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營駐守沔縣的人馬包括郝搖旗與惠登相兩部,其中郝搖旗部二千人上下,惠登相一千余人。沔縣不大,以三千余眾守御至少從人數上綽綽有余,可對手畢竟是威名早著的洪承疇,郝搖旗膽兒再肥,到了這個當口,還是感覺有點心虛。惠登相倒是波瀾不驚,反正在洪承疇手下輸過無數次,他的心理承受能力已然得到了有效的鍛煉。
雖然知道自家主力絕不會坐視不理,郝搖旗還是向趙當世發出了數次支援的請求,得到趙當世的答復均是令其至少堅持到四月十日。略陽洪承疇的軍隊正在陸續集結,他何時行動,郝搖旗心里沒底,沔縣方圓近百里的兵馬都被他收攏到了城里,如此一來,凝聚了己方的實力,卻失去了對官軍的觸達。而為了進一步了解官軍目前較為詳略的部署與意向,郝搖旗與惠登相商議后還是決定派一支先遣部隊出城試探,一方面打探對面的動靜,另一方面也為了擾亂略陽對手的心神。
先遣部隊此去的目的地在飛仙嶺北面,再向西數十里,就是官軍重兵屯集的略陽,行動危險系數頗高,惠登相心眼多,這時候就不吭聲了。好在郝搖旗手下還是有不怕死的硬漢,右營后司把總崔樹強就是當中翹楚。此人本是川人,但因為是川陜交界出身,一口漢中話說得賊溜。他原在陜西當土匪,去年趙當世經過時被打敗收編,憑著驍勇善戰,迅速爬到了把總的位置。
崔樹強圓腦殼,身形不高,上長下短,甚至有些瘦弱,但有的是一股狠勁兒,往日里看人的目光都帶著幾分殺氣,他還有個綽號叫“崔臭嘴”,說得就是此人嘴里極不干凈,往往一句話里就要摻著大把的臟字。他見左右諸將尤其是惠登相對出擊試探一事畏之如虎,心中啐罵:“到底是山坳里打滾的柳娃子,上不得臺面,個個怕死仗勁。”想著,胸一挺,腿一邁,一副舍我其誰的架勢將這活兒攬了下來。
因為是試探性進攻,郝搖旗不愿大張旗鼓,抽了三百人交給崔樹強,惠登相到底臉上掛不住,最后也撥了二百來人進來作為增補。對他的二百人,崔樹強看也不看,出城前,突然帶著自己的三百人快速前進,將惠登相的二百人甩出好大一截。直到楊招鳳驅馬趕上來,與他相說一番,他方才停止急行軍。雖說心中對惠登相貪生怕死的成見仍在,但終歸是以公事為重,不再戲謔。
五百人不多,加上崔樹強當過多年山匪,這隱匿行蹤的一套還是玩得很轉,至少潛入到了飛仙嶺附近,并未遭遇到什么敵情。
略陽縣與沔縣間,飛仙嶺最為險要,因郝搖旗的戰略性放棄,此處完全沒有趙營的勢力盤踞。崔樹強不傻,他心里很清楚,但凡略陽的官軍有些腦子,都不會忽視這么一個緊要之地置而不理。換句話說,他有預感,再推進下去,極有可能在飛仙嶺沿麓遭遇官軍。
這幾日都是陰天,老天爺的脾氣誰也摸不準,但崔樹強憑自己的感覺認定,近期內不會有雨水落下。他這次出城,全軍僅帶了兩天的口糧,估摸著試探完回沔縣正好用盡,倘若下雨使它們受潮發霉,那么就得提前返程了。
趟過幾條潺潺的小溪流,天色開始轉沉,崔樹強帶著五百兵馬路過兩三處小山村,無一例外,看到的都是一片灰燼,偶爾還會有幾具黑腐的無頭焦尸星散陳布于坍圮的廢墟中。
“狗日的官軍。”崔樹強一腳將擋在面前一截短木踹飛,罵罵咧咧環顧這一切。不消說,這般慘狀,定是遭到了嚴酷劫掠的結果,而一切的始作俑者,除了從略陽散布出來掃蕩偵查的官軍,還會有誰?
