸凝香突然抬手,對著這位虛空之子就是一斧子。
葉軒臉色驟變,一連布下好幾道防御,又以虛空之翼極速遁走,卻仍是沒能完全逃過這一斧,嘴角被震出了一抹細微不可見的血跡。
眾人悚然。
靈族有女凝香,曾于夢中揮斧砍人。
看著在睡夢中還把巨斧舞得虎虎生風的陸凝香,葉軒嘴角一陣抽搐,以他的冷漠性格,差點都要破口大罵。
本想趁機斬殺靈族大域子,一舉揚名,不想這種事怎么就恰好讓他給碰上了?!
與此同時,他也對陸凝香的實力感到心驚肉跳,再回想起她與蘇恒、火無天對戰的一幕,葉軒心中百味雜陳。
原本相差無幾的幾位最強天驕,終是漸漸拉開了差距。
最強天驕,不再是最強。
蘇恒和靈族四位域子分別對魔、邪兩道下手,斗戰之子和火無天自然也不會閑著。前者拿著戰槍點指重明鳥眾妖,朗笑道:“算你們運氣好,撞上了我。我這人有個習慣你們應該也清楚,盡管出手,至于一敗之后還能否從他們幾個殺星手下逃命,那就看你們的造化了。”
哈哈大笑聲中,一桿金槍攜雷霆之威降下。
原地開花,來自各大族群的妖族天驕紛紛被震飛了出去,唯有一只重瞳俊鳥逆迎而上。
可惜,當它踏出那一步的時候,眼前這個為戰而生的男人同樣踏出了一步,依舊領先它一步之遙。而這一步之差,就注定它沒有半點機會。
但重明鳥無畏,因為它知道斗戰之子的規矩。
當然,它同樣沒有選擇。
斗戰之子搖搖頭,心里有些不過癮,也有些感慨。
以往數屆下來,妖族在古戰場中都是獨占鰲頭,但這一次,隨著鵬鳥、金烏大殿下的隕落,還有食鐵幼獸的“叛逃”等,妖族似乎逐漸勢微,到了現在,居然連一個拿得出手的人物都沒有。
這讓斗戰之子如何不失望?
而歸根結底,這還是因為時運的變化。如蘇恒、火無天這等擁有絕對主宰力的無上天驕橫空出世,已經打破了妖族妖多勢眾的天然優勢,而他們本身的天賦戰力,更是遠非尋常的妖中至尊可以比擬。
這同樣是一場變局。
江山代有人才出,天下終究還是由少數人去左右。
火無天最后一個出手,本想將暗中幾個分明實力不低、卻又藏頭露尾的狡猾家伙揪出來,忽有劍氣破空,直斬麒麟!
火無天抬頭望去,深紅色的瞳孔竄起兩簇紫火,熊熊而燃。他大手一揮,一袖斬一劍,雙方相碰,劍氣散溢,袍袖亦是震顫不休。
遠處,兩次于蘇恒手中死里逃生的小劍圣雪風清再度行來。
天仙巔峰!
兩次敗逃,肉身兩次被毀,小劍圣的修為進境竟是不降反升,這令所有人為之愕然。
即便是蘇恒都皺起了眉頭。
這種像是打不死的對手,足以讓任何人頭疼。
而拋去小劍圣的境界不說,更讓眾人錯愕的是,看兩大天驕這架勢,仙道內部似是要起內訌啊?怎么自己人就先干起來了?
現如今,九大流派除了佛教和冥界外,各大派都有修士在此,難不成這兩個家伙是沒人可打了,所以才彼此切磋切磋?
這種可笑的想法一萌生,他們就想給自己一巴掌了。
火無天卻對小劍圣的到來沒有多么意外,他漠視渾身劍氣繚繞的小劍圣步步走來,突然問了句讓人摸不著頭腦的話:“現在的你,還是你嗎?”
小劍圣一言不發,雙眸冷冽如劍鋒。
火無天彈彈指,自顧自地說道:“八十萬年前,麒麟能斬劍祖,八十萬年后,火無天同樣殺得了你這個活死人。”
小劍圣咧咧嘴,呵呵一笑,卻是滄桑的老聲。
“一個是早該死去的怨魂,仗著對逍遙天的那些功德茍活至今,若你安分守己也就罷了,偏偏執念不散,無濟于事不說,反而還害了逍遙天一位未來的真劍圣。隕昆劍祖晚節不保,如今的你對逍遙天來說還有多少情分可言?”
無視“小劍圣”陰沉的臉色,火無天搖頭笑道:“昔日仙道大會上,你見我顯露麒麟手段,故被戳了痛處,才發了失心瘋,繼而又將那股怒火發泄在靈族白素秋身上……呵呵,如今終于站到我面前,有機會一劍了結宿怨,是否有種大仇將報的暢快?”
小劍圣手中古劍輕抬,劍尖直指火無天。
火無天卻又接著開始的話頭道:“另一個是劍道十萬年難得一遇的天才,可惜也因此被那半死不活的殘魂看上,元神合一,也亂了心智,整日瘋瘋癲癲,何曾有過幾許清明?這樣活著也是受累,倒不如我替你解脫了去,作孽的不再作孽,受罪的不再受罪,對誰都是一場大功德。”
“隕昆劍祖,你以為如何?”
回答他的,只有一劍。
火無天颯然輕笑,右手大袖如紅云滾滾,一束紫氣貫穿三千里!
不遠處的蘇恒朝這邊望了一眼,縈繞心頭許久的疑惑終于解開。
原來,小劍圣不是雪風清,而是隕昆劍祖和雪風清。小劍圣與他有仇,也與火無天有仇。但準確點則應該說,與他有仇的是雪風清,與火無天有仇的則是隕昆劍祖。
比起八十萬年前麒麟折劍的宿怨,他與小劍圣之間的恩怨也就算不得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