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任鄖陽巡撫王永祚一向以清正自詡,早在他初涉宦海之時,他就給自己設立了今后行為處事的標準與典范,便是要努力朝前輩文定公徐光啟看齊。
徐光啟乃萬歷、天啟、崇禎三朝名臣,文韜武略皆為一時之杰,唯一可惜的是前期科舉之路走得極為坎坷,就連鄉試也考了幾次才取得資格。雖然最后還是中了進士,可那已是四十開外的事了。
現年三十六歲的王永祚與楊嗣昌同鄉,家族間頗有淵源,故拜之為師。他年少得意,早經鄉試中舉,可往后十余年參加會試屢屢名落杏榜,便罷了再進一步的念頭。明代士林講究出身,想登京城混中樞,少說也要過了會試的貢士才有資格,故而僅獲舉人的王永祚長期只能在地方上任職。
王永祚對自己的應試道路很不滿意,一直激勵著他不氣餒的榜樣便是徐光啟。他認為酒香不怕巷子深、命好不怕運來磨,只要一步一步走得踏實,最后參相入閣的徐光啟也未必就是遙不可及的目標。自在督門下受任荊南兵備道之后,因無兵統帶,他便暫時主掌軍中法令,雷厲風行、法不徇私的剛硬作風讓很多人都心生畏懼,其中不但包括妄圖枉法的宵小之輩,連好些與他同在一個屋檐下辦公的同僚也對他敬而遠之,他對此絲毫不以為意。當有幾次無意中聽聞有人在背后暗暗稱他是忠介公海瑞轉世時,他雖無被譽唐順之那種自豪,但亦會感到十足的快慰。
原本這次朝中指派的替代袁繼咸的鄖陽巡撫人選是萬元吉,可萬元吉因母喪婉拒了任命。王永祚聽說了這事,厚著臉皮旁敲側擊希望萬元吉能將自己上去。萬元吉與朝中很多有識之士一樣,都認定鄖陽府是一個險惡的富貴地,對仕途而言絕非一個好的跳板。
說“險惡”,鄖陽府地處楚、豫、川、陜四省交界,位置極其重要,是各路兵馬往來的必爭之地,需要時時統籌打點各方關系,維系平衡。而全府地形幾乎全為山巒,自古就是賊寇藏匿的腹地,不但賊多、亦是難剿。況賊亂起迄今十余年,府中連年兵災,所轄諸縣無不殘破,彈盡糧絕、兵力孱弱,王鰲永、袁繼咸等前任巡撫都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的代表。是以在此基礎上經營,艱難困苦不是只言片語就能寫明道盡的。可反過來說,要是能將爛攤子收拾好、做出成績,聲明必然一舉大振,成為下一個洪承疇也未始沒有可能,這便是鄖陽巡撫之職所謂“富貴地”的意思。
萬元吉等有自知之明,沒膽子攪這趟渾水,可王永祚很自信,并無畏懼。或者說,為了能盡早出人頭地,他只能選擇抓住機會,搏上一搏。結果對王永祚來說無疑很好,受萬元吉、崇禎帝的有意抬舉,他順利爭取到了鄖陽巡撫一職,短短時間內,從原來被楊嗣昌從地方召至督門下的小小幕僚連跳數級,搖身一變成了大明朝正兒八經的地方大員。他心滿意足,上午才接到朝中差遣任命,下午就收拾好了行李,告別猛如虎等督門下舊將,只帶著隨侍的三個伴當離開了駐扎于承天府的督門軍隊。
為了表現出自己的干練與果勇,王永祚沒有選擇乘公家的馬車,而是選擇騎馬去鄖陽。這點學自楊嗣昌,當初身為大學士的楊嗣昌只身輕馬入襄陽,給當地的官吏們的震撼不小。不過他沒有崇禎帝贈送寶馬的榮幸,乘馬自也是公家的,右頰上還印著表明負責轉送驛乘的“出”字樣。
他跨著馬,手執馬鞭,于路四處兜轉奔馳,春風得意。他后面跟著的那三個伴當卻是叫苦不迭,心中暗罵這個上官沒個正型,每每馳馬不見,又得滿頭大汗地去尋找追趕。
