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半月前的潼關之戰,傳言孫傳庭自焚,焦尸難辨。闖軍戰略目的已經達到,樂得順水推舟進一步打擊明軍戰意,是以“孫傳庭已死”的消息在陜西及鄰近幾省迅速散播。但事實上,潼關關城被攻破的當日,楊招鳳借著御寨部隊的掩護,與郝鳴鸞將當時聚集議事的孫傳庭、喬元柱、賀珍等人成功解救了出來。
幾人騎上早已備好的快馬,會同從潼關關城沖出重圍的郝鳴鸞所部五百騎先撤到渭南縣,接上了暫時居住在這里的孫傳庭家小,而后馬不停蹄繼續西奔。途中,華陰縣、華州、渭南縣等地陷于闖軍的戰情紛至沓來,孫傳庭還想去西安府城收攏兵馬再戰。然而不幾日,王根子開門放闖軍進城,孫傳庭遂萬念俱灰。楊招鳳趁機向孫傳庭建議南下漢中府,因為闖軍一旦占據了西安府,無論向西還是向北,都將所向無阻,唯有處在陜南的漢中府依仗秦嶺、終南山等崇山峻嶺阻隔,可以憑險自保,自成防御體系。且又背靠四川,有后援、有退路。
孫傳庭除了郝鳴鸞的五百騎外,無兵無錢,想要死灰復燃,必須得有個較為穩定的據點以供喘息,細細思忖之下,在陜西也找不出比漢中府更合適的地方,于是便依著楊招鳳的安排,經儻駱道通過秦嶺,先抵達漢中府東面的洋縣。
其時陜西明軍大亂,各自奔走,原本駐守漢中的趙光遠早就護著瑞藩躲入了四川,府城被從關中退來的高汝礪、武大定兩部明軍盤踞。這兩人都曾是賀人龍的部下,雖曾向孫傳庭效忠,但人心難料,值此明軍文武面對闖軍降順不一的微妙時節,誰也不能保證高、武不會動歪心思。
在楊招鳳與郝鳴鸞的勸說下,孫傳庭打消了直接去見高汝礪與武大定的念頭,先讓楊招鳳去漢中府城探探口風。
楊招鳳到了城外,只稱自己是孫傳庭幕中刀筆吏,等受到高汝礪的接見后,方才將孫傳庭未死的事說出來。高汝礪大驚失色,連忙找來武大定,兩人將楊招鳳請到偏房細聊,非常重視。
“不知軍門身在何處?”水泡眼的高汝礪一露出驚訝的表情,兩顆眼珠子就瞪大到直似要從眼眶滾出來,“我與武兄日思夜想軍門安危,必要全力周護軍門。”
楊招鳳鎮定自若道:“二位無需擔心,軍門一切安好。”說著,取出事先備好的督師大印,解開裹布,穩穩當當擺在了身前的桌案上。
高汝礪與武大定先后拿過大印細細看了一番,均自點頭。孫傳庭的生死眾說紛紜,本來就還沒定論,但想闖軍如果真的收獲了孫傳庭的尸體,絕對不會遺漏孫傳庭隨身攜帶的符印佩章等重要物品,而今楊招鳳自信滿滿將它拿出來,看來孫傳庭沒死確有其事。
武大定放下督師大印,說道:“軍門就在漢中嗎?我倆立刻帶人去迎接。”
楊招鳳卻道:“軍門的所在尚無法透露。”
“為何?”高汝礪一怔,“難道軍門他還信不過我倆?”
