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當世吃痛,往后推了半步,摸著臉朝對方看去。那人也正看過來,發現是頂頭上司,忙賠禮道:“屬下不長眼,沖撞了都使,請都使責罰!”
此人身型與楊招鳳相仿,都是瘦瘦長長的,年紀二十五六,趙當世認識他,乃是與薛飛仙、孟敖曹并稱韓袞手下“三驃騎”的廉不信。
和孟敖曹、郝搖旗一樣,廉不信的本名已經沒人記得了,只因此人生性詼諧幽默,又愛將“老子不信”掛在嘴邊,故而得“不信”為名。他倒無所謂,坦然受之。比起驕橫跋扈的薛飛仙,他算是比較聽話守禮的,趙當世自然不會因為這點小事出言責備。
趙當世揮揮手,露出微笑道:“無礙,廉把總這急匆匆是要去哪里?”
廉不信大大咧咧道:“還不是老孟,個沒斷奶的芽兒也似,放個屁都要我給他捂著。說是幾匹戰馬得了馬口瘡,要我給看看。”
趙當世好奇地打量他道:“瞧不出,廉把總還有這種本事?”
廉不信“嘿嘿”笑了幾聲道:“都使不知,家中老頭干一輩子的獸醫,我不肖,沒能繼承他的衣缽。但看的多了,皮毛還是懂一些的。”
二人正說話,卻見一名女子迎面走來。那女子年紀不大,十六七歲模樣身材高挑,皮膚白皙,長著一張瓜子臉,手里提著一把短劍,氣質很是出眾。
趙當世此前從未在營中見過此女子,心中疑惑,不等他問,只聽廉不信道:“阿流妹子,你怎么在這里?”
那女子似乎不認識趙當世,走到近前,直接回道:“營中戒嚴了十多日,今日才不再禁足,我在帳里待得悶了,出來走走。”這時瞥見趙當世,秀眉微動,一臉疑惑望向廉不信。
“老……我才不信你能在帳里安安穩穩待上十余天。”廉不信口頭禪還是沒忍住脫口而出,只是礙于趙當世,稱謂上及時調整了過來。他將這句話說完,才十分神清氣爽,繼而介紹:“阿流妹子,這位就是趙都使。都使,她是孟把總的妹妹,隨軍在營。”
聽到“趙都使”三字,那女子看上去沒什么反應,淺笑道:“趙都使,幸會……”話到一半,突然瞄到廉不信在對自己不斷擠眉弄眼。她本下意識以為“趙都使”是這個年輕將領的名字,此刻心里“咔噔”一下,這才回過神,悄悄吐了吐舌頭,硬著頭皮往下說,“我……小女名叫孟流……見過都使。”
趙當世觀察力很好,孟流的小動作盡收在眼底。不知者不罪,且他本來就沒什么架子,所以沒有過多把注意力放在對方的窘迫上,岔開話題道:“你可知我現在心中后悔?”
孟流納悶地看向他,兩個梨渦稍現,冶艷中透出點點可愛:“什么、什么后悔?”
趙當世爽朗一笑道:“若早知營中有佳人,禁足之令安出?”
孟流聞言,雖知其言為調笑,但得間接贊譽,雙頰也是淡紅微微,不好意思地看向別處。趙當世但見她眼波盈盈,容色嬌艷如芙蓉初放,忽然心有感召。
“老孟豁牙一個的,妹子卻這般美貌,都使,想不到吧。”廉不信裝模作樣,不失時機地“嘖嘖稱奇”。
平心而論,孟敖曹模樣不差,只因笑起來磕磣,減分不少,但比起長一張驢臉的廉不信,不知周正到哪里去。孟流月眉一豎,嗔怒道:“你俊俏!”
廉不信哈哈笑道:“小妮子好厲害,護哥哥都這般賣力,往后跟了老公,我再多說兩句,豈不是要給你大卸八塊?”