如此這般,走了兩日,四人一路折騰到了襄陽府邊界。其時天色已黑,幾人就投到宜陽所東北的遷山驛住宿。遷山驛的驛長聽到響動,帶著三五個驛卒出來查看。在驗過了王永祚拿出的作為公驗的府里發放的角符后便急忙將王永祚等人迎入驛站。
驛站的宅院兩進,驛長先吩咐驛卒將跟隨王永祚早已累得半死不活的三個伴當帶去后院廂房歇息,又親自陪著王永祚進到了前院的堂中。
“王大人一路風塵,辛苦了。熱水、飯食、床鋪小驛一應俱全。大人就在小驛休息一宿,明早小老兒就換給好馬,讓大人好繼續趕路。”
這驛長是個五十出頭的老漢,滿頭白發,皮膚黝黑,看上去毫不起眼,猶如普通股田壟間種地的老農般,但語言得體流暢,辦事又干脆利索,果然有著多年迎來送往練就的一套本領。
王永祚與他閑聊幾句,原本希望從談話中搜尋出一些有價值的線索,但那驛長所言,皆是眾所周知之事,無甚稀奇處。王永祚索然無味,也懶得再和驛長多費口舌,只推說自己疲憊,便告辭要回房去了。
那驛長殷勤地將王永祚送回廂房。王永祚敷衍幾句打發他離去,閉門進屋,只見屋中陳設簡潔樸素,倒還干凈,一道簾后,正擺放著一個盛著半滿的熱水、兀自冒著騰騰熱氣的大木澡盆。
趕了兩天路,一路風塵,王永祚也感到身上有些難受,當下也不猶豫,自個寬衣解帶,要好好地泡上一澡、將一身的污垢與疲累都清除殆盡。
待將身子泡入熱水之中,王永祚忍不住輕呼一聲,水溫冷熱剛好適宜,浸在里面,那是說不出的快意與舒服。ぷ999小説首發ωωω.999χs.cΘмм.999χs.cΘм
王永祚上身靠著桶壁,雙手自然地搭在桶沿上。四周都是水汽氤氳,他閉上雙眼,竟感到像喝醉酒般的微醺,愜意之下,嘴中也不由哼起了家鄉小調。
便在此時,只聽“砰”一聲響,王永祚受驚猛然睜開雙眼,隔著簾布,卻見自己廂房的房門大開,三個人影破門而入!
“什么人?”王永祚驚恐之下大聲喝問,卻因為全身赤裸著不能站起,仍然泡在木桶之中。
那三人均用皂布包頭蒙面,看不清長相,聽了王永祚的質問,其中一人怒喝道:“狗官,讓你胡亂斷案,送卻俺大哥性命!今番就叫你血債血償!”
“壯士慢來!有話慢說!”王永祚聞言色變,這三人竟是來報仇的!想自己在督門中過手的軍中雜案無數,也有好些人是死在了自己決斷下,但捫心自問,自己從來都是秉公執法,不徇私情,按理不會有冤案錯案的發生!
“今日便是你的死期!俺們要拿你的命祭奠俺大哥的在天之靈!”那三個蒙面人根本不給王永祚更多口舌的機會。當先一人從肋間拔出一柄短刀,大跨兩步近前,掀開布簾,就要往王永祚身上捅去。
值此危難時刻,王永祚也顧不得朝廷命官的體面與形象了,“嘩啦”從澡盆中竄起,順手向那當先蒙面人門面潑出一掌熱水。
那蒙面人起手遮蔽,間隙間,王永祚就跳到了一旁。
“狗官哪里跑!”后邊的那兩個蒙面人各自抽出貼身的匕首,沖王永祚撲殺過來。就這電光火石間,王永祚也不忘忙里抽閑扯出床簾,三兩下系在腰間,聊作遮羞,對他這樣自詡有身份的文官來說,禮義廉恥大于身家性命,要死也不能像頭死豬般渾身赤條條的。
就在緊要關頭,從門外突又闖入數人,當先一人見屋內有三名賊人,竟然向后退卻幾步,要不是后面的人頂上來,恐怕他就要轉身而逃。
王永祚定睛看向屋外,原來是驛長領著幾個驛卒以及自己手下的三個伴當趕到,急忙呼道:“驛長救我!”
