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漢中府,驚蟄一過,氣溫轉暖很快,除了隱僻的一些角落,覆蓋在大地與枝椏上的積雪也消了十之八九。“正月啟蟄,言發蟄也。萬物出乎震,震為雷,故曰驚蟄。是蟄蟲驚而出走矣”,飛鳥走獸們既都已盡復蠢動,原本滯礙于寒冷雪凍的陜南各方勢力,也開始布策行動——一步遲步步遲,無論是誰,都不想在爭奪偌大漢中府主動權的博弈中處了下風。
驚蟄前后,不甘示弱的劉宇揚在柳紹宗拒絕相助的情況下盡發手下兩千余兵勇,出漢中城,意欲于府城北端趕筑幾個兵寨,以期為漢中府治所在南鄭城提供翼護。在他出城一事的推動上,瑞王出了很大的力。孫顯祖獨身逃回漢中城后,就自閉家中,避見一切客人,一派心灰意懶的模樣。瑞王原先救女的寄托化為烏有,自然恐慌焦急,加之王妃日夜涕泣,無奈之下,只能將寶轉押在劉宇揚身上。
只不過劉宇揚一介文士,政務拿手,行伍諸事是一竅不通。他將軍事全權委任給了部下的幾個軍官,而這幾個軍官欺他不知事,私下早將這兩千余人的部隊搞得烏煙瘴氣。不說欺上瞞下搞些榨出好些油水,更是分出七八個派別,爭權奪利。
本來這次出兵,劉宇揚懷有比較高的期望,孰料事實卻給了他沉重一擊:官軍在斗山寨以南相繼建立了三個小寨,一方面為了策應漢中府城,另一方面也為了截斷趙營所掌控的褒城縣與城固縣之間的聯系。為了趕工,三個小寨在不同軍官的帶領下分頭建立,孰料趙營趁著三寨皆建立未果的當口,自東西兩方面夾擊過來,并以騎兵抄截到了后路。缺少作戰經驗的這支官軍當即大亂,幾個軍官各執一詞,許久確定不了統一的應對方法,致使戰機貽誤,最后只能各管各家,分頭突圍。而最終逃回漢中府城的官兵不足千數,在建中的三個營寨,也盡皆給趙營踹了。
劉宇揚聞訊,氣悲交加,上疏自劾,目前去留未定。而柳紹宗眼見著孫顯祖、劉宇揚相繼敗績,更是鐵了心窩守在漢中不出。畢竟這戰功再誘人、瑞王催逼得再緊、華清郡主再明媚可人,都比不了自己項上這顆大好頭顱重要。
僅看這段時期的態勢,趙營在漢中實際已經掌握完全的主動,雖說幾日前探馬回報,說東面的萬余長竿子賊權衡良久還是放棄了與趙營碰頭的打算,轉而入豫。對于這樣實力孱弱的“友軍”,趙當世也不放在心上。為了進一步恐嚇漢中府的官軍,趙當世在三月初煞有介事地集中了上萬兵力,圍攏在漢中府城的底下,佯攻數次,將官軍嚇得不輕。當然,趙當世不可能真的打漢中府的主意,因為此城戒嚴已久,強行攻之,代價太大,勝算也渺茫。
取得漢中府四野暫時性的控制權后,趙營開始了極為殘酷的抄掠。入川一事干系重大,不久即將到來的激戰同樣關乎存亡。趙營必須搜集足夠的糧餉物資解決后顧之憂、打下扎實的基礎。在自身難保的情況下,趙當世絕沒有什么婦人之仁,在軍紀允許的最大彈性內,漢中府方圓一二百里的鄉村堡寨,幾乎無一能逃過趙營兵馬的掠奪,但隨之而來的抵抗,也是前所未有的激烈。可以說,整個二月直到三月初,趙營數萬兵馬,都在為彈壓控制區內各種鄉勇、團練風起云涌的抵抗而苦苦支撐。好在這些鄉土地方性武裝實力小且散,對付起此起彼伏的他們,麻煩有余,卻不會給無意扎根經營此處的趙營帶來真正的挑戰。