孟流說不過他,臉上飛紅,趙當世輕咳兩下,替之解圍:“孟姑娘要去哪里?今日營中雖暫解禁令,但有些地方還是不去為好。”
廉不信眼力見不錯,樂呵呵附和道:“是啊。營中禁區頗多,阿流妹子你不明形勢,若誤闖了禁地,恐有兇險。”他一心想極早脫身,不等孟流說話,趕緊又言,“還是讓都使帶著你轉轉。”言訖,快速對趙當世行個禮后飛步離去。
孟流的本意是跟著廉不信,然而對方眨眼就沒了影,又氣又急,趙當世對她道:“孟姑娘想去哪兒,我帶你去。”
“不,不必了……多謝都使好意,小女還是回帳歇一歇。”孟流神情忸怩,慌慌張張拒絕了趙當世的邀請,因為害羞,那臉頰比起方才,更添紅暈。趙當世勸說的話未出口,孟流就匆匆忙忙對他行個禮跑了。
“一枝紅艷露凝香,云雨巫山枉斷腸。”
陜西自沒有巫山,但趙當世看著孟流漸行漸遠的窈窕身姿,沒來由的心生一句感嘆。他不知道自己因何突然多愁善感起來,戎馬倥傯中,百事纏身,他沒時間想個人問題,而一旦閑下來,有時候,他就會頗感孤獨。
三十而立,趙當世沒到三十,今年二十六,對于“立德、立言、立身”已有很深的感悟,但誠如覃奇功曾言,這個“立”內還應該包含“立業”與“立家”。可以很自豪的說,趙營就是趙當世的“業”,只是那個“家”,至今還是杳無音聞。
記憶的深處,趙當世在十八歲那年本來都該結婚了,未婚妻不是旁人,就是王來興那個與自己指腹為婚的姊姊。只可惜,送親隊伍行至半路,為亂兵沖撞,那些官兵也不知是何處的客兵或是逃卒,不分青紅皂白,將所有人殺了個干凈,掠財而去。甚至連王來興的姊姊,也被砍了腦袋,用刀劃爛了臉,作為“寇首”之一充數。
趙當世的父親當牛做馬數十年,為的就是有朝一日能為自己的孩子操辦好婚事,風風光光將媳婦接進趙家門。飛來橫禍,一生的希望成為泡影。老實巴交的農民,又不敢找趾高氣揚的官軍理論。悲慟之下,臥床不起,沒幾天便一命嗚呼。趙當世到現在還忘不了父親臨死前那雙蘊滿無限失落與悲憤的渾濁雙眼。從那雙眼里,看不到半點的希望與期盼,有的只是空洞與死寂。
所以,趙當世后來義無反顧從了賊。即便每日每夜都要忍受提心吊膽、將性命擺在刀鋒上的過活,即便因為戰斗無數次身負重傷以至于奄奄一息,即便從賊后失去了原先所有的親人朋友、只余王來興一人陪在左右,他還是沒有半點后悔。那時,他只想為自己討一個公道,哪怕這個公道可能永遠都討不回來。
而現在,隨著實力的日漸增強,他的思維也開始慢慢轉變。只為自己算什么,何不大義凜然,為天下討一個公道?
那么天下的公道又是什么?
好多個不寐之夜,趙當世都問過自己,奮戰至今的意義到底在哪里?如果只是為了給自己討個公道,那么在殺了數以千百計的官軍后,他已經可以對黃土之下的父親說一聲心愿已了。問題是,接下來呢?自己與趙營究竟要做什么,是為了什么而戰?倘若只為了生存,他此前完全不必殺拓攀高、俘高迎恩,他甚至不必勞心制定接下去的作戰計劃,只需要帶著幾百個親信弟兄,躲藏崇山峻嶺,一輩子打家劫舍,逍遙快活。抑或尋一處廟宇,遁入空門,從此面對青燈古佛,不問世事。
可事實證明,這些,都不是他想要的。他很困惑,也很迷茫,他不知道自己與趙營的路終在何方。所以,他只能摸著石頭過河,走一步是一步,同時,在心底不斷蒙騙自己“為天下討一個公道”。ぷ999小説首發ωωω.999χs.cΘмм.999χs.cΘм
他希望有人能給自己指一條明路,更希望自己能夠自然而然參透前進的意義。但至少現在,他什么都沒有。