那三個蒙面人見王永祚援兵眾多,形勢不妙,當下卻也不硬來。其中一人甩手將手中匕首擲向擁堵在屋門口的眾人。眾人各自怕死,一哄四散開來,那三名蒙面人互看一眼,縱身一躍,閃出了廂房,身手矯健地順勢一滾,起身飛逃,很快便消失在了黑暗之中。
大家又驚又怕,正愣神的當口,還是驛長沉穩老練,叫過眾人先進屋看看王永祚的情況。
王永祚驚魂未定,杵在原地一動不動,只是喘著粗氣。當驛長等人再進屋時,他尚以為是賊寇,嚇得身子一抽,后見是自己人,這才舒了口氣,顫聲問道:“那三個賊人呢?”
驛長躬身道:“已經跑了。”說著面帶愧疚道:“小驛監管不力,致使賊人入內,差些傷了大人,請大人責罰,所有罪責小老兒愿意一力承當。”
三個伴當也站在后邊探頭問詢道:“大人沒傷著吧?”
王永祚長吁兩口氣,撫了撫胸口,待心緒平靜下來方道:“這三個賊人是尋仇來的。想本官秉公執法這幾個月,從不因私情而敗壞自己的原則,有好些宵小就因為賄賂本官被拒而懷恨在心。這幾個恐怕就是那些人當中的。”說著,臉上原先的驚惶之色逐漸被剛毅所取代。
“大人高風亮節、剛正不阿,小老兒佩服!小老兒防賊不力,致大人落險境,實不稱職!”驛長一直躬著身子不敢起來。自己所管的驛站里出了這么大的亂子,王永祚的生命又受到如此威脅,若是得不到王永祚的原諒,他這個驛長也算當到頭了。
王永祚瞅瞅他,自思:“按理說驛中防務不周,致使我差些命喪賊手,絕不該原諒。但是我向以文定公的為人自許,文定公性格寬容,要是這次受襲的是他十有八九會原諒這老頭。再者,這老頭不過一個小小驛長,又還算及時趕到救我,驅趕走了賊人,我既沒受傷,若再與他斤斤計較下去,只怕日后會有人說閑話,于我的名聲不利!”
想通了這一節,他起手扶起驛長,和言道:“言重了,此次若非是你及時帶人趕到,本官恐怕就要遭到不測。你還躬著身作甚?”
見王永祚并無追究的意思,那驛長方才放下心來,抬頭再看王永祚,臉上卻有些不好意思。王永祚看他一眼,猛然想起自己全身赤裸,僅有一塊破床簾遮住羞處。在眾人焦灼的目光下,王永祚的臉已然紅透,那驛長是個曉事的人,連忙轉身過去,邊驅趕眾人出廂房邊道:“你們還呆在這里做什么?趕緊出去,讓王大人一個人靜靜!”
經此一劫,王永祚已是睡意全無,也不敢獨自待下去。換好衣裳后,開門走出,卻見驛長帶著所有驛卒正和自己手下三個伴當守在外面。
“大人。”驛長小心說道,“你怎么出來了?有咱們守夜,你自安心睡覺無妨。”
王永祚搖搖腦袋道:“睡不著了,現在心亂如麻,還不如起來走走。”在這些人面前,他自是不能說自己是害怕得睡不下去。
“大人不如到堂中一坐。”驛長試探著問道。不料王永祚一口應承了下來,于是眾人簇擁著王永祚來到前院堂中。驛長打發驛卒看住門戶,王永祚則令三個伴當侍候左右。可憐那三個伴當,辛苦奔波了兩天,到了今夜仍是無法歇息,口上不說,心底下早已將王永祚的十八代祖宗都問候了一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