崔樹強心中對這些慘死的百姓倒沒有什么同情。亂世為人,或強如虎狼,或賤如草芥。保護不了自己,早晚都得是別人的盤中餐。他心中所慮,是不知哪部官軍洗劫了這里,還不忘砍光了村民的腦袋回去邀功。
聚集在略陽的官軍成分復雜,洪承疇能憑借多年積攢下來的威望壓住他們,但絕對無法做到令行禁止。官軍中的小抄小掠已是人盡皆知的潛規則,他洪承疇想管?行,先把拖欠的糧餉補齊。做不到這一點,有求于各軍頭的洪承疇,也不得不睜一只眼閉一只眼。法不責眾,當惡行已蔚然成風,威勢強如洪承疇,也不得不做出妥協與退讓。
崔樹強在一個村里溜達了會兒,四處都是慘敗熏黑的瓦礫,哪還有合適的地方暫作屯駐地?他在心里咒罵了那支雁過拔毛的官軍,盤算著今夜是不是得到更近飛仙嶺的一帶找個避風的山坳,露宿一夜。
趙營兵才出村口,前方兩騎急至,崔樹強才欲上馬,見兩名斥候臉色不對,心中一緊,道:“怎么了?”
一騎脫口而出:“我二人于前路遭遇敵軍,為其察覺,請把總早做準備!”
“廢……”崔樹強勃然大怒,臟字到了嘴邊,卻沒說下去。這兩騎外放的距離都是五里,也就是說,就算官軍自后趕來了,在這段時間,他仍然有充裕的時間展開戰斗序列。
崔樹強手一招,幾名塘兵立刻開始奔走,中軍旗幟開始搖動,隨之而起是各隊百總的號旗高舉呼應——他們都是趙營的老弟兄,早就見慣了風浪。然后,嘈雜洪亮的各種摔缽、喇叭等開始震天作響。在短短的幾個呼吸內,趙營右營的三百兵士開始向一旁聚去,而惠登相的二百人,則被安排到了靠右后的位置。
見隊列開始井然有序地轉換,崔樹強心情微松,轉眼見到那兩個斥候還在一邊局促不安,罵道:“兩個殺才,還要老子請你們到后列去嗎?”
其中一個哀愁道:“敵軍前部多馬軍,怕是……”
崔樹強尚未聽完他說的話,不遠處突起渾厚的“隆隆”聲,他心中“咯噔”一驚,不用看也知道,定是前方來了敵軍。
“官軍來了!”
還在緊張布列的趙營兵中出現一陣騷亂,崔樹強臉一沉,監陣官手起刀落將叫喊者拖出來殺了。他接著凝眉轉目,只見數百步外的道口,忽然轉出不計其數的馬軍,黑簇簇的將其后的道路完全遮蓋住了。
如果是馬軍,那么崔樹強的對時間的估計就有了很大的失誤。按道理,他不該就地變陣,而是得向村中退卻乃至尋找到一處稍微險要的地勢再慢慢安排。想當下趙營這般,轉換速度雖然已頗迅捷,但看形勢依然難以在官軍馬隊來之前結陣完畢。
木已成舟,崔樹強沒時間自怨自艾,他也頗有作戰經驗,這樣的情況也不是沒遇見過。應對之策,最有效簡單的,無非“壯士斷腕”罷了。即派出一撮敢死隊,扛住前方的沖擊,為大部隊贏得時間。
趙營中不缺敢死之事,尤其在郝搖旗手下。也許是自身性格使然,郝搖旗在挑兵時尤其喜歡選那些最窮最苦出身的漢子。拿他的話來說,這種人因長期營養不良或許體格上會有些許孱弱或缺陷,但能在生死線掙扎到現在依然存活,毋庸置疑都有著超越常人的堅韌與耐力。越窮苦的人往往把自己的性命看得越輕,因為他們一無所有慣了,所以在他們的觀念中,“辦不成的事拿命去搏”根深蒂固。換句話說,他們就是所謂“死兵”或“輕兵”的最佳來源。
事態緊急,崔樹強隨口拋出了些甜頭,當即便有數十人踴躍而出,他們在數位軍官的帶領下,幾乎沒有排成隊列,就亂糟糟朝前方堵去。崔樹強則令剩下的人馬繼續抓緊時間布陣。
對面的官軍馬隊來得很快,崔樹強左喝右叱,焦急中自額頭、手心乃至遍體生汗,他百忙中抽空瞥了對面一眼,只見老遠的道彎處,拐出數面戰旗,這些戰旗均由騎士擎著,為帶起的風吹展開來,前頭幾面是長條狀的豹尾旗,而后一面大旗白底黑邊,當中赫然一個“祖”字如水波紋般劇烈地隨風而動。
崔樹強還沒回過神,自家敢死隊中已然一片喧亂,有塘兵即時來報:“敵騎臨陣八十步,先放重矢!”
