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華清郡主這幾日的精狀態有所回復,趙當世與龐勁明等到時,她正由兩個丫鬟伺候著練習書法。
趙當世來得突然,華清郡主沒有防備,等眾人掀幕而入后才慌忙拋下筆,上來相見。因為這幾日來趙當世等人對她的態度都頗為恭敬,膳食調理也很到位,所以華清郡主郡主對于這些人并沒有流露出太大的敵意。
“哦,驚擾到郡主了。”趙當世在距離華清郡主幾步外停了下來,周文赫、龐勁明等人都自覺地排在他的身后。
“無妨,無妨。”華清郡主淡淡笑著,黛眉如畫。趙當世這時候才發現她今日居然有閑情上了些淡妝。
“郡主在寫些什么?”趙當世好奇地走上去兩步,華清郡主沒有閃避,反而引著他繞到帳中的案臺邊上。
“不過隨意寫了些字,入不得將軍法眼。”她側歪著腦袋,淺笑著,那模樣在趙當世看來,竟是有些嬌憨。
覃奇功、穆公淳等文化人都不在,帳內眾人除了趙當世外幾乎沒有人識字,而趙當世本人也對書畫從無研究,所以也就不去現那個丑,在發現紙上寫的俱是些單字后,便就撇下不管。
“自上次見面后,將軍倒有好些時日不曾前來了。”華清郡主輕輕說道,那口氣不想是對一個敵人,更像是對一個經年未見的老友。
趙當世雖知華清郡主是在強裝鎮定,但對方不過一個小女子,這份膽識勇氣遠遠超過許多所謂的須眉男兒,卻也不得不讓人欽佩。
兩下寒暄數句,趙當世沒有立即抖出自己與柳紹宗的交易,而是想要最后努把力,看能不能從她口中套出些對己方有利的消息。然而,問的話還沒出口,華清郡主卻先“咦”了一聲。
趙當世很自然地問道:“怎么?”順著華清郡主的目光看去,發現她的目光緊緊聚焦于龐勁明,確切的說,是龐勁明腰間配著的那把雁翎刀。
“這……”華清郡主朱唇微啟,眉頭不由自主攢了起來。
趙當世朝龐勁明使了個眼色,龐勁明心領會,麻利地解下雁翎刀,雙手托到了華清郡主身前。.
“這刀,這刀你是從何得來?”難得一見,華清郡主的眉宇間出現一絲浮動。
龐勁明看了一眼趙當世,見他對自己微微點頭,便如實將這刀的來歷說了出來。豈料話音未落,便見華清郡主開始不住地搖頭,他正不明就里,華清郡主先道:“這位將軍,勞煩你看看這刀柄末端的銘文,是不是‘風吹鼉鼓山河動’?”
龐勁明粗識幾個字,但絕對無法辨別出華清郡主口中所言。趙當世看他面露難色,就走過去,接過雁翎刀,掃了一眼,凝眉頷首:“正是這句!”
華清郡主緊接著又道:“那么另一面當是‘電閃旌旗日月高’這一句了。”
趙當世再視之,果如其所言,不由得疑心大起,道:“郡主怎么知道這刀上的銘文?”
卻聽華清郡主細語喃喃,念誦道:“大將南征膽氣豪,腰橫秋水雁翎刀。風吹鼉鼓山河動,電閃旌旗日月高。天上麒麟原有種,xué
中螻蟻豈能逃。平安待詔歸來日,我與先生解戰袍。”
帳中寂然,趙當世聞此詩頗有幾分抱負豪氣,問道:“郡主所吟詩句,出于何人之手?”在他看來,能作得此等氣勢恢弘的詩詞者,當也定是個豪邁之士。說不定就是前朝的名將俠客。
怎知華清郡主笑了笑道:“此詩的作者不是他人,正是我朝世宗皇帝。”末了加一句,“先圣不敢褻瀆,那‘我’字是華清妄自替代上去的。”
趙當世怔然而言:“不想九五之尊,竟也可出此豪氣干云之語。有此帝王,戚少保、俞大猷、譚綸等輩競相盈于一朝,亦不足怪矣!”世宗皇帝即是年號嘉靖的朱厚熜,他在位期間名臣名將輩出,文治武功皆盛,可以說是明朝中少有的璀璨時代。
華清郡主接言道:“此詩是世宗于毛襄懋公出討安南時餞贈,后襄懋公果競大功平定了安南,不負皇恩。”說到這里,口里輕念,“天上麒麟原有種,xué
中螻蟻豈能逃。將軍氣度拔群,非等閑人可比,當非草莽之命。若得引薦,未始不是社稷之才……”
趙當世本聽她說到嘉靖朝毛伯溫的事,默默聽著,但不想其人后來話語里竟暗含招攬勸降之意,陡生警覺,出言打岔道:“郡主,你還未說何以識得此刀呢!”