三月,“時臨洮、鞏昌、漢中皆有賊”,洪承疇審時度勢,認為“臨、鞏為急”,將左光先、曹變蛟、馬科以及入陜不久的祖大樂都調到了這兩處剿賊,而漢中因為遭到了趙當世圍困,局勢同樣刻不容緩。洪承疇在思忖再三后,終于決定完全放下被自己苦苦追趕大半年之久的李自成,親自前往陜南方面督戰。
賴在關中的和應薦、賀人龍、孔全斌都是抽一鞭子走一步的主兒,直到洪承疇真正要來了,才忙不迭吆五喝六的動員軍隊。他們將從郿縣、寶雞兩地盡數開拔,配合西面左光先、曹變蛟等主力軍的行動南下漢中。
伴隨洪承疇而動的,還有陜北趙光遠、費邑宰、孫守法三部,可以說,這一次,洪承疇下定了決心,不再管惶惶度日的李自成,而是先解漢中之圍,幫那個當今圣上的親叔叔逃出困境。
趙當世自從遵奉李自成為“闖王”,自為“闖將”后,兩邊的關系變得十分親密,既然已然達成一種“同盟”關系,那么雙方自然會在整個戰略上將對方考慮進來。
當前的情況是,洪承疇放棄了李自成,打算專心剿滅最近頗為囂張的趙當世,李自成對時局的感覺很敏銳,很快覺察到了官軍戰略上的傾斜。無論李自成還是趙當世,都清楚唇亡齒寒的道理。如果任由洪承疇將陜地官軍主力集中到陜南,那么趙營的下場可想而知。李自成與眾將商議過后,認為需要適時跳出來搞一些動作,將官軍的注意力重新吸引回來。ωωω.⑨⑨⑨xs.co(m)
這個想法遭到了許多闖營軍將的質疑,他們認為凄凄惶惶大半年,好不容易今朝熬走了洪蠻子,能奪得一些喘息的機會,無論如何都不該再次引火燒身。然而營中只要稍微有些長遠眼光的軍將則不以為然。就如田見秀所言,他力陳趙營在陜南對于陜北的闖營的策應作用,一旦趙營元氣大傷,洪承疇再次調轉槍頭,完全有能力將闖營如前般一樣逼入死胡同。但是,一旦闖營在陜北再次開張,本職便是守衛三邊的洪承疇不可能坐視不理,當時候的情況只能是他拆了東墻補西墻,從調往陜南的官軍中抽出一些趕到陜北救火。陜地官軍的秉性,和他們打交道多年的李自成等人最清楚,洪承疇在還好說,一旦不在,那便能磨一會兒是一會兒,反正賣死賣活,到頭來都撈不到什么好處——“陜西兵久乏餉,洪承疇用弱僅得無事”,此前逗留關中不前的和、賀、孔三部便是明證。
洪承疇將重點放在陜南,對于陜北自然鞭長莫及。對付留下來的這部分消極怠戰的官軍,李自成胸有成竹。洪承疇失去對陜北局勢的親自掌控,屆時必將陷入首尾不能相顧窘境——既無法將全部主力投入剿滅趙營的戰役中,也無法對縱橫陜北的李自成加以限制。如此一來,這既能支援趙營,也不至將闖營置于危險的境地。
李自成執行力很強,四月初,就在金牛川成功伏擊殲滅了一股南撤的官軍,同時派人聯絡在洪承疇親身追剿下已經慘到求撫乞降的蝎子塊拓養坤。拓養坤其實不認為按照李自成現在的實力有資格繼承闖王,但他自己如今殘兵敗將,滅亡只在旦夕,無人可求,遠近能幫上忙的只有李自成的闖營,故而沒奈何,也承認了李自成的地位,同時希望李自成接應。