回到最初的思緒上面,大丈夫之基本,在于成家立業。此前對于伴侶的人選,趙當世不是沒有考慮。他第一個考慮的是張妙白。這個女人固然驕慢矜傲,可是心思敏捷,不亞須眉,與她交流,妙趣橫生。不過,每當他表露出想要迎娶張妙白的時候,都無一例外,會遭致眾將的極力反對。旁人也罷,王來興是表現最為強烈的一個,對他的意見,趙當世不得不加以考慮。娶妻娶德,娶妻納妾本身不錯,可要是因此造成營中動蕩乃至部下積怨離心,那就得不償失了。
趙當世此前未婚,迎娶張妙白等于接了個二茬子,不合適。她又比趙當世大上好幾歲,而且從眾將的反應上看,張妙白自身的確有著種種問題,實非一個好的人選。
故此,自從斷了納張妙白的心思,趙當世就很少再去找她了。最近聽到她那邊似乎有些風言風語,百忙之中,趙當世也沒有心思再去探查。
第二個則是覃施路。說實話,趙當世對她很有好感。覃奇功也時常在旁邊攛掇,煽風點火,很是希望趙當世娶了他的侄女。只是在接觸下來后,說句老套的話,趙當世感覺自己還是把她當個妹妹看。作為自己的女人,名義上就是趙營的女主,不是只靠花容月貌就能勝任的。趙當世并非只把女人當泄‘欲工具的粗鄙之徒,他心中是希望自己的另一半有足夠能力為自己分憂。照此標準看去,尚是小孩心性的覃施路顯然還太嫩了些,趙營軍務繁雜,若還要分心去照顧她,趙當世自忖沒那個精力。
覃奇功他們不明白趙當世為什么會對娶妻納妾這樣的小事猶豫不決,但對于趙當世自己,到底有后世的思維作祟,原本說來是先進的觀念在覃奇功等人看來,反倒成了迂腐。
侯大貴曾經私下里與徐琿、郝搖旗等人討論過,生怕趙當世是個不近女色的魯男子。因此,在幾次清點戰果時,有意遴選了些模樣端正的女子給他送去,觀他反應。只是每次的結果都很正常,趙當世全部笑納,毫無抗拒的舉止。特別是在檢查過幾個送去的清倌人的身體后,侯大貴等人確信趙當世沒有逢場作戲,故而對其人生理缺陷的懷疑隨之冰釋。
想來想去,最后還是認定趙當世志存高遠,庸脂俗粉壓根就瞧不上眼。秉持這種看法的以侯大貴與郭虎頭為最,他二人都暗下決心,早晚得給趙當世搞來個有身份、有名望的大官的老婆或者女兒,既為對方分憂,也為自己長臉。
趙營在黑水峪地區一直休整到九月中旬,這期間,趙營各部的人員兵甲的調配都基本上完備,對于新附兵馬也完成了初步的協調訓練。數日前,塘馬急報,蝎子塊拓養坤于河南大敗歸陜,作亂于延安以南。其勢雖不比當初,可洪承疇仍不敢懈怠,擠出圍剿李自成等的兵力對其進行堵截。與此同時,西安的官兵似乎也有向北行動的趨勢,應當是洪承疇向孫傳庭發出了支援請求使然。
和這個消息聯袂而至的還有后勤糧草的告急通報,在趙當世最后拍板下,趙營趁著北部官兵注意力分散的時機開拔。
因吃過子午谷的虧,行軍路線定為向西過鄠、盩厔二縣,走儻駱道。韓袞與楊招鳳不久前跟著高迎祥走過一次,認為比子午道好走,趙當世去年也曾走過,熟悉路徑,選擇此道較為妥當。
全軍分三部,徐琿與覃進孝領著前、左二營居前,趙當世與侯大貴、郝搖旗、王來興的中、右、后三營在中,韓袞馬軍斷后。在這后邊,張妙手則帶本部兵馬跟在最末。
很顯然,孫傳庭固然靠著個人能力在短期內組建出了一支數量可觀的兵力,但其在陜西依舊扎根不深。他目前只能固守城池或派出援兵干一些類似支持洪承疇打側翼的輔助類行動,尚無能力單獨組織大會戰。且據最新塘報,陜西巡撫衙門里自生兵亂,叛兵為亂藍田,孫傳庭忙于安內,焦頭爛額無暇調配大軍對趙營進行阻擊。所以,趙營在經過兩縣的途中,沒有遭到成規模的攔截。
和在子午谷的時候不同,沿儻駱道南下,天氣日日晴朗。少了泥濘之苦,卻多了酷暑之曬。然而,對于急于行軍的趙營來說,日頭再難捱,也好過困在原地寸步難移。
十日后,當趙當世策馬眺望到那幾座似曾相識的墩臺,趙營全軍已出儻駱南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