華清郡主聽他故意轉移話題,心中暗嘆,不過沒有繼續執著下去,回答道:“這刀是我爹爹的愛刀,一直架在書房中,我從小看它,怎有不熟之理?”
趙當世、周文赫以及龐勁明等面面相覷,過了好一會兒才追問出來:“郡主此言當真?”既為堂堂瑞藩府的鎮府寶刀,怎么又會出現在褒城一個挑糞老漢的破屋角落里,這身份高低懸殊之極,未免太過離奇。不要說趙當世,在場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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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人愿意相信此事,然而,方才又聽華清郡主準確說出了此刀的銘文,其中疑竇一時倒真是難以捉摸。
華清郡主搖頭道:“斷無認錯的道理。你們疑我口出誑語,怎么就不疑惑如此一把稀世寶刀,卻如何會是一個老漢能夠擁有的。”她此言中固然不自覺透露出幾分階級上的優越感,但說的確實是實話。龐勁明當初在褒城接刀的時候就滿肚子打鼓,現在一經華清郡主提醒,點頭道:“是了,我那時也曾詢問來著。不過那老漢似有難言之隱,我便沒有追問下去。”
趙當世疑云當頭,繼續問道:“郡主既知此刀來歷,那么它緣何會落到褒城老漢的手里?”
誰知華清郡主抿抿唇,道:“我出城之前,曾拜見過爹爹,那時他在書房看書,印象中這把刀其時就在案上擺著。”她記憶力甚好,像這種細節,稍稍回想,就能憶起,而她之所以如此配合趙當世的詢問,也實是因為害怕自己的老爹會因這把刀出了什么三長兩短,故而權作打聽。
趙當世與龐勁明對看一眼,均自狐疑。華清郡主沒有理由編造一個無聊的謊言,且看她如此信誓旦旦,想來此刀十有便是瑞藩府里的舊物,可是怎么會淪落到百姓手中?
眾人沉默了一會兒,包括趙當世與華清郡主,都對這刀的流轉存疑,周文赫提出自己的看法:“莫不是這刀有兩把?”
華清郡主秀首輕搖道:“這位將軍有所不知,此刀本藏于魏閹府中,原是閹黨群宵于其五十大壽時進贈賀禮。圣上武,立滅此獠,繳得此刀,便將之轉贈父王,以固親情。想魏閹那時權勢熏天,跋扈驕橫,府中寶貝都是稀世珍寶,皆可言舉世無雙。閹黨中人為了討好于他,怎敢私下留取同種樣式的寶刀?”
周文赫不以為然道:“那可未必,想不過一把刀,魏忠賢再厲害,還查的出是否為孤品?”