拓養坤與李自成都是善戰之人,一旦接上了頭,兩邊都像喝了一口救命水,頓時重煥新生。他們很快謀劃了一次行動,就在金牛川戰役發生后不久,洪承疇預感到陜北的局勢似乎沒有那么好應付,就臨時抽了預計南下的王承恩、賀人龍、孫守法等部北上繼續追殺李自成。拓養坤從秦州、徽州詐敗,一直退入平涼、鳳翔周邊,賀人龍追之甚急,一時不察,在柳林陷入守候多時的闖營兵馬的伏擊,大敗,將官丁泰明戰死。這已經不是賀人龍第一次遭到李自成的埋伏,他也因此被革職,敕令“殺賊自贖”。而李自成與拓養坤在得勢后,又躲回了階、成一帶的山地,據險設伏,與尾隨上來的官軍展開周旋。
北面李自成所做的努力,南面的趙當世并沒有第一時間覺察出來。因為李自成再怎么努力,當前的實力擺在那里,洪承疇全力南下的大方針還是不會被撼動。就在本月,趙當世接到急報,說洪承疇已親督大軍,蕩平了鞏昌府一帶的殘寇,現已陸續進入略陽。
略陽縣已屬漢中府地,與東南方的沔縣相距兩百里不到,當中只有嶓冢山的飛仙嶺一道險地,也就是說,駐守沔縣的郝搖旗與惠登相已處于整個戰局的最前線。
這倒是趙當世此前沒有想到了。他以為,洪承疇會選擇從秦嶺下漢中,那樣的話,褒城縣最有可能成為前哨,而左右分布的沔縣與城固縣兵馬,可以同時對其進行支援。但洪承疇不愧老辣之輩,從短短十日不到,就從陜北進入鞏昌,并迅速將兵馬向略陽集結,如此一來,趙營的陣線就無形中被拉長了不少,處于遠端的城固縣處于很可能與主戰場脫節的尷尬局面,同時死死釘在當中的漢中府城,也對趙營這一戰線的暢通造成了嚴重的隱患,可以說,在未曾正式交兵前,沒有硝煙的戰爭已經打響。在這一點上,遲遲才反應過來的趙當世在對上洪承疇這么個善戰多謀的硬手,已經落了下風。
同時出乎趙當世意料,洪承疇顯然提前考慮到了祖大樂。他深知祖大樂跋扈不聽調遣的個性,所以為了阻止祖大樂有可能的輕軍冒進,采取了間接手段,向早已至關中正準備南下的祖大樂提出了支援鞏昌府的請求。對祖大樂來說,往哪里剿賊不是剿賊?便暫時放棄了孤軍南下的決定,轉而進入了鞏昌與左光先等合力作戰,直到這時即將與洪承疇同入略陽,使得趙當世預先定下先單獨打擊祖家軍的計劃胎死腹中。只這兩點,就對趙營一早布下的作戰方案造成了直接的沖擊。
不過亡羊補牢未為晚也,陜北的多支官軍調動,畢竟花費時日,洪承疇能快速調動軍隊影響趙營的部署。趙營也同樣有機會針對實際情況,及時進行戰略上的調整。
只是調整尚未來得及做出,又一個壞消息自南傳來。原來,侯良柱為了避免在后勤上拖了后腿,便先撥出了一千人為前部,先出山口,以期與洪承疇等軍相互呼應。呼九思聽聞了此消息,立刻派楊三帶兵進行阻擊。可是天不遂人愿,楊三手下的棒賊戰力實在孱弱,三四千人在川北槐樹垠與一千侯家軍大戰只扛了兩刻鐘,就氣沮而散,被殺百余人,楊三棄馬翻山而逃。這還不算,月中,四川從川北直到川中東部,多達七個州縣發生地震,山石崩塌,阻遏道路。按呼九思原話,本想要發動數萬人“大搞”一次,遇此突發情況只能作罷,當下派人前往趙營,希望趙營能出一支兵馬南來配合,以達到控制山埡險口,阻止川軍主力出川的目的。
這一樁樁,一件件事如雪片般飛入趙當世的營帳。
“故天將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趙當世看著帳外一隊隊絡繹不絕的兵士,如是默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