楊招鳳搖頭道:“非也,軍門這么做有他的道理。試想,闖賊若知道軍門還活著,豈能不全力撲殺?即便軍門現在就在漢中,也絕不能走漏風聲,否則不單軍門,二位也要遭受滅頂之災。”
高汝礪點頭道:“隔墻有耳,軍門思慮周全。”
武大定則道:“理是這么個理,但陜西不可一日無主,若無軍門出來主持,陜西官軍一盤散沙,終究難逃被闖賊各個擊破的下場。我倆能在漢中躲一時,也躲不了長久。”
明廷聽說潼關陷落、孫傳庭身死,大為震駭,病急亂投醫,從天牢中提出此前因受楊嗣昌彈劾下獄的前任湖廣巡撫余應桂,起為兵部右侍郎并替代孫傳庭總督陜西三邊,期望他能收拾殘局、力挽狂瀾。余應桂從丁啟睿、孫傳庭的經歷上汲取經驗學乖了,效仿吳甡,向朝廷討價還價。但火燒眉毛之際,朝廷完全失去了耐心,最后崇禎帝懶得和朝官們扯皮,一咬牙,自取內帑五萬塞給余應桂催他出發。
以五萬兩挽回全陜的頹勢,朝廷與崇禎帝的雄心壯志讓余應桂也傻眼了。他失魂落魄走到山西,越想越覺得不是個事兒,索性稱病不走了,大不了再回天牢住著,沒準兒窩兒還熱乎著。他死豬不怕開水燙,氣急敗壞的崇禎帝也沒辦法,只能將他革職了事。是以陜西目前處在無人理事的尷尬狀況,要是孫傳庭重回臺前,自然還是當仁不讓的一把手。
高汝礪附和道:“正是,聽說闖賊拿下了西安,近期又發兵三路,欲圖占據陜西全省,其中一路就是沖漢中來的。軍門要是入主漢中,振臂一呼,引得四方兵馬來會,別的不敢說,至少保住漢中還是很有希望的。”
楊招鳳說道:“此事不急,軍門自有計較,二位現下要做的,首先是要看護好漢中府,不要闖賊未來,先讓亂民暴民得逞。”闖軍軍將大部分出身陜西,如今開回陜西,自有鄉黨親朋見勢呼應,更不必提原先就流竄在陜西境內的無數小股流寇了。闖軍未至,陜西各州縣的暴亂已然愈演愈烈,難以遏制。比起陜北、關中,漢中府的情況好一些,但依然不能掉以輕心。
武大定拍拍胸脯道:“這個請軍門那里放寬心,我在漢中過活十余年,一草一木都熟得很,有我盯著,漢中沒人敢生事。這幾日的確有些想趁亂而起的宵小,都被我逮了。”他曾經跟著流寇小紅狼為亂漢中府各州縣多年,對漢中府山川地理、黑白兩道情況都很了解。陜西話里頭,紅狼即是豺的意思,小紅狼即是以狡猾著稱,而武大定青出于藍而勝于藍,心眼更多。
楊招鳳答應一聲,又道:“軍門早知二位肝膽赤誠,足以為恃。恢復陜西,也將以二位為臂助。我來時軍門說了,標下將新立兩協營,左協營副將由高大人擔任,右協營副將由武大人擔任。等局勢稍稍穩定,上報朝廷,正式委任很快就會下來。”
高汝礪與武大定,對視一眼,難掩欣喜,連聲稱謝而已。他二人跟著賀人龍時就不算是主力嫡系,之后固然嗅出風向抓緊投奔了孫傳庭,但比起譬如陳勇這樣的賀家軍大將,體量到底太小,雖得孫傳庭赦免并任用,到底難以進到陜西明軍的核心圈子,可以說是不得志的。如今孫傳庭元氣大傷不假,但背后還有一個大明朝廷撐腰,能夠躋升封疆大吏麾下頂級武將階層,對出身寒微的高、武仍然是不小的激勵。
孫傳庭當前什么東西也沒有,能拿得出手的只有名分,然而看似虛無縹緲的名分,放在需要的人面前,還是比真金白銀更有價值。
“軍門目前是否有軍隊保護?”武大定高興過后,小心問了一句。
楊招鳳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食髓知味人之本性,想武大定這樣追求名望地位的人覷得機會,肯定不會放過。一如炒貨,孫傳庭正是落難的低谷,要能趁勢抄底,成為扶持孫傳庭東山再起的元老,往后前景勢必開闊。從這一點出發,此時此刻,孫傳庭身邊的人越少,他和高汝礪的價值就越大,接下來談條件、論事務,亦可以此為考量。