華清郡主微微一笑道:“昔日魏閹之權勢,非將軍可以想見。”
周文赫在她面前本就十分自卑,當下華清郡主不過隨口說一句,可在他聽來,就好像是暗諷自己世代底層,難以接觸肉食者般刺耳,不由得面色一沉,將視線掃到一旁。
華清郡主雖然知書達理,懂得謙讓,然而她天生高貴,再怎么小心,說話間還是會不自然地流露出優越感。或許這不是出自她的本意,但依然很容易刺痛周文赫、龐勁明等人敏感的自卑心理。
趙當世知道華清郡主所言不虛,他也沒親身經歷過魏忠賢的統治,但后世關于其人的很多記載與案例,仍然還是讓他可以體會到那個時代的恐怖。當然,魏忠賢再厲害,現在也早便化作了一抔黃土,然而,從華清郡主透露出的這些消息看,龐勁明手上的這把刀,當就是從瑞藩府流徙出來的。
因為缺乏線索,沒有人能想通這把雁翎刀的始末,不過這事也不是重點。趙當世稍微想了想,就把刀的事先擱置了。他并沒有忘卻此行的目的,轉而開始試探著從華清郡主嘴里套話。
然而一番談論下來,并沒有取得多少有價值的信息,趙當世故意問了幾個淺顯的問題,郡主都回答了,而且從龐勁明的眼色中看得出,她并沒有撒謊。想來想去,這華清郡主地位雖高,但終歸是一個女子,瑞王尚且足不出戶,她出閨閣的機會就更少。想從她口中打聽出什么政務、軍務,似乎不太可能。
華清郡主待人和氣,性格平易近人,趙當世等軍將對她其實都很有好感。周文赫私底下就曾說起,要世上的王爺、勛貴以及那些當官的都像華清郡主這么講道理、明是非,大明朝也不至于亂成現在這樣。
他當然只是喟嘆,趙當世也是一笑置之。華清郡主沒有高高在上的架子,或許是天性和善,也或許是為了自保,還或許有著其他原因,但在趙當世看來,她的心里絕不可能真正將自己這些草莽放到同一階層看待。話句話說,此情此景下,她可以對你和顏悅色甚至曲意逢迎,然而,在內心中,她絕不可能像表面上所見,那么輕易地接納你、看得起你。
趙當世之所以這么臆測,并非沒有根據。因為即便在被自由平等標榜著的后世,“階級”這個詞依然無孔不入。它沒有消失,而是被刻意隱藏了。而它始終未曾消失的原因,就在于不同“階級”的人,他們的財富、觀念以及生活方式、態度的確涇渭分明。分明到什么程度?差不多就是在人接觸到另一個階級的時候,他心目中的世界立刻就會被震驚與不理解所顛覆。
話不說遠,就說對于華清郡主,趙當世承認她是個好人,可是,趙當世知道,自己永遠不可能和她成為朋友或是知己。她的好,僅僅是體現在表面上,要想進一步與她深交,就會發現,似乎有一道看不見的墻始終阻擋在她的身前,無可撼動。
短短一瞬間,趙當世想了很多,最終思緒轉移到正事上,溫言:“郡主耽擱我營多日,我等禮數多有不周,還請擔待。日前我已與令尊議定,擇日送郡主回城,不知郡主意下如何?”
周圍兩個丫鬟聞言,皆露喜色,而華清郡主還是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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個樣子,不喜不驚,氣度淡雅地行了一禮,道:“多謝將軍,華清全從貴營安排。”
從華清郡主帳里出來后,龐勁明一言不發,朝自己的營帳走去,邊走,邊想著趙當世的囑咐:“這雁翎刀有些蹊蹺,你看好了,說不得日后有用處。”如此一直思忖,手中也把刀攥得更緊了。
龐勁明在夜不收中職務較高,故而和周文赫等人一樣有著自己單人的小帳。他才入帳卸下一身臟污不堪的衣物換上便裝,帳外忽有人掀開一個小口,傳聲進來:“請問龐大哥在嗎?”
趙營中有規定,各軍將間沒有上級條令不可隨意走動串訪,且有了允許條令,這開口第一句也規定只能是本月軍中口令。而這來者顯然不是通過正規渠道而是避過巡邏的兵隊偷跑過來的。常年的職業素養令龐勁明警惕起來,就在帳內問道:“什么人?一句話說清姓名來歷,否則就以軍法‘論處。”
可是帳外那人并沒有如他聲明的那樣乖乖照辦,龐勁明雙目一瞪,見對方竟是直接掀幕而入。下意識的,他拔出雁翎刀,厲聲喝問:“何人膽敢擅闖?”此言之下,已是做好了擒拿與叫人的準備。
但當入帳之人開口又說一句話,龐勁明的怒氣,登時就消弭無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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