生在長在西北的崔樹強其實對外部的世界并不太了解,但縱使這樣,因為此前做過準備工作,他還是清楚的知道,來者必定是名聲赫赫的遼東“關寧鐵騎”中的“祖家軍”。而根據情報,援剿總兵祖大樂的軍隊雖有向略陽集結的趨勢,但此刻尚在鞏昌府北部馳剿,那么這支關寧鐵騎的主帥,不必說,自是現任寧夏總兵祖大弼無疑。
早前,趙當世是將援剿總兵祖大樂放在作戰的第一順位,因為同出遼東關寧軍系統,所以趙營上下對于祖大弼的戰前準備也做得相對充足。
有著韓袞等在遼東服役過、戰斗過的老兵提供情報,崔樹強世等趙營軍將大概知道祖大弼手底下三千人的成分。籠統來說,關寧軍即是遼東軍,而關寧鐵騎,又屬于關寧軍的一部分,為其中精銳。
和多為漢人的普通關寧軍不同,關寧鐵騎的兵士主要來源于蒙古諸部。起初,最早的關寧鐵騎是由祖大弼的哥哥祖大壽所組建,其兵皆為山北近遼陽一帶的夷人,這些夷人夾在明軍與滿洲的勢力之間,為滿洲所逼,投順明軍,稱為“降夷”。祖大壽將這些驍勇善騎射的夷人倚為臂膀,以家丁私兵待之。而這些夷人也只聽命于給予自己利益的祖家。在這一點上,實際數十年前鎮守遼東的李成梁、李如松父子乃至前宣大總兵麻貴等對夷人都有蓄養,只是沒有獨立名號罷了。
祖大壽表率在前,關寧軍系統的軍將后來都開始廣泛招募夷人忝為心腹,如祖寬和祖大樂加起來近六千關寧鐵騎,就是隸屬關寧軍編制的驍騎左右營,“兩家所部皆緣邊鐵騎,又養曳落河為摧鋒,虓闞而狠戾,二將常倚以立功”。而祖大弼身為祖大壽的親弟弟,自然不會差到哪里去,以這些來自蒙古桑昂、那木氣、恰臺吉等部夷人作為部隊中堅,使得關寧鐵騎的戰力比之一般的明軍,要強力不少。
與外界普遍猜測的火器為主的情況不同,實際上,精于騎射的這些關寧鐵騎將近一半還是將弓箭作為主要遠程輸出的武器。關寧鐵騎一隊分左右什,基本上左什帶三眼銃之類的火器,右什則全為弓弩。
三眼銃射程短、精度差,在馬上往往只能在二十步內外才能產生較為理想的殺傷效果,所以為了確保打擊范圍的擴展,弓箭對于這些關寧鐵騎來說必不可少。來自蒙古部落的這些騎士善于射擊,多用角弓,間或有需要下馬站射的大弓作為輸出的補充,射箭對于他們來說,比使用火器更加得心應手。
當下沖在最前的數十名關寧鐵騎按照往常的戰斗習慣,在進入百步后開始不斷射出利箭。在馬上他們無法伸展雙臂到極致,所以他們采用的是頻率極快的速射,往往弓弦拉到不及三分之二處就會松開。而這些箭矢的初動能加上馬速提供的動量支持,依然有著不俗的穿透力。
撲面而來的飛矢當場射殺了十余名氣血翻騰的趙營敢死隊,剩下的趙營兵腦袋清醒過來,在軍官的調度下急急將盾牌手推到前列,組成防御面,希望能抵擋住官軍接下來的進攻。ωωω.⑨⑨⑨xs.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