從前期的接觸看來,高汝礪與武大定的心大體還是向著朝廷而非闖軍,楊招鳳此行的目標其實基本完成。日久才能見人心,只憑幾句話,楊招鳳不可能向他二人兜底,故而敷衍了幾句,將這話題輕巧巧掩了過去。武大定見他滴水不漏,便也不再追問。
楊招鳳回到洋縣和孫傳庭說了經過,孫傳庭心緒稍定。按照原定計劃,孫傳庭要在漢中府建立反攻闖軍的本營,但就像楊招鳳對高、武說的,目前孫傳庭還不能暴露身份。對外的借口自然是力量積蓄不夠完備,怕引來闖軍大舉進攻。對內的考量則是,孫傳庭若是要維持住漢中府的局勢,便絕不能落入單獨一方的軍官手里。
高汝礪、武大定聯營漢中,是一伙兒的,貿然前去,只能是羊入虎口,必須引進其他部隊,在漢中府形成幾股力量相互牽制的局面,這樣孫傳庭才能從中周旋制衡,謀求最穩當的態勢。根據郝鳴鸞從外圍搜羅而來的情報,除卻投降闖軍或戰亡覆滅的那些軍隊外,陜西還能爭取的尚有白廣恩與孫守法兩部。
至于秦州的陳勇及寧夏的官撫民、牛成虎,一方離闖軍過近力量又弱難以全身而退,一方太過遙遠,想來都難以穿越闖軍的重重布防來到漢中,遠在陜北的榆林衛諸軍就更不必說了。但固原州的白廣恩距離漢中只隔一個鳳翔府,而且實力雄厚,非常值得拉攏。孫守法則就在咫尺的終南山,也容易會合。
關于白廣恩,喬元柱曾擔憂其人素來暴桀難馴,惡行累累,近期又殺了鄭嘉棟,罪行真翻出來,恐怕難逃逮治,不適合任用。楊招鳳卻直言不諱,認為喬元柱迂腐。他提出三點拉攏白廣恩的理由:其一、白廣恩兵力強大,若能重歸節制,是極大臂助;其二、白廣恩熟悉闖軍,當初在河南招降闖軍將領李養純就是他的功勞;其三、白廣恩殺鄭嘉棟起因是兩軍爭逃火并,實在說不上對錯,要是能為白廣恩開脫,必能結其心。
喬元柱還有異議,楊招鳳一句“若使白廣恩走投無路投闖賊,則我軍大事敗矣”懟回去,令他啞口無言。這是最淺顯易懂的道理,像白廣恩這樣李自成的故舊,狗急跳墻沒準真會搖身一變,鉆到闖軍的懷抱。敵強一分,我便弱一分,這筆帳人人都算得出來。更何況白廣恩對陜西的影響遠遠超過一分,即使把白廣恩賺來漢中再找辦法將他的部隊分化瓦解,也總好過眼睜睜看著他背己投敵。
計議已定,孫傳庭就開始派人分別前往各處游說。楊招鳳接著又向孫傳庭提議,請湖廣提督衙門派兵援助陜西。
陜西周邊幾省,至今能稱兵強馬壯的,只有湖廣。孫傳庭出關作戰河南時,湖廣提督衙門只當策應,未傷筋骨,孫傳庭早與趙當世見過面有過合作,雙方并不陌生。
孫傳庭不是陳士奇,陜西的頹勢也遠非四川可比。孫傳庭能考慮的東西不多,最主要的便是擊退闖軍、保全陜西,除此之外都是空話。他能接納白廣恩,又怎會抗拒趙當世?趙當世派楊招鳳救出自己,可見剿賊真心。郝鳴鸞同時在旁極力攛掇,孫傳庭沒什么顧慮,便讓楊招鳳聯絡湖廣。
陜西和四川的塘報,幾乎是同時遞到了趙當世的手中。
兩邊進展都在預期內,趙當世在等待期間也沒閑著,從軍事到政務,都在緊鑼密鼓地準備,可謂萬事俱備。所以一接到消息,就能隨即開始調動軍隊。
具體部署,則由軍總管徐琿從鄖陽府帶領效節營、昌洪左營與昌洪右營六千人,走興安所、平利縣先期開赴漢中府。
留在鄖陽府的青桐營劃歸郭如克軍,加上南陽府原有駐軍共七千人繼續防御湖廣北面。手機\端一秒記住《》為您提\供精彩小說\閱讀
原本駐守大江南北的白旺軍北上,除了五牙營繼續防江扼守水路、靖和前營守備隨州及盯梢義陽三關外,其余均聚往襄陽府,并劃出趙當世軍的國安營、一沖營與昌洪前營給白旺軍,是故白旺軍一萬六千人負責坐鎮湖廣核心地區。
趙當世則親自率領飛捷左營、飛捷右營、長寧營以及從左夢庚那里抽調來的張應元與王允成兩部、黃得功那里抽調來的宋紀、馬鐵貝兩部,合計一萬一千人走水路入川。
其余汝寧府黃得功一萬一千人、武昌府左夢庚七千人、黃州府方國安五千人繼續駐守原地。
四川王來興軍二萬七千人負責接應趙當世軍。
各地各部,幾近十萬趙營軍隊,一夕之間,應時而動。